兩人紙筆商量了一會兒,晏寒江忽然傳音給邵宗嚴,提醒他:“那些獄卒要來送飯了。”


    他神識籠罩的範圍大,雖然現在身體虛弱不敢外放,這一層的動靜也能查探得清清楚楚。邵宗嚴立刻將這事告訴了客戶,關上應急燈,摸黑收回門上的絨毯和拖把,托著魚爬回旁邊的囚室,小心地把石磚一塊塊塞回原位。


    回來後他便把生態魚缸收起,托著草魚貼到門後,專心聽著外麵的動靜。


    來送飯的人拉開門上一個小暗門,把飯菜擱到拉下來的鐵板上,讓囚犯從板上取食。這種地方的守衛每隔幾個月才能進城補充食物和水,連守軍自己吃得都不太好。犯人更隻能得到最低限度的供應,不會餓死,但大部分都因為饑渴奄奄一息,更不可能逃了。


    青金身為前祭司,還是領主特地送來磨性子的人,待遇自然比一般犯人好。送飯的人不僅給了他麵包和水,還特地加了一碗濃湯和一個白煮蛋,擺上食物後還特地勸道:“祭司大人,我勸您順從領主的要求吧。您是一直住在綠洲上的城裏的,怎麽能受得了黑牢裏的苦?領主他不會傷害您的,他說的那些都隻是嚇嚇您,隻要您乖乖聽話,不會吃苦頭的。”


    精靈坐在地上一動不動,手抓著斷掉的銀鏈,假裝自己還被捆著,把邵宗嚴送給他的礦泉水、麵包和吃剩的梨核擋在身後,靜靜看著門外的人。那人對他還是有點畏懼的,可是又不能不勸,把臉藏在門板後,又動之以情:“我們這些普通人也需要祭司啊。您如此受人民愛戴,難道就因為要和領主賭氣,就放棄這些仰慕您,期盼您繼續侍奉神的人民了嗎?”


    青金抬起頭冷冷掃了一眼窗口,沙啞地說:“你去告訴他,不用勸了,我絕不會順從他。我們一族沒有甘願淪為玩物的人,他不滿意可以殺了我。”


    獄卒支吾著不敢答應,青金也不說話,閉上眼靜靜坐著。最後還是獄卒堅持不下去了,無奈地說:“這些已經是牢裏最好的東西了,您先用餐,我過一會兒再來看您。”


    他推著車離開後,並沒去給其他囚犯送吃的東西,而是小跑著回到樓梯上,跪在一名衣著華貴的男子腳下回複了剛才的對話。


    那人抽出刀狠狠揮下,寒浸浸的刀鋒就貼在獄卒頸後,險些斬斷他的脖子。獄卒低低趴在地下,一句話也不敢說,那人也沒再繼續,而是緊咬牙關,兩腮的肌肉繃得顫了幾下,狠狠說道:“好!他願意呆就讓他呆著!以後不用照顧他,這裏的犯人吃什麽就給他什麽,我們走……讓祭司大人好好享受真正囚犯的生活!”


    他踏著重重的步子轉身離開,伏在地上顫抖的獄卒等到大門關上之後才慢慢抬起頭,狠狠啐了一聲:“什麽祭司!不識抬舉的家夥,害得我差點被領主大人遷怒!”


    他回來便收走了那餐在牢獄裏堪稱豪華的餐飲,對著窗口冷笑道:“祭司大人既然吃不慣這裏的東西,我就先把食物拿走了。哪天領主大人想起您,給您送來符合祭司身份的飲食,我會再給您送來的!”


    餐車很快離開,整座囚牢重新陷入了黑暗。


    精靈冷冷地扯了扯嘴角,拉下鏈子丟到一旁,擰開礦泉水蓋子灌了一大口。


    在他隔壁的牢房,客服小哥也堵好了門上的窗口,點起應急燈準備晚飯。在獄裏到處都是人,為怕做菜的香味給別人聞到,他索性連火都沒開,把桌椅從包裏拿出來放好,昨晚吃剩的菜擺上,用電熱壺裏剩的熱水泡了米飯吃。


    他本來還想搬開磚頭請客戶一起吃,晏寒江卻傳音阻止了他:“精靈族不吃肉,咱們吃著他看著也別扭,還是各吃各的吧。”


    說得也是……反正客戶那兒還有水和麵包,應該沒問題吧?


    他泡飯的時候,晏寒江便一甩尾巴從小魚缸裏高高地跳出來,落到地上變成人形。他完全化成人形之後,魚皮便幻化成那件仙氣飄飄的墨色長袍,氣韻清雅出塵,往桌邊一坐就如一幅名家勾勒出的水墨畫。明亮的應急燈照在他執筷的手上,顯得膚色明亮更勝雪光,邵道長忙忙把飯裏的熱水濾出去,涼掉的菜埋進碗底,遞到那隻手上。


    忙著忙著……就忘了還在隔壁喝涼水啃麵包的客戶。


    一頓飯還沒吃完,原本熱得要命的囚牢不知怎麽就忽然冷了下來。開始還是覺著涼快舒服,但氣溫越來越低,待到後來隻穿一件襯衫竟有點兒坐不住了。


    邵宗嚴從未經過這樣的天氣,納悶道:“怎麽突然這麽冷了?原先我在山上時晚上也冷,可白天也是涼涼的,舒服得很。這裏竟白天熱黑夜冷,這日子可怎麽得過?”


    晏寒江倒是不怕冷,端著碗勸他:“你穿件衣服吧,半夜還會更冷。沙漠裏的天氣就是這樣,白天能把人活活烤熟,到了晚上卻能凍出冰來。”


    碗裏的飯也都冷透了,邵宗嚴不想再浪費熱水,索性扔下不吃,從包裏翻出毛衣和保暖褲穿上。他自己暖和了,又想起客戶那一身袍子也不知擋不擋寒,於是找出件薄羽絨服,關上燈,扒開洞口送了過去。


    過了一會兒,客戶竟氣喘籲籲地從洞裏鑽了過來。


    精靈的動向,晏寒江都洞若觀火,提前就告訴了邵宗嚴。他自己並不是喜歡和陌生人相處的性子,仍是變回原形跳進缸裏,邵道長也為了照顧客戶的飲食習慣收拾好了葷菜和桌椅。等他爬進來的時候,囚室已是收拾得幹幹淨淨,完全看不出有倆人在這兒吃過飯。


    青金懷裏夾著羽絨服,鑽過來後才展開披上,走到邵宗嚴麵前低聲說:“你什麽時候動手?我還有一點魔力,也能幫忙。”


    邵道長當場就拒絕了,隻扔給客戶一條毯子,讓他老實在旁邊歇著。自己卻是擼胳膊網袖子,準備幹一票大的。


    這座黑石獄雖然守備不太森嚴,外牆卻也是施了魔法的,還有一隊常備士兵駐守在堡裏。而且那個領主和他帶來的隊伍還不知道走了沒有,如果來硬的破壞外牆,出去後就要麵對這些敵人,這是給自己找麻煩呢。


    所以他要幹的不是砸牆,而是挖地道。


    斬運長刀自空中閃現,被他一手抄住狠狠紮進地麵,以人為中心、手臂為軸在地上畫了個圓,刀麵朝內一歪,一大塊泥土便被帶了起來。


    這裏砌牆的磚是那種極堅硬的石頭,地麵卻隻是夯得堅固的泥土而已。斬運刀是他那份能攪動天下的氣運凝成,比金屬刀具更結實銳利,再加上他是修道之人,全身靈氣充盈、力量極大,手持著這樣的利器,刨開夯實的地基也全不費力,無聲無息地便挖下去一層。


    地上很快堆滿了土,他就用簸箕鏟成一堆放進救生包裏,繼續往下挖。


    這一宿他完全沒休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挖了多久,隻是重複著刨地、收土的機械運動。客戶果然也沒幹看著,回去把他送自己的梨核拿過來,一粒粒種到他們身後的地道裏,用法術催著它們出苗長大,讓梨樹根莖枝幹撐住地道。


    幸好緊急救生包空間極大,挖出的土不用一筐筐挑出去,這就節省了一半多的時間和體力。這一宿馬不停蹄地幹活,直到天氣又寒轉暖,他再度感覺到熱的時候,這條地道已經斜斜向上挖出了數米,頭頂上隻剩薄薄一層硬土,透過地麵幾乎能感受到外麵的陽光。


    客戶抱著魚缸站在他身邊,幾乎是虔誠地看著頭頂,期盼地問道:“咱們能現在就走嗎?”


    立刻離開這座牢獄,離開這個世界,不再回那片讓人恐懼的黑暗裏。


    邵道長很明白客戶的心態,盡管隔著地表都能感到外麵的酷熱,他還是願意滿足客戶的心願。


    “那你做好準備。”邵宗嚴拿出一張薄薄的棉布床單蓋到魚缸上,用七股傘繩在缸底紮緊。再把布料反過來包住魚缸,兩個床單角穿過腋下係到背後,兩個係成提手掛在脖子上,就像弄了個背小孩的背帶,把缸平平頂在胸前。


    青金從頭到尾都用讚賞的眼神看著他包魚缸,誇獎道:“你是我認識的人類中對自己的動物朋友最細心的一個,普通人很難想到魚類會被曬傷的問題的。”


    晏寒江也覺著他體貼到了極點,舒服地在魚缸裏擺了擺身子,傳音勸他:“別光顧著我,你自己也得披個單子或是戴上帽子,外麵陽光很毒,不做防曬會曬傷你的。”


    邵寒嚴低頭微笑,容色如美玉生暈,在緊急照明燈映照下簡直勾魂攝魄。顧客看著他幾乎忘了這裏是黑暗的地底,手裏的燈晃了晃,眼前忽地一暗,一張柔軟的床單落下來將他罩了個結結實實。


    “怎麽……”一句話還沒問出來,頭頂便是一片土石砸下,結塊的硬土夾著石頭從他身邊擦過,嘩啦啦砸到地上。隨即便是一道極耀眼的陽光照下來,要不是臉上蒙了塊布,這一下子足夠晃得他看不見東西了。


    他慶幸地微笑,正要誇讚客服,卻忽然感到腰間被人勒住,然後腳下一輕,腰間一痛,就被人頂著腰扛起來,躍出了那一方黑暗的地道。


    邵宗嚴自己也披著床單,隻是沒像那兩人一樣兜頭罩住,而是像包頭巾一樣將巾角係在腦後,再拉過巾角擋住下半張臉,隻露出一雙眉眼。但這樣包不能完全擋住陽光,他閉著眼適應了許久,才慢慢睜開一道縫,眯著眼四處望去。驕陽之下,熱浪已經滾滾蒸騰起來,遠處的景色都是扭曲的,像是隔著火堆看東西一樣。


    時候他才看清了黑石獄的樣子——整座監獄看起來就是一個矮矮的直筒。建築監牢的石頭是純黑的,借著通界令的破幻術之能,能看出其上流動著黑色的魔力。


    晏寒江在他識海中說:“稍站一會兒,外麵有陣法,待我一破之。”


    邵道長立刻站下了,趁這工夫幹脆把包裏的土倒出來填了地道,拿腳把地麵草草趟平,最後還掏出笤帚掃了周圍的浮土鋪在上麵。黑石獄周遭這片地麵也都是黑的,卻是一種汙濁腥臭的,因浸滿鮮血而發黑的顏色。


    他嫌惡地皺了皺眉,忍到識海中傳來一聲“好了”,便立刻運起登萍渡水的輕功,按著地圖上標示的最短路線跑向傳送陣所在的方向。


    腳下的砂子鬆軟滾燙,這個世界的重力又特別大,托著個身體纖細的精靈感覺就像托著源砂小世界的獸人那麽重,舉步維艱。他運輕功飛縱時真氣難繼,不自覺地便強行吸納空中靈氣,在體內代替了他習慣的真氣運行,涓滴積累到氣海之中。


    開始跑時極其辛苦,但時間越長,他體內的靈氣不僅沒有耗光,反倒有種越跑氣越悠長,越跑耐力越強的感覺,一口氣便衝進了茫茫沙漠。


    走到一處沙丘時,他忽然覺著腳下觸感不對,地麵比沙麵硬了許多,可又不是土石的堅實感,而是帶了幾分彈力,在他腳下微顫。多年戰鬥帶來的警惕性幫了他,他腳尖爆發真力朝下一點,身子已輕飄飄地跳入空中,右手握住斬運刀朝下一揮。


    一道鮮血如噴泉般從沙地中湧出,另一道和沙漠色彩幾乎沒有分別的身影卻在鮮血掩護下猛地彈出,一張生滿尖利牙齒的大口張開,咬向停在空中的人。


    然而等待它的並不是鮮美的肉,而是一把堅硬而鋒利的雪白彎刀。刀身立著卡進它嘴裏,在它上下顎用力合上,準備咬下一大塊鮮肉、並把毒素注入可憐獵物的身體時切斷了它整個下頜。


    兩具屍體落地,邵宗嚴也輕飄飄地落到它們身旁,把客戶擱到幹淨的沙子上,蹲下去檢查了一下獵物。


    精靈從床單下掙出臉來,披著床單呼呼地喘著粗起,環顧四周荒漠,碧眼裏閃出點點星光,低聲喃喃:“這就逃出來了?這就能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邵宗嚴拿出地圖來看了一眼,道:“走得不遠,但我沒留下腳印,他們也沒那麽容易找到咱們。咱們也該歇歇了,先找個背陰的地方吃飯、休息,等涼快點再走。”


    把地圖扔給客戶研究,他從沙子裏抓起了那兩隻企圖殺他的野味。那兩隻動物有著細長的頸子,鳥一樣的大嘴,皮膚和體型有點像蜥蜴,後腿卻特別長而粗壯,還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


    “這東西能吃嗎?看著肉挺多的,也沒什麽怪味兒,有毒嗎?”


    “什麽?這裏的動物都有毒性,別讓它們咬……著……”客戶聞聲抬頭,就看到他的客服拿刀從獸屍上片下一片薄薄的、鮮血淋漓的肉片塞進嘴裏,一邊咀嚼一邊露出個沾著血的詭豔笑容:“肉還挺嫩的,有點像牛肉,我還以為這種東西肉一定很粗老呢。”


    ……你在幹什麽!


    那是沙漠裏最狡猾、難防備的食人猛獸梟獵蜥,那是出入死亡沙漠的人最大的惡夢,那是以人為食的怪物……客戶看著腳下流血的屍體,看著他鮮紅的嘴角和滿意的笑容,眼前冒起一串金星,捂著臉坐倒在沙地上:“我好像看到了幻覺,我得先休息一下。”


    邵道長把野味收進救生包裏,掏出礦泉水便往他頭上澆,澆濕了床單往下一拉蒙住頭,又把人扛了起來,關切地說:“這地方太熱,你可能中暑了。沙丘背麵有陰涼,你忍一忍我馬上過去。”


    不,我沒中暑,隻是嚇著了……


    客戶根本來不及說話就覺著自己又飛起來了。


    然而這回他頭部和脖子、胸口都澆得濕濕涼涼的,又罩了一層濕潤的床單,沙漠裏的熱風吹過床單就變得涼爽濕潤,十分舒服。比起來這座監獄路上被人捆在沙漠巨蜥背後曝曬,還要忍受領主的言語和動作侮辱的境況;現在能被人扛在肩上,還有人在意他感覺好不好,簡直像是神跡降臨到了他身上。


    不……這就是真正的神跡。這個人在他最軟弱無力時出現在他麵前,解開了束縛他力量的鎖鏈,還在一天之內就把他從那座永無希望的牢獄裏重新帶到陽光下,這又怎麽不是神跡?


    至於神使喜歡吃生肉,還是那種凶殘食人獸的生肉……他一定可以適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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