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歎出那聲好快時,淩子筠的確有想逃離的衝動。他才十七,未及成年,心姓未定,前路仍長仍漫,卻如同坐上了極速奔馳的列車,在短時間內與另一個男人相識相戀相愛,與他執緊著手,一同站在這裏,就要叩響那扇寓意沉重的大門。


    他是否太過卑劣懦弱,想要的東西很多,想要溫柔想要安心想要將來想要愛,但當有人將他想要的一切都雙手奉到他麵前時,他又卻步想退縮。


    見他沉默,齊謹逸不急也不催促,靜靜地站在他身邊,等著他的回應。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他仍久久不語,齊謹逸在心中悄悄歎氣,正欲出聲道歉說是自己太急,淩子筠突然轉頭吻了吻他的嘴角,不滿地催他開門:“快點啊,別讓你家人久等。”


    -


    揮手讓管家去做自己的事情,齊謹逸自己牽著淩子筠進了飯廳,表情輕鬆隨意地跟幾人打招呼。


    確如齊謹逸所說,在場的隻有四位長輩,桌上的菜式也家常,淩子筠看著隻在小時候遠遠見過一麵的蔣君沙和齊雋英,把姑婆姑丈四個字咽了回去,禮貌地叫了一聲:“伯父伯母。”


    不等兩位大家長應聲,齊謹觀先一步笑了出來,被溫雨嫻輕輕瞪了一眼,趕緊作正色狀:“阿謹,快帶子筠來坐。”


    兩人入了席,齊家用飯沒有食不言的規矩,蔣君沙連一個眼神都吝嗇給齊謹逸,權當他是透明人,隻給淩子筠布菜,邊隨意地問他一些學習上的問題,淩子筠不卑不亢地一一答明,又讚菜色好味,乖乖巧巧生生姓姓。


    雖然親戚身份尷尬,但他表現得太乖,又是知根知底的正經小孩,齊雋英也不好扮黑臉,簡單問了他本人一些對將來的規劃,也就喝著湯不說話了。


    齊謹觀打量著淩子筠,怎麽看都比當年那個隻逼齊謹逸出櫃,自己卻不出麵的林睿儀來得順眼討喜,笑著跟齊謹逸推杯換盞,意在讓他今晚留宿齊宅,溫雨嫻則一直噙著笑給兩人布菜,不時問一些兩人相處時的小事,活躍著氣氛。


    一餐飯吃得還算和樂融融,淩子筠心知真正的關卡還沒過,等蔣君沙叫他和溫雨嫻去客廳坐坐,齊雋英卻叫齊謹逸去一趟書房的時候,他忐忑的心反而安定了下來,看了齊謹逸一眼,互相交換一記安撫的眼神,便各自奔赴戰場了。


    說來好笑,那一瞬他竟真的生出了幾分慷慨赴死的覺悟和豪情。


    在沙發上坐下,蔣君沙優優雅雅地抿著杯中紅茶,看了坐得拘謹的淩子筠一眼,半晌後還是忍不住歎了一聲,讓他放鬆些,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算啦,阿謹這個人,做什麽都由著姓子來,其實十年前我就知道總會有這樣一天,隻是你們這些小輩啊,真是越來越離譜了……”


    書房裏的氣氛遠沒淩子筠想象中凝重,齊雋英隻是甩了一疊紙在齊謹逸麵前,沉聲開口:“知道管不了你,也懶得管你。淩家已經鬆了口,這一份是子筠應得的,其他的都歸他堂哥了,將來若是你們分了手,你叫他不要後悔!”


    “知啦,”齊謹逸呷了一口茶,怕把齊雋英氣出好歹,沒說先前自己對淩子筠做出的保證,“多謝老爸。”


    這的確是一件醜事,但當事人都不怕醜,那還有什麽好說?齊雋英差點想像十年前那樣拿桌上鎮紙砸他,極力忍住了衝動,皺著眉擺擺手:“滾去佛堂跪一個鍾,別在我麵前礙眼!”


    -


    又講多了幾句,蔣君沙靜下來喝茶潤喉,定定地打量著淩子筠,他一件淺色針織衫配駝色長褲,十足天真少年模樣,教人不忍心苛責苛待。兒孫自有兒孫福,姓向不同本就行路難,她聯係到自己的兒子,推己及人,也不想給他再增磨難,隻又歎了一聲,語重心長地說:“你啊,要對自己選擇的路負責。”


    淩子筠認真地點頭表示知道,又請她放心,說自己都已想好。


    點到即止,蔣君沙口頭上又不輕不重地抱怨了幾句,語氣卻都和緩,連敲打淩子筠的意思都沒有,不多時就變成了閑話家常,甚至開始以伯母自稱,淩子筠愣愣怔怔地應聲,想偷偷掐一下自己看是不是在做夢。


    正講到校園生活,溫雨嫻突然想到了之前的事,關切地問了一聲:“現在在學校裏應該沒人來找麻煩了吧?”


    淩子筠又是一愣,不知道她怎麽會知道這件事,遲疑地嗯了一聲。


    蔣君沙即刻蹙起眉頭,問:“怎麽回事?”


    “阿謹之前請我喝茶,找我要他們學校學生的檔案,說是……”溫雨嫻寥寥幾語講述了之前的事,又笑起來,“……順便還阿觀的賓利給我。”


    “太過分了,”於情於理淩子筠都是自家人了,況且他這麽乖,蔣君沙聽著都鬱氣,招手讓管家過來,“阿謹下手還是太輕,你把那些人的名字報一下,伯母幫你出氣。”


    “不用了……”淩子筠趕忙拒絕又連連道謝,把話題轉走,心卻飄飄浮浮地飛去了齊謹逸那裏。


    他記得那一天,他氣齊謹逸去跟“阿嫂”吃飯,掛了他的電話,到晚上齊謹逸帶著蛋糕回來給他慶生,載他去明景灣看海。他記起那一夜廣闊的海麵和溫柔的風,齊謹逸說風吹過海麵很傷感,因為海麵太闊,留不住風,他卻覺得齊謹逸像風而自己像海,心氵朝起伏都隨他左右。


    原來從那時起他就在保護自己,原來從那時起自己就已經動了心。


    蔣君沙說話間看出淩子筠藏得極好的心不在焉,往樓上看了一眼,拍拍他的手:“他應該在佛堂,你去看看吧。”見淩子筠一瞬露出了些許驚慌,她又笑笑:“沒事的,應該隻是罰跪而已。”


    管家領著淩子筠上了樓,她跟溫雨嫻對視一眼,搖頭苦笑。


    -


    佛堂中供有蓮花長明燈,案台上供著新鮮瓜果,齊謹逸直直跪在蒲團上,仰頭看著慈眉善目的木雕菩薩像,覺得一切都剛剛好。


    仿佛天意如此,他上有大哥下有小妹,傳宗接代輪不到他,他對家業不貪不爭不搶,家人覺得本該如此又覺得對他有所虧欠,也沒有東西能拿來威脅他,隻能稍稍容許他的任姓。淩子筠在淩家地位尷尬,對其他幾位堂兄暗中的爭奪一無所知,淩家也樂得放他一馬,讓其他淩氏子弟少一個競爭者。


    親緣近得能讓他們相識相遇,又不至於為世俗所不容,齒輪嚴絲合縫地咬合轉動,他們得以無風無浪地相戀,唯一需要顧慮的就是彼此的感受而已。


    多麽神奇。


    身後的門被驀地推開,一個人影小跑過來跪在他身邊,急急抓住他的手。


    齊謹逸被嚇了一跳,看到淩子筠緊抿的唇線,好笑地拍拍他的頭:“怎麽過來了?”


    “伯父有沒有為難你?”淩子筠上下檢視過他一圈,又摸過他的手臂,“有沒有罰你?”


    “有啊----”齊謹逸委委屈屈地勾著他的脖子蹭了蹭,“他要我在這裏跪一個鍾,罰我一個鍾不能見到你。”


    淩子筠原本緊張的表情變作無語,好笑地推了他一把,又在他身側的蒲團上跪正,說:“我陪你。”


    齊謹逸知道阻攔他也是在做無用功,隻讓他換成跪坐的姿勢,要他不要直直地跪著,說會傷膝蓋。


    “那你跪得那麽直幹什麽,”淩子筠心疼地伸手拉他,“怎麽這麽不懂變通的?”


    “懂啊,”齊謹逸笑笑,“不過本來就是我做錯事,傷了他們的心,該罰的。”


    淩子筠瞪著他:“你做錯什麽事,我跟你又沒有血緣關係,姓取向不同又不是錯!”


    “有些對錯不僅僅是靠自己的認知來分的,”齊謹逸揉揉他的頭發,“不管我自己怎麽想,傷了他們的心都是事實,不過是跪一個鍾頭,說是自欺欺人也好,換個心安理得咯。”


    未定型的世界觀爭不過定了型的世界觀,淩子筠悶悶地垂下頭去,也直直地跪好身體。


    “講我小時候的故事給你聽好不好?”看小孩不高興,齊謹逸拉他聊天,“我小時候總是調皮,掀女生裙子,打同班的小朋友,整天都被拖來這裏罰跪,那時候好慘,要被藤條抽,還要跪得很正不能動,動一下就加多十分鍾。”


    淩子筠的手微微動了一下,仍抿著嘴不說話。


    “我那個時候好氣,看著這些佛像,覺得又假又虛偽,心裏在想----”他扮出奶聲奶氣的聲音,“----如果真的有菩薩,菩薩又那麽慈悲,為什麽看我被打都不來救我?”


    心裏的火氣消得很快,淩子筠握拳忍了忍,還是被他扮小孩的聲音逗笑,打了他一下:“一定是你太不乖,連菩薩都覺得你活該!”


    “是,”齊謹逸笑著擋下他軟綿綿的攻擊,做雙手合十狀,“所以呢,有一次被打完,我就哭著跟菩薩許願,說從今以後我會做一個乖小孩,菩薩一定要好好保佑我,不要讓我再被打,結果你猜怎麽樣,他們真的就不打我了,菩薩是不是好靈?”


    他真是什麽鬼話都說得出來,淩子筠笑出聲:“……哪是因為菩薩保佑……”


    “菩薩真的很靈的,”齊謹逸很肯定地說,稍稍壓低了一些聲音,“因為之後有一天晚上,我偷偷跑來佛堂,跪在這裏跟菩薩說,請他保佑我遇到一個可愛懂事又好看的男孩子,讓我可以跟他共度餘生----”


    他眼裏映著長明燈的火光,笑著牽起淩子筠的手:“----你看,現在我就來還願了啊。”


    ~七夕番外~


    健身房裏充斥著汗水和荷爾蒙的味道,二十一歲的淩子筠戴著運動耳機,將手機架在器材前,眯眼看著屏幕裏三十一歲的齊謹逸,把“明天是七夕喔”這句話咽回了肚子裏,麵無表情地做著拉伸,聽他絮絮說著一些今日發生的瑣事。


    齊謹逸已經出了近一個星期的差,預計下周才能回來,雖說每天一有空都會開視頻聊天,淩子筠還是覺得鬱悶不已----天高水遠,管不到他,誰知道他在國內做了些什麽。


    他跟齊謹逸在一起之後變得開朗不少,開始願意與人交際,讀大學時也接觸了一些圈子裏的人,認識了一些朋友,才發現圈內人大多數都穩定不下關係,甚至能小小聲說一句生活作風混亂。


    大家知道他有個在一起多年的男友,紛紛咋舌,旁敲側擊地打聽他男友的信息,也總是起哄讓他帶出來看看。他才不要,誰知道會不會有人見了之後就打他的主意,或是有哪個膚白貌美的bottom會吸去他的注意。


    他把齊謹逸藏得嚴嚴實實,眾人見他這麽寶貝,就又開始吹風,叫他一定把男人看好,現身說法講述各樣偷吃案例,友誼提供翻找男人出軌線索的百種小妙招。


    他一開始都當笑話在聽,可聽得多了,難免會生出一種危機感紮在心裏。


    你看,眼下他就連七夕都不記得,提都不提一句。


    -


    國內已經快要天黑,齊謹逸鬆了領帶倒進沙發,一如既往地跟他撒嬌:“應酬好累,賺錢好辛苦。”


    淩子筠想細細盤問他應酬時都有見誰,又覺得這幅妒婦模樣太難看,氣悶地白他一眼:“賺那麽多錢幹什麽,又不是沒錢用。”


    齊謹逸笑他一聲不識人間疾苦,又故作感慨地歎道:“還是吃曼玲軟飯輕鬆,什麽都不用做就有房住有飯吃有車坐。”


    兩人相遇時的誤會被他拿出來調侃,淩子筠羞憤又理虧,隔著幾個時區也不能飛過去打他,氣鼓鼓地把器材拉得一通亂響。


    一個高壯的英國人注意到了他這邊,多打量了他幾眼,走到他旁邊的器材上躺下,開始做臥推,淩子筠正生悶氣,沒注意到身邊的動靜,隻看到屏幕裏的齊謹逸突然坐正了身子,表情有些微妙。


    捕捉到他臉上緊張的微表情,淩子筠心中一瞬警鈴大作,想起友人們說過的幾個故事,覺得這個畫麵這個情節怎麽看都是要攤牌,沉下臉搶白:“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齊謹逸被他問得一愣,一臉莫名:“……我回家的時候把車開過了限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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