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招呼他們時,這群江湖俠士心裏都存著些被人輕視的不快;可是這位莊主親自出來邀請他們赴宴了,眾人心裏又有些惴惴,不知到底該不該出席。


    他們心裏甚至在擔心,這座山莊還能不能住下去。


    這個時候,剛才讀書降惡鬼的清景就成了他們的指路明燈,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期待他能給大家出個主意。


    唯有孟長風一心惦記著不知是人是鬼的徐方禮,雙眼死死盯著莊主,麵紅耳赤地問道:“羅莊主相邀,我夫婦敢不赴宴。我還有一事相求,我的好友徐方禮了在府中做客,望莊主也能將他叫來,與我們夫婦聚一聚。”


    羅莊主的眼仁緩緩轉了一圈,露出一絲僵硬的笑容:“那好,我這就派人去請徐大俠。各位請隨我來吧。”


    他雙手在空中合了下掌,聲音輕得根本聽不見,院外卻湧上來一圈奴婢,低著頭分成兩排列在門外,嬌聲軟語地請他們去正房喝茶。羅管家恭恭敬敬地站在莊主身後,此時忽然抬起頭來,對著孟長風陰惻惻地一笑:“老朽之前已通知徐大俠來找賢伉儷了,莫非他還沒到?老朽這就親自去請,務必讓三位早些團聚。”


    聞玉英不知什麽時候摸到清景身邊,雙手顫悠悠地抓著他的袖口,在他耳邊悄聲說:“我……我不想去。”


    她越抓越緊,手指觸到了清景冰涼如水的手腕,毫無防備地就被嚇了一跳,連忙撒開手倒退了幾步。


    借著空中皎潔的月色,她再度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看了清景一回。他的膚色簡直比衣服還要白,手腕冷得像冰,看似烏黑瑩潤的眼仁當中隱約閃動著一抹紅光,深衣包裹下的腰身也異常纖細,完全不像這麽高大的男子應有的體態。


    方才忙亂中沒注意到的細節點滴匯入眼底,她才覺出眼前這個人並不像她之前以為的那麽可靠,甚至也不那麽像……活人。


    寒風吹來,聞玉英打了個寒戰,又悄然往後退了幾步,用力搖著頭,僵硬地笑道:“我、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就不過去了。對了,清景不是還在房裏睡著嗎?總得有個人照顧他,我就留下來看著院子好了。”


    清景心虛地瞟了眼屋子,對她這種自由主義的態度十分無奈,摸著鼻子低聲自語:“果然來了!這種美女非要單獨行動,結果在陰暗處被害的爛俗橋段……”


    陸平原也覺得分不如合,走到聞玉英身邊勸她和大夥兒一起過去。她卻是真怕了這莊裏的人,也怕清景會突然化身怪物,恨不能立刻回房。


    少年劍客趙初鳴卻主動站出來,抱著劍對陸平原說:“陸大哥不必再勸了,玉英是女孩子,大半夜的去吃什麽茶也不合適。不如我留下來陪她,萬一出了事也好有個照應。”


    “可是……”陸平原下意識看向清景:“萬一再有孟大俠夫婦那樣的事,畢竟還是跟著應公子更安全。”


    清景胸有成竹,朝著陸平原笑了笑,抬手止住他下麵的話:“趙公子和聞姑娘留在這裏也好,我們可以分鏡頭拍,回頭交插著放更有氣氛。”


    眾人聽得一頭霧水,他也懶得解釋,從懷裏掏出一枚晶瑩剔透的寶石,擱在掌心上遞給聞玉英,和顏悅色地說:“這個鏡……寶石你留著,萬一這邊出了點什麽事,我就能感應到,趕過來援助你們。”


    沈老師舍不得讓他把貼身帶的東西給別人,回頭梳了梳毛,想拔根新的下來。清景卻按住了他又硬又滑的小圓喙,拿眼角夾了他一下,提醒他不要犯原則性錯誤——剛拔下的新鮮毛隻能給他,戴得沒了鳥味兒才能給別人!


    清景一邊跟沈老師打著眉眼官司,一邊晾著手掌,等聞玉英收走鏡頭。可她遲遲不敢碰清景那隻冰涼的手,趙初鳴便代為收下鏡頭,抱著劍略一低頭:“先生放心,有我在這兒,一定照顧好聞姑娘和小清景。”


    小清景已經變成大清景了,哪兒還有人給他照顧!清景嘴角抽搐了兩下,連忙朝他擺擺手:“沒事沒事,不用看他。我這個孩子和一般孩子不一樣,睡覺時最怕人打擾,有那隻小黃雞陪著他就夠了,不用去看他。”


    肩頭的大黃雞頓時不高興地在他耳垂上啄了一口。清景吃痛地歪了歪頭,金烏又低頭蹭了蹭他,伸出尖尖的舌頭當眾舔了啄得發紅的耳垂,把蛇精的不滿撫平於未生時。


    清景心滿意足地享受著他的討好,伸手挑開他的翅膀,撫摸下麵不停輕顫的柔滑脊背。


    拍攝團隊留下了照經驗看來注定要撞鬼的兩個年輕人,跟在羅莊主一行身後,朝大宅正廳走去。


    不知是不是入了夜的緣故,越走越覺得空中寒氣逼人,這群江湖人武功已練到寒暑不侵,那陰風卻還能刺進他們骨頭裏。老劍客封竹生年紀略長了幾歲,就不如年輕人耐冷,於是從腰帶上解下一杆煙槍,自荷包裏抓出一把煙絲填上,壓實後又拿出火鐮火石打火。


    煙絲點燃,深吸一口便是滿肺清苦的煙氣,隨著呼吸吐出,在眼前彌漫出一片白色煙霧。他急急吸了幾口,感覺骨子裏都暖了起來,被這一晚上妖魔鬼怪弄得發懵的腦子也變得靈活,忍不住滿足地喟歎了一聲。


    寒月中天,這聲音在空曠的院落裏傳得極遠,更顯出種荒涼氣氛。他剛才又是打火又是點煙的,落後了幾步,現在終得痛快了,就抬頭看向清景所在方向,打算加快腳步趕上他們。


    可是他目力所及,隻有一片寒風颯颯的庭院,不遠處地麵一片亮光,是一處波光蕩漾的的湖麵,臨湖邊一座水閣,卻哪兒還有眾人的影子?


    封竹生心裏“咯噔”一聲,便知道自己剛才走得慢了,離開了那位應公子庇護的圈子,遇上了鬼打牆。


    他畢竟是跑老了江湖的人,到這時候也不慌亂,左手托著煙袋繼續吸著,右手卻按上了腰間寶劍,凝神留意著周圍環境,一步步往前走去。


    一道寒風吹過,風中夾雜著細細的啜泣聲吹進他耳朵裏,仔細分辨,卻是從水邊一座小樓裏傳出來的。封竹生年紀雖大,膽氣還未衰,反正已經和那位能降妖伏鬼的高人走散了,到哪兒也避不開莊主的手段,索性遇見什麽是什麽,朝著那小樓筆直走去。


    ……


    封竹生失蹤,頭一個發現的便是原本跟他走在一排的呂思。他走著走著就覺著右邊忽然變得空曠許多,仔細一看才發現是老劍客不在了,便高喊一聲“封老劍客不見了”,想叫眾人跟他一起回去找找。


    這一聲遠遠地傳出去,卻沒有一個人肯回頭看他一眼。他又喊了一聲:“封老劍客失蹤了,我得去把他找回來,大夥兒可願和我並肩子去?”


    他的聲音更響亮了,可還是沒人理他:陸平原眼睛時時刻刻盯著清景;孟藏風則把羅管家當成殺人凶手,半刻也不肯錯開眼睛;而他夫人白慕香則是既怕鬼怪又來,又怕自己的丈夫衝動惹事,死死抱著他的胳膊不敢放鬆,竟沒一個發現隊伍裏丟了人的。


    他叫了幾聲都叫不動人,一怒之下索性自己回頭去找封竹生。才往回走了沒幾步,風就猛然吹了起來,不知是灰塵還是什麽東西夾在風中迷住了他的眼。


    呂思閉著眼往前走了一陣,眼裏淚水直流,把灰塵衝了出去。再睜開眼時,他卻像走進了一個完全不同的院子,腳下地磚陳舊開裂,有幾個地方不知是被踩的還是重物壓的沉到了泥裏,大片荒草從磚縫裏長出來,映著不遠處青石屋窗隙裏露出的點點火光,顯出一種妖異的淡紅色。


    他“咦”了一聲,又揉了揉眼,喃喃自語道:“這是什麽地方,我怎麽跑到這兒來了?”


    屋裏有人低歎了一聲,聲音喑啞低微,還帶著股難言的惆悵:“這裏是煉劍的劍廬,你來這裏當然是要煉劍了。”


    “閣下是誰?在下江左呂思,閣下可曾見過封竹生封老劍客?”呂思深吸了口氣,對著劍廬高聲喝問,下意識握緊了腰間長劍。


    ……


    熒惑山莊的正院是傳統的三進大宅院,他們這些客人原本住的是花園外加蓋的小院,走到正院裏這一路就花了一頓飯的工夫。


    一路上夜色淒涼,草木森森,除了清景和沈老師之外,隨行的每個人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遠遠看到院落裏橘黃的燈火,哪怕明知其地不善,眾人心裏還像是遊子望見了歸家的路般,鬆了口氣。


    正院上房就在眼前,房門大開,裏麵仆從如雲,出出入入地忙碌著。一個年輕男子從台階上走下來,迎上來深深施了一禮,僵硬地笑道:“在下羅漠,各位貴客遠來,我等卻因星皇劍正在鍛打的最後關頭,沒能好好款待諸位,實在失禮了。”


    羅莊主冷哼了一聲,右手一揮,皺著眉頭命令道:“做事這般囉嗦!我還要回劍廬盯著,你在這裏替我管待客人,務必讓每個人都滿意!”


    羅漠偷覷了他一眼,唯唯喏喏地點頭答應著,伸臂一引,請眾人進屋。


    他這一起身,房內燈火也跟著他亮了起來,燈光透過半開的窗扇照出來,在眾人身後拖出了長長的影子。清景頭一個走向房間,孟藏風卻踏前一步攔在羅莊主麵前,執意逼問他徐方禮在哪兒。


    縱然徐方禮人已過世,魂魄也被仙長收鎮在書裏不得複生,他也要帶著他的屍身回鄉安葬!


    “孟大俠既然這麽說,那老夫就陪你到徐大俠所住的院子裏走一遭,讓你親眼見見他。”羅莊主嘴角勾了勾,聲音比之在外院時更有力了幾分,臉色不知是被火光映的,還是又有別的神異,也略顯出了幾分紅潤。


    白慕香也走到丈夫身邊,堅定地說道:“你我夫妻一體,你要跟他走,我也著陪你。若真有什麽變故,也落個生死在一起,不負你我夫妻一場了!”


    陸平原本想勸他們留下來,有清景在的地方才比較安全。那位羅公子卻苦著臉走下台階,拱手擋在了他身前,哀苦地說道:“我聽說過陸大俠的名聲,你是江東第一流的劍客,我父親這些日子行事顛倒,我當兒子不敢有違父命,請陸大俠……”


    他忽然屈膝跪了下去,當著滿院仆人的麵懇求:“請陸大俠救我一家!”


    陸平原未及防備,實受了他這一跪,隻得上前去摻服他,一麵放柔了神色勸慰道:“貴莊的事我未必能插得上手,公子若真有意相告,便從徐方禮徐大俠的事說起吧。應公子……”


    他知道隻有應清光通陰陽之術,剛才也鎮壓了徐方禮的魂魄,若有人能解決這座山莊的事,必定隻有這個人,便回頭叫他一聲,想讓他過來一起聽聽羅少莊主想說什麽。


    可是回過頭去,哪兒還有應清光!哪兒還有剛才擠擠挨挨的一大群人!


    滿院子的仆人都已隨著老莊主離開,就連院裏的光芒都像是被帶走了,整片天地黑漆漆什麽也看不見,唯有屋裏一片火光,溫暖得叫人忍不住想進去。


    他和羅少莊主一起進了正院,清景卻被羅管家拉到了院落一角。


    這一路上他都隻在專心致誌地盯著懷裏的金烏,就好像那鳥變成了真金打的,怎麽看也看不夠。羅管家連叫了幾聲,他才慢慢抬起頭來,目光還膠著在金烏身上,隻用眼角餘光掃了管家一眼,漫不經心地問了句:“有事兒?”


    羅管家眼神陰冷了幾分,嘴角卻堆上笑意,朝他低了低頭,笑道:“正是有些事要請公子解惑。”


    清景仍是隻管低頭看鳥,完全不在乎他說不說。羅管家從沒被人這麽輕視過,越發惱恨他,索性湊到清景耳邊,壓低聲音問道:“老朽若沒看錯,公子應當也不是人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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