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意料中,但聽到那個結果時,江晚魚還是不由得愣住了。


    原來在這個看似城鎮的軍營下,竟藏著一個偌大的隱秘軍營,如果不是羅暮無意中的玩笑,隻怕她也不會往那上麵去想。


    怪不得他們可以無聲無息地發動偷襲,在這麽一個超大威力的移動炸彈上安營紮寨,沒有全軍覆沒,老天還真是仁慈。


    “小魚,不如我現在就帶人去把這個地下軍營給端了!”羅暮自告奮勇。


    江晚魚搖頭:“現在還不是最好時機。”


    “還要等啊!”


    “我問你,他們大概有多少人?”


    “兩三萬吧……為了不驚動他們,沒敢靠太近,我猜這個地下軍營,不但與這個城鎮聯通,說不定與外麵的大波敵軍也有聯係。”


    羅暮的猜測並非沒有根據,而這也是她所擔心的,這一仗,隻能贏,絕不能輸,在沒有萬全把握時貿然行動,則是送死的行為。


    她想了想,目光微凜:“你覺得慕容懷卿會怎麽做?”


    “他?”羅暮擰眉沉思,良久後,搖搖頭:“我還真猜不出來,總覺得這個人有點……怎麽說呢,就是和正常人不一樣,有些瘋狂。”


    江晚魚微微勾唇:“你說對了,他這個人,還真是有些瘋狂,有些神經質。”


    羅暮倚在牆角,撇撇嘴:“他那是心理不平衡,憋得慌。”


    大概是與江晚魚相處久了,說話的口吻,也自然而然地與她相似起來。她看了羅暮一眼,話說的雖糙,卻是真理,慕容懷卿這輩子都活在嫉妒與不甘當中,隻怕他的心,從來就沒有平衡過。


    “我們現在就猶如困獸,出也不行,進也不對,慕容懷卿一定也明白這一點。”


    羅暮緊接著道:“那就打他個落花流水。”


    江晚魚歎口氣:“我都說了,現在不是貿然行動的時候,假如敵方的人馬不止兩三萬,假如他們還有增援,你說怎麽辦?若是輸了,那我們就真的敗了。”她驀地閉上眼,握緊了垂在身側的拳頭:“這個江山,我一定要保住,不管用什麽方法,也不論付出什麽代價。”


    羅暮探過上半身,仔仔細細瞧著她,小聲說:“小魚,你現在跟主公是越來越像了,是不是做了夫妻的人都會這樣。”


    本來氣氛嚴肅,聽了羅暮的話,她沒憋住,笑出了聲:“你想知道?那趕緊找個姑娘娶了,也嚐嚐這種夫妻同體的感覺。”


    “嘿嘿……你就別拿我開玩笑了。”羅暮垂下頭,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飄忽,“我這輩子,估計都不會娶妻了。”


    為什麽?


    即將脫口的疑問,被硬生生吞回肚子,在澹台婉玉假扮自己的那段時日,那份一直被小心翼翼掩藏的感情,也隨著真相的暴露而一同破殼而出,曾經可以假裝不知道,但現在,若是再裝傻,那就真有些惺惺作態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忽略,雖然這麽做,也難免顯得矯揉造作,但隻有這樣,才能在不傷害羅暮的前提下,讓他知道自己的決心。


    “羅暮,凡事都不要說得那麽絕對,你的人生還很長,我們的人生,都還很長。”


    羅暮藏在陰影下的臉龐似乎抬了抬,接著又垂下去,過了一陣,再抬起時,便又是笑嘻嘻的模樣了:“你說的對,人生還長著呢。”我能留在你身邊的時間,也長著呢。


    她不知道羅暮究竟有沒有想通,說起擅長偽裝,隻怕羅暮才是個中好手,幾乎沒有人能真正看清他的所思所想,即便是奚成壁,即便是手足兄弟羅熔。她有時候真的很想穿過他嬉笑怒罵、荒誕不經的表麵,去探尋那之下的真實,可又害怕看到真實,或許,讓虛假的無憂無慮展示在人前,時間久了,心麻木了,偽裝也會變成習慣,一旦成為習慣,那麽,是真的快樂還是假的快樂,又有什麽關係呢?


    “羅暮,現在就你和我了,這天下,我們絕不能拱手讓人。”因為,它是羅熔,是奚成壁,以及千千萬萬將士的浴血奮戰才換來的。


    羅暮重重點頭:“就算你不說,我也要盡一切努力守住它!”


    有了與自己同仇敵改的人,有了並肩作戰的夥伴,她才覺得輕鬆了一些:“那就好,你聽我說,在我們衡量對方實力,忌憚對方兵力的同時,他們一定也在分析我們的戰鬥實力,等待最佳時機,慕容懷卿是個瘋子,但同時也是個聰明人,經過一次偷襲,他不會貿然發動第二次,如果他不肯邁第一步,我們也絕不做先驅者,這個時候,誰先沉不住氣,誰就輸了。”


    羅暮聞言,覺得很有道理,可他又不太讚同坐以待斃:“難道我們就這麽傻傻地等,等他們先邁出第一步?”


    “當然不是。”她微微眯眼,手指撫上窗欞斑駁的紅漆:“等待不是我的風格,既然他們不肯邁出這第一步,那我就來個引蛇出洞。”


    “引蛇出洞?”


    “沒錯。”她放下手,“慕容懷卿為人謹慎,這是他的優點,也是他的缺點。”


    “小魚,你能不能不要跟我打啞謎啊,我聽不太明白。”羅暮不好意思地嘟囔著。


    她無奈翻了個白眼:“你哪是聽不明白,你是不願意動腦子!”她在他腦門上一戳,接著道:“他不是謹慎嗎?他不是在等最佳時機嗎?那我們就給他創造一個最佳時機。”


    這回羅暮聽懂了:“我明白了,就是讓他覺得,我們已經彈盡糧絕、走投無路,好讓他放鬆戒備,對不對?”


    她撫掌:“總算孺子可教了。”


    羅暮嘿嘿一笑:“你也總算誇我一次了。”


    “行了,廢話別多說,你趕緊去部署,雖然你反應遲鈍,但腦子還是挺好使的,我相信你一定會是這場好戲的最佳導演。”


    羅暮一邊朝門外走,一邊小聲說:“你如果不加那句雖然反應遲鈍,我想會我更高興。”


    羅暮離開,門扉被合上,江晚魚呆呆站了一陣,突然覺得非常疲憊,彎身在椅子上坐下。


    嚴峻的形勢,危機的境況,根本不給人半點追憶和悲傷的時間,一切已經部署下去,偷襲的真相也已經查明,此時此刻,那種無所寄托的彷徨與無助,才如潮水般漫上來。


    她趴在桌子上,望著桌上的青花茶壺,看著看著,忽然覺得臉頰有些濕,一摸之下,滿手的淚痕。


    有些事情,雖然從來不對人說,也從不示於人前,但並不代表不會痛苦。


    口中說著,他與自己一樣,在另一個世界平安活著,可這種生離又能比死別好到哪去?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願望是再也不可能實現了,從現在開始,她便是一個人了。


    她要守住他的江山,她要代替他在這裏活下去,她要撫養他們的孩子長大……


    可憐的孩子,你還沒見過你的父親,就要永遠與他分開了,他甚至,沒有來得及為你取名。


    那麽多的可惜,終究要成為永遠的遺憾了,她憧憬的未來,憧憬的幸福,也隨之一同化為了泡沫,消失無蹤。


    但是她不後悔,就算時光倒退,給她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她也會這麽做。


    愛上他,跟隨他,相信他。


    是的,不悔。


    所以,也沒有什麽值得悲傷的,既然這是自己選擇的路,既然她要逆天改命,那就站起來,勇敢地接受一切。


    他在自己身邊,她可以活得很好,他不在自己身邊,她一樣可以活得很好。


    她雙手交握,緩緩抬起頭,看著窗外湛藍的天空,吸吸鼻子,朝前比了個勝利的手勢。


    不管怎麽樣,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她現在隻有一個心願,就是希望,他在那個世界,可以不用背負任何責任,完完全全地為自己活一次。


    羅暮果然沒有讓她失望,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若不是她知道真相,怕是也要相信,自己已經走到了走投無路的絕境。


    很快,消息就傳了出去,糧草耗盡與士氣低落,足以讓一個強大的隊伍走向滅亡,但她知道,以慕容懷卿的謹慎小心,他是不會輕易相信的。


    頂著壓力,又熬過了兩日,慕容懷卿終於按耐不住。


    她知道慕容懷卿有多麽想要坐上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他並非貪戀權利,奪取天下一統江山,那已經成了他的執念,無論如何也放不下的執念,她不怕他不上鉤。


    因為放鬆了警惕,所以慕容懷卿並沒有派遣增援,也沒有擴大攻城的軍隊數量。


    奚成壁手下不乏有能征善戰的將軍,在成功迷惑了敵人後,他們分別帶領一撥人馬,將秘密軍營包圍,在敵方還未來得及做出攻勢前,就快速且隱秘地將其全殲,這裏的慘敗,慕容懷卿還不知道,他們趁勢追擊,一鼓作氣,將叛軍趕出了桐州,慕容懷卿迫於情勢,隻好退回冀州境內。


    冀州是慕容懷卿的地盤,為保險起見,大軍駐紮在冀州邊境,與慕容懷卿成對峙狀。


    桐州被收複,鎮南王也成了階下囚,為殺一儆百,防止其他藩王與駐軍將領叛變,鎮南王被梟首示眾,懸屍三日。


    這是一場再漂亮不過的勝仗,原本那些搖擺不定的藩王和將領,也有一大部分歸順了朝廷。


    雖然勝利了,可有一件事,卻一直讓江晚魚寢食難安。奚成壁雖然沒有死,但在眾人眼中,他跟死了沒什麽區別,國不可一日無君,天下總要有一個人來治理,她該如何向世人交代皇帝的去處呢?


    一旦皇帝駕崩的消息傳出去,那麽,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局勢,就會再次變得混亂,甚至比之前更難掌控。


    她忽然想起一個人,那凜然的眼神,高華的姿態,看清天下一切的傲慢,還有對權利癡迷的渴望。


    或許,那個女人,能夠幫自己一把。


    畢竟,她和自己一樣,都迫切地想要守住一個秘密。


    經過一整晚的徹夜思考,她決定立刻回京,這裏的形勢已經被控製住,不出意外的話,撐上幾個月應該沒問題,但京都那邊,是一刻都不能再耽擱了。


    幸好身邊有羅暮這個一品丞相,雖然朝中官員,大多認為他過於年輕而不肯承認他的身份,但不妨礙他行使自己的權利。


    從他那裏得知,自打羅熔卸下禁軍統領一職後,京都的安全防衛係統就被他人取代了,至於掌控禁軍的是朝廷的人還是慕容懷卿的人就不得而知了,總之現在的境況不容樂觀。


    聽了羅暮的匯報,江晚魚心中有了一個計劃。


    她必須,盡快與鴆葉夫人見一麵,這件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現在唯一能相信的,隻有羅暮了。


    羅暮雖然不知她見鴆葉夫人有何目的,卻還是應承下來。


    如她所預想一般,京都雖然沒有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也絕不平靜,保皇黨和親藩黨吵得一塌糊塗,甚至公然掐架,十幾個官員,就跟大街上的小混混一樣,不顧形象廝打謾罵,輕者破相,重者昏迷,一向清閑的太醫院也忙成了一團。


    奚成壁若是看到這番景象,不知要氣成什麽樣子了。


    這就是他的江山,他的臣子。


    好歹羅暮身份擺在那裏,不看僧麵看佛麵,由他出麵調解,才算是暫時穩住了這些人的情緒。但這不是長久之計,道德理念隻能教育,不能約束,若是講人情就能解決一切,那這世界,也就不會有戰爭,不會有殺戮了,有時候,殺死一個人,卻可以拯救許多生命,以暴製暴,才是最簡單有效的方法。


    她必須盡快收攏權利,她很清楚,如果她手裏什麽都沒有,別說是保住這個江山,怕是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一方麵,她拜托羅暮幫她邀約鴆葉夫人,一方麵,她開始動用奚成壁的隱秘力量——暗衛,來調查一些事情,有備才能無患。


    就在這處處危機的時刻,澹台婉玉竟然要生產了。


    這段時間忙得焦頭爛額,她早就把澹台婉玉這個人給忘了,說起來,她對她其實也沒什麽不可放下的深仇大恨,若不是那招偷龍轉鳳,自己也不會遇到奚成壁,但這不是她原諒她的理由,她不記恨她,隻是沒有必要而已。


    算算時間,澹台婉玉的孩子已經足月,既然是正常生產,也沒有什麽好擔心的,她命人請了個太醫,就把這事丟一邊了。


    時值傍晚,她將奚成壁之前批閱的奏折全部搬出來,一一細看了一遍,從中尋找能用得上的訊息。


    看的時間久了,頭有些疼,放下奏章,正要去端桌上的水時,一名宮人急匆匆跑了進來,“不好了,那位澹台姑娘難產了!”


    難產?


    她抬頭看了眼天色,不知不覺,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了,她問:“現在什麽時辰?”


    “亥時三刻。”


    亥時……她掰著指頭算了算,沒辦法,雖然在這裏待的時間不算短,卻還是有些搞不清楚時間的換算。


    “啊,已經十點半了……”她起身,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我去看看。”


    剛朝台階下走去,內室中就傳來了嬰兒響亮的啼哭聲,偌大的殿堂都快被掀翻了。


    她反身回去,隻見嬰兒床中,兩個嬰兒貼得緊緊的,其中一個揪著另一個肉嘟嘟的臉蛋,被揪的那個也不知道反抗,就在那裏嚎啕大哭。


    她扶額:“臭小子,小小年紀就會欺負人了。”揪人的,是她的肉丸子,被揪的,是那個奚成壁拚命救下的孩子。


    雖然偶爾也會怨怪這個孩子,若不是因為他,奚成壁也不會受傷,她也不會用那麽極端的手法把他送走,但她知道,孩子隻是被慕容懷卿利用的一個手段,與孩子本身沒有關係,奚成壁即便知道自己會死,也沒有放棄這個孩子,她更沒有理由遷怒他,所以她抱回了這個孩子,肉丸子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就讓他給肉丸子當玩伴吧。


    肉丸子也不含糊,玩伴玩伴,就是給他玩給他欺負的,他笑得合不攏嘴,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欺負人。


    想到澹台婉玉那邊的情況,她隻好把羅暮找來,讓他幫忙暫帶孩子。


    羅暮心想,我一大男人,又不是奶爹,哪裏會帶孩子,不過在江晚魚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的強迫目光下,隻好勉強接受了。


    江晚魚自己生過孩子,知道女人分娩時有多痛苦,如果放在現代,難產並不是什麽可怕的事情,可生產力如此落後的古代,就很難說了。


    她去的時候,太醫正在配藥,臉色很不好,她走到塌邊看了眼,那與自己幾乎一摸一樣的容貌,此刻被疼痛折磨得幾乎扭曲變形,她忽然覺得有些不舒服,往後退了幾步。


    “她的情況怎麽樣?”一直退到太醫身邊,她才好似找回了呼吸的力氣,問道。


    太醫將手邊的藥方丟給一名侍女,抬頭道:“非常不妙。”


    她拍拍額頭,澹台婉玉淒厲的嘶喊聲,讓她覺得渾身不適:“有幾成把握?”


    “一成……”太醫不知何故,突然停了一下,江晚魚正打算追問,卻聽他道:“一成也無。”


    她在椅子上坐下,努力屏蔽那苦痛的呻吟:“那就盡量保孩子吧。”


    “隻怕……”太醫眼神古怪地看了眼榻上掙紮的澹台婉玉,咽下了後半句。


    催產藥熬好後,澹台婉玉卻喝不下去,助產的嬤嬤也不敢強灌,太醫一把搶過藥碗,單手扶起澹台婉玉,強行給她灌了下去。


    這時,澹台婉玉似乎恢複了些神智,她看著那太醫,煽動了一下蒼白的嘴唇:“是你……”


    江晚魚聞聲轉過了頭,正好看到澹台婉玉迷離的雙目,緊盯著背對自己的太醫。


    這倆人認識?澹台婉玉真不賴,全天下都能找到她的熟人。


    “那晚的月色很好。”太醫風牛馬不相及地低聲道了句。


    江晚魚越發迷惑,這是在打啞謎嗎?


    澹台婉玉笑了一下,她從未在這個女人臉上看到過這種笑,無力的、彷徨的、自嘲的:“你一定很看不起我,是不是?”


    太醫沒說話,澹台婉玉還是笑,自嘲的意味更濃了:“當時我沒察覺出來,但現在,我明白了,你知道我不是她,所以更有理由嘲笑我……”


    “是的,我那時候覺得你真隨便,我甚至告訴自己,今後娶妻,絕不能娶你這樣的。”


    澹台婉玉什麽都沒說,但江晚魚卻她臉上看到了悲哀與絕望。


    “不過,盡管如此,我看到的人是你,隻是你,就算嘲笑譏諷,我記住的也隻有你。”良久後,太醫忽然低低說了句,因為聲音太清,江晚魚不確定自己到底聽清了沒有。


    不知是催產藥的作用,還是太醫那番話起了效果,澹台婉玉的痛苦似乎減少了一些。


    在外間等待的時候,她看著那年輕的太醫,忽然道:“你人真好。”


    太醫不解:“夫人此話何意?”


    她把玩著自己的手指,漫不經心道:“你心裏有多厭惡她我知道,但你還是給了她一個美好的夢境。”


    太醫臉色驟變,“夫人你……”


    她放下手,趕在太醫開口前道:“你和皇上之間有過什麽約定我不想知道,也不會去問,澹台婉玉畢竟不是我,皇上沒道理一點都察覺不到。可你的試探,你的假裝動心,對於澹台婉玉來說,完全是一種殘忍,再自私卑劣的人,也會有動真情的時候。”澹台婉玉剛才的眼神,忽然間讓她有些心疼。


    太醫低下了頭,不知在想什麽,或許不屑,或許自責,或許隻是什麽都不想說而已。


    良久,他抬起頭,眼睛裏很平靜,口吻卻鄭重:“我沒有騙人,我的確記住了她,不管是好的壞的,隻要記住,就足夠了。”


    她彎了彎唇:“所以說,你人真好。”


    太醫別過頭去,她也轉開了視線。


    折騰了好幾個時辰,到了半夜,產房內突然響起一聲興奮的歡呼,隨即,卻變成了恐懼的驚呼。


    她和太醫同時對望一眼,然後朝著產房趕去。


    產婆的手裏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孩,可當她看到那個嬰孩的時候,整個思維就徹底停滯了。


    那嬰孩小小的一團,渾身泛著駭人的青紫,不會哭也不會鬧,安靜得不像個活物。


    她走到產婆麵前,像是怕驚嚇到了那孩子一般,微微傾著上半身,朝孩子的臉麵看去。


    產婆抱著孩子,臉上餘驚未消:“夫人,這……”


    她連忙豎起食指,置於唇邊:“噓——”


    產婆被她這番舉動給嚇到了,抱著孩子一動也不敢動。


    她看了一陣,安靜的房內,隻聞自己急促且壓抑的呼吸聲,“遞過來,給我抱抱。”


    產婆連忙往後退了一步:“不可以啊夫人,這孩子……”


    “過來,我不想說第二遍。”


    在這血氣衝天的產房裏,陰暗的光線下,她半明半暗的臉尤其森然,產婆抖了抖,邁著緊張的步子,將孩子遞給她。


    因為自己已經身為人母,不似第一次懷抱嬰兒的局促,她熟練而快速地用繈褓,將孩子包起來。


    周圍的人都一副活見鬼的樣子,連那個年輕的太醫,也不由得皺了皺眉。


    孩子很可愛,那眉眼都和慕容懷卿極為相似,隻是那駭人的青紫色,讓孩子的麵容變得模糊而可怖。


    她深吸了口氣,坐到塌邊,澹台婉玉已經昏過去了,她看著她,同樣的臉容,安靜之下,竟也會讓人覺得親切。


    澹台婉玉昏得很徹底,沒有一點意識,難道她就不想看看自己的孩子嗎?


    或許,她什麽都知道,潛意識當中,她不想麵對這一切。


    就這樣,她坐著,澹台婉玉躺著,房內一時間寂靜得詭異。


    太醫最先忍不住開口:“夫人,這孩子是個死嬰。”


    她沒有說話,好一會兒才扭過頭,看著太醫:“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看你那麽一本正經地抱著嬰兒,又是誘哄,又是清洗,還以為你沒看出來呢。太醫在心裏腹誹了一下,接著道:“死嬰不吉利,您還是把他交給微臣處理比較好。”


    江晚魚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轉開視線:“我不信這套。”


    太醫蹙眉,還想說這麽,看江晚魚一臉漠然,隻好把即將出口的話咽回去。


    大概一個時辰後,澹台婉玉醒了。


    可她明明清醒了,卻一句話不說,連孩子的去向也不關心。


    若非看到她眼裏深藏的悲傷,江晚魚隻怕會認為,她果真是個鐵石心腸的狠毒女人。


    “不想看看你的孩子嗎?”


    澹台婉玉渾身一震,像是急於逃避什麽一般扭過頭去:“不用了。”


    她的聲音很嘶啞,有種砂礫的粗糙感,江晚魚知道,這並非因為體虛的緣故,而是她為了假扮自己,故意熏傷了自己的嗓子。


    值得嗎?用自己的一切,來換取一個根本不屬於自己的幸福。


    “你好像一點也不驚訝。”她低頭看著懷中的嬰孩,也許因為母親的心比較柔軟,她竟一點也不覺得懷裏的死嬰可怕:“不管怎麽樣,你終究還是看一眼吧,他不是慕容懷卿的孩子,他是你的孩子。”


    澹台婉玉遲疑了以下,才緩緩轉過頭,看到她懷中繈褓的一瞬間,淚便落了下來。


    這是江晚魚第一次見她落淚,沒有摻雜任何虛假。


    人是有感情的動物,再十惡不赦的人,也會有她在乎的東西。


    澹台婉玉伸出手,似乎想要抱一抱那個孩子,可臨到中途,卻猛地收了回去。


    江晚魚沒有強求,她明白,直麵這一切需要多大的勇氣,換了自己怕是也做不到。


    澹台婉玉盯著帳頂,輕聲開口,“從我懷上這個孩子的那一刻起,慕容懷卿就在我體內種下了蠱毒,我若想平安生下他,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取代你活下去,可是我失敗了。”


    江晚魚沒有接話,隻靜靜停著。


    “我努力過,真的,我隻是想給孩子一個生存下去的權利,其實你以我的身份活下去也沒什麽不好,至少,他是真心愛你的。”


    江晚魚冷笑了一聲,真心愛自己?慕容懷卿那根本不是愛,是占有,是強奪,是內心的嫉妒與不甘在作祟。他隻是單純地想要得到屬於奚成壁的一切,在他眼中,她根本就不是個人,而是一件用來炫耀發泄的物品。


    心中雖反駁了澹台婉玉的話,但她還是保持緘默,一語不發。


    “江晚魚,我嫉妒過你,沒有什麽好隱瞞的,甚至現在,我也嫉妒你擁有的一切……”她確實是個不掩飾自身惡習的人,哪怕此刻都氣息奄奄了,眼中竟還能爆發出強烈的妒恨來,江晚魚笑了笑,伸手為她掖好被角:“不被人嫉妒那是庸才,我很高興能得到自己的嫉妒。”


    澹台婉玉聞言,狠狠咳了兩下:“江晚魚,活該我比不過你,你確實很好,很好……”


    她起身倒了杯水遞給澹台婉玉:“好不好,隻有真正接觸了才知道,我其實並不如你想象中那麽完美。”


    澹台婉玉看了眼水杯,沒有去接:“我努力模仿你的一切,甚至不惜丟棄自己的靈魂,有時候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到底是誰。”


    “每個人在這個世上都是獨一無二的,模仿隻能模仿到表麵,而無法真正取代精髓。”


    “所以我才被拆穿了,是嗎?”


    “那倒也不一定,或許換了人,你就能成功了。”


    澹台婉玉自嘲一笑:“那個男人,是我這輩子遇到的最好的人,我明知他給的那些溫暖不是給我的,可我還是沉迷了,我想,如果能以你的身份,一輩子和他在一起,那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我甚至想要告訴他慕容懷卿的所有計劃,幫著他,來對付我腹中孩子的親生父親,因為他真的很好,對我很好,那種好,讓我可以為他做盡一切,不惜代價,可是……”言及此處,她突然頓住,渾身如篩糠般顫抖不停:“我現在才知道,那些所謂的溫暖,所謂的愛護,都是假的,他冷眼旁觀,我卻傻乎乎的信以為真,可我還是覺得慶幸,雖然那些給予都是假的,但感覺卻是真的。江晚魚,你憑什麽可以得到這一切?憑什麽可以得到他?你知道求而不得感覺嗎?知道為了活下去,必須不擇手段,違背良心的感覺嗎?你知道嗎?”


    手中的水已經有些涼了,江晚魚卻像是察覺不到一般,將杯中的冷水全部灌入了腹中。


    活著,看似簡單,有時候,卻是一件艱難無比的事。


    她想要反駁,又覺得自己根本沒有反駁的資格,她不知道澹台婉玉都經曆了什麽,所以無權置喙。


    一番激烈的言語後,澹台婉玉似乎更虛弱了,她靜了一陣,才再次曼聲開口:“和宣公主……這尊貴的身份,究竟為我帶來了什麽呢?你以為我很喜歡這個身份,不,我討厭它,我若從來都不是公主多好……”澹台婉玉閉上眼,口吻依然很輕,卻帶著強烈的怨憎:“那些所謂的兄弟姐妹,表麵一套背後一套,個個都長著一副虛偽的嘴臉,他們在父皇麵前,對我這個妹妹嗬護溺愛,可背地裏,卻欺我辱我,我怎麽那麽傻,竟然會相信所謂的骨肉親緣,冬天那麽冷,他們卻脫了我的棉服,把我和狗鎖在一起,我一直哭一直哭,卻沒有人理會我,要不要連嬤嬤……”回憶的不堪,讓澹台婉玉再也說不下去。


    江晚魚放下水杯,“我很抱歉,殺了對你最重要的人,但這就是自然法則,誰都沒有錯,她對你再重要,也是我的敵人,我不得不殺她。”


    這回換澹台婉玉沉默,她知道自己一直守著一個可笑的執念,但事到如今,似乎不管什麽,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她這輩子,什麽都經曆過,生命的最後階段,還做了一個那樣完美無缺的美夢,也沒有什麽遺憾了,沒有誰該死,也沒有誰不該死,她從很早以前,就明白這個道理,連嬤嬤死了,是因為她輸了,輸了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高處不勝寒……”她忽然低低說了句,目光幽然落在江晚魚臉上:“你擁有的一切,都是我想要得到的,哪怕現在也一樣,但從今往後,你的苦難就要來臨了……江晚魚,沒有人能幸運一輩子,你也一樣,你即將做的事,比我曾經做的還要瘋狂,我很高興,高興我也有比你幸福的一天。”


    “所以,你可以瞑目了。”她要走什麽樣的路,不需要他人來提醒,哪怕世人唾棄,雙手染血,她也不會在乎。


    “瞑目……”澹台婉玉輕輕念出這兩個字,整個人像是被抽去所有力氣,變得萎靡灰敗,可突然間,她目中光澤大盛,雪亮而懾人,她看向江晚魚,拚盡全力氣直起身子,死死抓著江晚魚的手臂,指甲幾乎陷入她的肌膚裏:“我不瞑目,我怎麽能瞑目!”她看著江晚魚懷裏的嬰孩,眼中的光澤,驟然透出血恨意:“江晚魚,你不是要保住奚成壁的天下嗎?你不是恨慕容懷卿殺死羅熔,還害得你與你愛的人陰陽兩隔嗎?去報複他吧,用最殘忍的方式,讓他痛苦,讓他絕望。”


    “最殘忍?”江晚魚不是沒想過報複慕容懷卿,隻不過她覺得沒必要,況且也不知道該怎樣去報複他。


    這世上存在令他絕望的事嗎?如果有,也是這個天下,這個皇城,這個從未屬於過他的皇位。


    “我不會請求你的原諒,因為我所做的一切,根本沒有錯。”人們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澹台婉玉倒是與眾不同。


    江晚魚點頭:“你說的沒錯,請求我原諒什麽的,真是太傻了,我一直覺得你是個聰明人,幸好你沒有讓我失望。”


    “那就按照我說的去做!”澹台婉玉用盡最後的力氣,朝江晚魚懷中嬰兒看了一眼,雖然那孩子此刻的樣子有些恐怖,但她眼中還是流露出了母性的溫柔,“帶著這個孩子去見他,告訴他,這個孩子長得很像他,若果他能活下來,一定會是個可愛聰明又聽話的好孩子。”說完這一句,她便整個人委頓下去,臉上帶著一絲暢快的恨意,還有如濃霧般怎麽散也散不開的憂愁。


    “我知道,以你之能,一定可以做到……”


    不用說的太明白,江晚魚自然可以聽懂澹台婉玉的話中深意。這女人的心,夠狠,夠毒,即便生命即將謝幕,也要留下最後一段驚豔華章,方可安心退場。


    “我會讓你如願的。”江晚魚淡淡丟下了一句,便起身朝室外走去。


    年輕的太醫不知在想什麽,直到她走到麵前都沒有發覺,江晚魚用腳尖踢了踢他,他才猝然回神:“夫……夫人……”


    “你不要再去看望她了,徒增她的痛苦而已。”一語道破了男子的心事,江晚魚看著他微窘的臉,口吻很平淡:“我相信你的醫術,也相信你的為人,所以這件事,你必須給我辦好。”


    沒有任何商量餘地,太醫看著女子年輕豔麗的臉龐,竟然覺得,不論她說什麽,自己都無法違抗,“敢問夫人,究竟要微臣做什麽?”


    江晚魚把懷裏的死嬰往他懷裏一塞:“很簡單,不管你用什麽方法,一個月後,我要見到一個正常的嬰兒。”


    太醫愣住了:“夫人,這個孩子他已經……”


    “我知道已經死了,我又沒讓你複活他,我隻是要你讓他看起來像正常的孩子,很難嗎?”


    太醫愣了好半天,才僵硬地點點頭:“不……不是特別難。”


    “那就好。”江晚魚說完,轉身就走。


    剛出門,就碰上迎麵而來的羅暮,他走到她身前停下,探頭朝室內看了眼:“怎麽樣了?”


    “不怎麽樣。”江晚魚腳步不停,羅暮隻好頻頻後退。


    一邊盯著她的臉,一邊倒著走,羅暮問:“不怎麽樣是怎麽樣啊!孩子到底生下來沒有?慕容懷卿雖然不在乎澹台婉玉,總該在乎自己的孩子吧,看得見和看不見是兩回事,等他見到一個大胖小子,鐵打的心也該融化了。”


    江晚魚突然停下腳步,嘴角慢慢勾起一抹諷刺的笑意:“羅暮,你能想到的,慕容懷卿難道想不到嗎?”她臉上的笑意,頓時變成了寒意:“那是個凡事都計劃十足周密的人,他比所有人都清楚,生死相搏時的心軟,會帶來怎樣嚴重的後果,他決不允許自己有任何弱點,可孩子……孩子就是他的弱點,他為了金龍殿的那個寶座,已經付出了一切,自然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物,成為阻礙他成功的絆腳石。”


    羅暮眨了眨眼,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小魚,你說的這些,我聽著……怎麽覺得這麽可怕。”


    她笑著拍拍羅暮的肩:“因為人生的博弈,本來就是場血的對決,要想贏,你的雙手,就必然要沾滿血腥。”


    羅暮下意識看向自己的手:“難道要殺人?”


    她收回手,將兩手背到身後,緩緩往前踱:“殺人?殺人都算好的,你以為親手了結一個生命就算殺人了?你錯了,有時候你的一個決定,一個想法,一個行為,就有可能導致千千萬萬的人喪生,最可怕的不是用刀、用利器去殺人,而是你明明殺了人,卻不自知,因為那是一把看不見的刀,它能為你帶來榮耀,也能帶來殺戮。”


    “看不見的刀……”羅暮不自覺喃喃。


    “今後的路必然不好走,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如果怕了,現在可以退出。”


    “誰說我怕了?”羅暮揚高聲音,有些激動道:“你說,你想讓我做什麽,隻要你吩咐一句,就沒有我羅暮不能做的!”


    麵對感情如此直白強烈的羅暮,江晚魚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麽,她走前兩步,握住他的手:“羅暮,你……”她沉吟了一下,終於還是把隱忍了許久的話問了出來:“有關鈴兒的事,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羅暮一怔,下意識想要逃避:“啊?鈴兒?小魚,你問這個做什麽,總歸是我對不起她,對了,我有樣東西要給你,是主……”


    江晚魚打斷他:“別裝傻,如果你要留在我身邊為我做事,那有些事情,我們就必須說清楚。我知道那是澹台婉玉設的局,但你雖糊塗,也不至於糊塗到那個份上,我要你說句實話,你當時,究竟是怎麽想的?”


    羅暮垂下頭,似乎在進行著激烈的心理鬥爭,江晚魚其實也挺緊張,畢竟感情這種事情,不像吃飯睡覺那樣可以隨便拿出來說。


    “小魚,喜歡一個人沒有罪吧?”羅暮抬頭問。


    江晚魚似是沒想到他會這麽問,愣了愣才點頭:“沒罪。”


    “既然沒有罪,那你還問我做什麽?”


    她懵了:“什麽意思?”


    “因為不是一件壞事,那就沒有人能阻止我繼續做下去,我不要你的表態,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祝福,我隻希望,你能一直像以前那樣待我。”


    她歎氣:“我一直都如從前那般待你。”


    “那就好。”


    突然間不知該說什麽,想起之前羅暮沒說完的話,她連忙問:“對了,你剛才不是說有東西要給我?”


    羅暮一拍腦門,“嗯,其實我早該給你,隻是最近事情太多,被我給忘了。”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


    “這是什麽?”信箋是以上等的玉版金宣加壓花製成,這種工藝,在古代很少見,所以十分昂貴,看得出主人的用心。


    “你打開看看。”


    接過信箋,小心翼翼從封口處抽出一張雪白的紙。


    紙上的字不多,都是一個個整齊挺秀的蠅頭小楷——


    承德。詔撫成師,武臣承德。


    飛軒。顧瞻望宮闕,俯仰禦飛軒。


    時敏。惟學遜誌,務時敏,厥修乃來。


    鳳簫。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南翼。南天鵬翼,直上扶搖。


    ……


    雖然很雜亂,但一看就明白是什麽。


    “原來他早就為我們的孩子取好名字了。”看著熟悉的字體,仿佛可以透過那些墨黑的字,感受到他當時的激動與認真:“可惜,他連自己的孩子都見不到……”


    羅暮為了緩解悲傷氣氛,趕緊道:“你挑挑看,有沒有喜歡的?”


    她在紙上上來回掃視,“都挺喜歡的。”


    “那……就換著叫。”


    “胡說!哪有人的名字一天一換的!”她瞪了羅暮一眼,然後將目光重新落回紙上:“就這個南翼吧,揮翼直上,扶搖萬裏,做個自由自在的人。”剛準備把紙張收回到信箋裏,她想了想,又攤開來,指著其上一處:“你覺得時敏這個名字怎麽樣?”


    羅暮嘿了一聲:“你還真打算給小肉丸子起兩個名字?”


    “不是給他的,是他的小跟班。”


    “哦,你說那個主公救回來的孩子啊。”


    “嗯。”


    “時敏……遜誌時敏,遜,謙抑也;務,專力也,既謙遜亦好學,不錯,是個好名。”


    “那就這麽定了。”她小心將信箋收好,揣進懷中:“你趕緊回去吧,過兩天有的忙,皇上失蹤,宮裏不會一直都這麽太平。”


    此刻夜風徐徐,四周寂靜無聲,明月高懸,整座皇城都包裹在一片如夢如幻的清影中,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麽的寧靜悠遠,可置身於其中,卻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狂暴與危機,空氣中,似也隱隱漂浮著鮮血的味道。


    接下來要麵對什麽,他們都很清楚。


    殺戮,鮮血……為了奚成壁,為了她的孩子,如果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那麽,她寧可墮落成魔。


    澹台婉玉身中蠱毒,原本就時日無多,加上生產時消耗了太多的元氣,致使氣血虧空,太醫說也就這兩天的事。


    同情歸同情,但江晚魚明白此刻什麽才是最重要的,這個結局對澹台婉玉來說雖淒慘了一些,卻是她應得的。


    勝者為王敗者寇,倘若自己這一仗敗下陣來,那麽她的下場,隻怕比澹台婉玉還慘。


    所以,她不能輸,不惜代價也要贏了這一局!


    比預計的時間稍微長了點,數日後的一個午間,她正在禦花園裏給南翼和時敏戴長命鎖,一幫氣勢洶洶的大臣,從前朝一路衝進了後宮,直奔禦花園。


    氣氛很嚴肅,但場麵實際上聽搞笑的。


    七八個吹胡子瞪眼的大臣,氣勢洶洶地排成一排,站在江晚魚身後,一起瞧著她慢條斯理地給奶娃娃戴長命鎖。江晚魚自己看不到,卻能想象的到,此刻的場景有多滑稽。


    無視幾人的存在,給兩個孩子戴好長命鎖,又親自給他們換了新衣,讓奶娘抱孩子去睡覺。


    奶娘離開後,她這才緩緩轉身,看著那些大臣:“幾位大人也算是宮裏的老人了,怎麽連規矩也不懂,沒有經過允許而擅闖後宮,可是大逆不道之舉,幾位大人難道皮癢癢了,想要杖刑伺候?”


    江晚魚向來為人謙遜,即便滿朝文武齊齊反對奚成壁立她為後,她也沒有表現過任何怨憤,此刻沒有皇帝撐腰,她應該更謙和恭謹才對,怎麽反對如此傲慢,甚至有些仗勢淩人了。


    其中一人不滿道:“你這婦人,究竟在搞什麽鬼!皇上已經失蹤多日,難不成,你想要獨攬大權?”


    咄咄逼人,這些人的眼裏,根本就沒有她。


    江晚魚憤然揮袖:“放肆,你竟敢這樣對本宮說話!”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懵了,冷不丁冒出個本宮,這女人是腦子壞了嗎?


    又一人站出,冷笑:“區區小婦,也敢妄稱本宮,你視王法例律如兒戲麽?”


    江晚魚徐徐道:“本宮正是尊重王法,尊重例律,才要反問各位大人一句,你們將規矩禮法置於何地!”


    “江晚魚,你雖得皇上寵幸,但你出身低微,無名無分,根本沒有資格住在這裏!”一人喊道。


    “沒錯,隻有皇上冊封的妃子,才可以入住後宮!”另一個附和。


    “你今天不給我們一個滿意答複,我們是不會離開的!”


    看著滿園的姹紫嫣紅,江晚魚一語不發,待諸人的嗬斥聲逐漸小了,她才伸手折下一枝紅豔的花朵,放在鬢發上比了比:“各位大人放心好了,本宮並沒有入住後宮,你們隨便找人問問,就知道我最近一直住在金龍殿,今日是第一次踏足後宮。”


    “什麽?”有人發出驚呼:“金龍殿?你……區區民婦,你竟敢霸占金龍殿,你到底想要做什麽?造反不成!”


    她猛地轉身,盯著發出質疑的那人,目光冷厲:“造反?本宮看你才要造反!”


    “你這民婦,休得胡言!本官是皇上親封的正二品中書令,你又算什麽!”


    “本宮是皇上親封的皇後,皇城的半個主子,你用這種口氣與本宮說話,簡直放肆!”江晚魚分毫不讓。


    “皇後?”那人大笑:“皇上是想封你做皇後,但論身份論地位,你也隻能做做夢了!”


    “說的沒錯,你就是皇上身邊的一個女官而已,沒有資格對我們一眾朝廷命官大呼小叫!”


    “快說,你到底把皇上藏哪去了?是不是你與慕容懷卿那個反賊串通,扣押了皇上!”


    “不把皇上交出來,你就休想安然離開!”


    比起群臣的義憤填膺,江晚魚神色淡淡,冷聲道:“安然離開?誰說本宮要離開了?”


    眾人頓時不吵了,似乎沒聽明白她說的到底什麽意思。


    “本宮是這裏名正言順的主子,按照祖宗曆法,本宮生是這裏的人,死是這裏的鬼!”


    “胡說八道!”最開始提出異議的人大喊一聲:“皇上根本就沒有立你為後!你沒資格自稱本宮!”


    聽了此人的話,剩下的人似乎又有了底氣,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妖婦,交出皇上,交出玉璽!”


    “別以為皇上寵你,你就可以為所欲為,大奚朝的忠臣還沒死絕呢!”


    “交出玉璽,否則休怪本官不客氣!”


    禦花園一向都是賞景散心的地方,此刻卻像是個吵鬧的菜市場,那些大臣的吆喝聲,幾乎比小販的聲音還要響亮,他們個個挺胸抬頭,目光熠熠,麵對江晚魚這個欺上瞞下,禍國殃民的惡毒女人,仿佛自己在一瞬間,變成了史書上記載的那些為了國家興亡,而不惜與惡勢力做鬥爭的民族英雄。


    麵對朝中最有勢力的大臣,麵對他們死死相逼的狠絕,江晚魚真的很想立刻逃走,什麽都不管,什麽都不去想,隻帶著自己的南翼,去過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


    但是不行!


    她不能丟下自己的責任,不能忘記她發過的誓言,不能將奚成壁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拱手讓人,再難再苦,她也要堅持下去,更何況,就算她妥協投降,這些人也是不會放她一條生路的。


    人都是自私的,說什麽忠君愛國,還不是假惺惺地想要流芳千古?


    忠臣難當,佞妃也不好做,但為了成全他們流芳千古的願望,她又何妨惡名昭彰?


    形勢越來越緊張,甚至有人提議,直接將她就地處死。


    男人們的臉全都泛起興奮的紅光,好似他們已經能夠看到後世對他們的稱讚與褒獎一般,那虛幻的夢,讓他們變得瘋狂,與朝堂上文質彬彬的樣子截然相反。


    這時,遠處急匆匆走來一個人。一名大臣興奮得過了頭,直接上前,拖住江晚魚的手臂,正欲揚聲喊人,聲音還未從喉中發出,臉頰就挨了結結實實一拳,重心不穩之下,朝地上栽去。


    那人抹了一把滲血的嘴角,罵罵咧咧站起身:“誰他娘的——”看到站在江晚魚身邊一臉怒意的羅暮,此人撇撇嘴,不屑地哼了聲:“多管閑事的臭蟲!”


    羅暮得到消息後,立馬趕到了宮中,遠遠就聽到了這些人難聽的怒罵和他們越來越過分的態度,本就怒火中燒,聽了那人的話後,怒意更甚,揚起拳頭,便準備給那人再來一下。


    江晚魚突然喝道:“住手!”


    羅暮高高舉著拳頭,砸也不是,不砸也不是,扭過頭衝著江晚魚不甘地喊:“他們這麽欺負你,你能忍,我不能忍!”


    江晚魚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拳頭,一點點掰下來:“你不能忍,我更不能忍。”她稍微用了些力,將羅暮推到身後,然後冷笑著說:“他們欺負的人是我,要打也該我來打。”話落,揪住那人的衣領,抬腿便朝著他的小腹狠狠一撞,對方吃痛躬身,她接著曲起手臂,手肘用力擊向那人脊背。


    這兩下看著就已經很疼了,別說親自承受之人。


    看著倒下去的同僚,眾臣終於明白了一句古語:人不可貌相。


    奚成壁在的時候,她低調是因為不想給他添麻煩,但現在,沒有他這個後盾,她隻能自己來做自己的支柱,都被人欺負到頭上了,誰還他媽的去考慮理智,考慮規矩!


    不過眾臣也不是被嚇大的,最初的驚駭後,又有人站出來說:“毆打朝廷命官,罪加一等!羅大人你身為眾臣表率,卻做出這等罔顧禮法之事,更是罪上加罪,不可饒恕!”


    “規矩是人定的,本宮讓他打,他就必須打,你們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對待這些人,絕不能給好臉色。


    果然,他們都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你口口聲聲稱自己為本宮,可據在場諸位同僚所知,皇上從未冊封你為皇後,旨意呢?拿出來啊!隻要能證明你所說都是實情,我們便甘心俯首稱臣!”一直站在後方的一名大臣突然開口,語氣同樣強硬。


    旨意。


    江晚魚下意識攥緊了拳頭,這是她要打的第一場仗,今後還有很多的困難與障礙在等著她,要輸了嗎?才剛開始起跑,就跌進了無止盡的深淵,怎麽可以,絕對不可以!


    雖然她不想那麽做,但事已至此,她別無選擇。


    今日的禦花園很安靜,連下人都很少,這些大臣擅闖皇宮,是每個人都知道也都親眼看到的,就算發些什麽,自己也不會遭人詬病。


    羅暮已經從她的神態中看到了什麽,驚駭之下,難以接受般別開了眼。


    “旨意……我沒有,各位大人若想……”


    “大人們若想看,可以來找我奚蘭茉。”突然,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插了進來。


    江晚魚和羅暮齊齊朝聲音穿來的方向看去,兩人眼中皆有不解和迷惑。


    這些大臣可以不認江晚魚,卻不能不認奚蘭茉,畢竟她是正宗的公主,先帝純正的血脈,剛才還一副副潑婦罵街模樣的大臣,齊齊回歸恭謹持重的姿態,行禮叩拜:“參見公主。”


    奚蘭茉直接越過眾人,走到江晚魚身前:“皇嫂終於肯承認自己的身份了。”


    心中縱有千百疑惑,她也不能問,隻微笑頷首:“是,如果早一點承認,或許更好。”


    “現在也不晚。”奚蘭茉將手舉起,手中握著的,赫然是一支明黃卷軸,但凡有點閱曆的人都能看出,那繡金龍彩鳳配以血玉軸的樣式,是皇家專門冊立中宮時所用的聖旨。


    奚蘭茉將聖旨展開,輕念道:“皇後母儀天下,體製尊貴,供奉天地,祗承宗廟。今有江氏晚魚,秉性嫻淑,德冠後群,自入宮以來深得朕心,和睦宮人,德行堪為後宮之表率。今特詔告天下,立為中宮皇後,授綬璽,掌鳳印,統禦後宮,以襄內室。欽此。”


    聖旨不是假的,玉璽的寶印也不是假的,出示聖旨的人又是公主,這下群臣集體緘默。


    江晚魚也一頭霧水,這聖旨是什麽立的,她怎麽不知道?


    奚蘭茉將聖旨合起來,遞給她:“皇嫂,即便沒有這個聖旨,你在皇兄心裏的位置也是無可取代的,但他這個人你知道,他這麽做,隻是不想讓你委屈。”奚蘭茉以前不懂,現在才明白,這個不委屈是什麽意思,“皇兄還曾對我說,如果你不喜歡皇宮,想要離開這裏,尋找屬於你的自由,那麽這份聖旨,將永不見天日,若你決定留下,這份聖旨,起碼能給你一份足以保護自己的力量,你會利用好它。”


    接過聖旨,明黃絹布上密密的金線刺得掌心微痛,他一切都準備得這麽周到,立後的旨意,孩子的名字,就好像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一樣。


    一份及時的聖旨,算是解了暫時的危機,可她雖然身份確立,但皇帝的行蹤以及生死,諸臣還是不肯鬆口。


    紙是包不住火的,何況事態已經演變到了這個份上,所有人都明白,真相已經要破殼而出了。


    輕輕撫著聖旨上金龍的紋路,江晚魚靜靜道:“各位大人,你們以為本宮如此煞費苦心地隱瞞事實,到底是為什麽?”


    “為什麽?”眾人下意識接口。


    “為了天下太平,為了江山永固,為了各位大人還能順順利利地當官,順順利利地拿俸祿,順順利利地貪贓枉法。”沒給眾人尷尬的時間,她神色一凜,口吻瞬時變得低沉:“因為一旦皇上駕崩的消息傳開,某些心懷不軌之人,便會趁機作亂,江山一旦易主,各位的下場,隻怕會很淒涼。”


    “皇上駕崩?!”這四個字無異於重磅炸彈,把一眾大臣炸的眼冒金星。


    “是啊,在與慕容懷卿對決時,遭到對方算計,不幸身亡。”雖然相信他一定活在另一個時空,可那份不得不生離的絕望,還是讓她有些難以承受。


    大臣們又開始了新的一輪炮轟,隻不過這一次的炮轟對象,換成了慕容懷卿。


    江晚魚沒心思聽他們發表忠君愛國的言論,她早就想好了對策:“如今形勢嚴峻,為保萬無一失,大人們姑且在宮裏暫住幾日,待本宮將皇上殯天的消息昭告天下後,大人們便可自行離去。”


    話雖說的好聽,實際上卻是等同於拘禁,剛才還氣勢洶洶的一眾人,此刻卻敢怒不敢言,皇帝都死了,他們算什麽?他們現在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要想活命,還是老實點為好。


    眾人們隱約覺得,這天,馬上就要變了。


    而在江晚魚心裏,這天,早就已經變了。


    她現在可真稱得上是孤兒寡母,憑借自己一己之力,要保住這個天下,真的是太難了。


    雖然有皇後這個身份做護身符,卻也不是萬能的,朝堂上有多少人在虎視眈眈,就等著她跌跟頭,她若一直走得平穩倒也罷了,一旦跌倒,必將萬劫不複。


    “宮外現在什麽情況?”


    奚蘭茉與羅暮對視一眼,猶豫著道:“尚算平靜,百姓們還什麽都不知道,但……”


    “但接下來,形勢愈演愈烈,所有人必定群起而攻之,來討伐我這個禍國殃民的妖婦,對吧?”


    奚蘭茉神色一黯,不再接話。


    江晚魚拍拍裙擺,臉色平靜道:“就這樣吧,反正我也沒打算做一代賢後。”


    要保住地位,要收歸權利,一場殺戮便在所難免,奚蘭茉和羅暮都很清楚,這種事情是怎麽逃也逃不開的,想得到,就必須有所犧牲。


    陰翳的情緒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多年之前那場血的慘烈,一時間再次浮現於奚蘭茉和羅暮的腦海。他們並非純粹意義上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和貴族小姐,麵對今後的曲折,他們惶恐,他們無奈,他們不安,卻絕不會害怕。


    “時間不夠了。”江晚魚仰頭望著湛藍的天空:“那些人絕不會給我足夠的準備時間,今日已是千鈞一發,我不能再坐以待斃。”


    “小魚,你打算怎麽做?”羅暮也知道情勢有多緊張,不做點什麽,隻等著別人找上門來欺負,這與等死沒什麽區別。


    江晚魚眯了眯眼:“現如今也沒什麽好的法子,隻有拚一把了,你還記得我讓你邀約鴆葉夫人的事嗎?”


    “小魚,鴆葉夫人可不是好惹的人物。”羅暮對那位太後的生平事跡,多多少少也有些了解。


    “好不好惹這與我要做的事情無關,況且,我們現在的境況,就算不去惹她,又能好到哪裏去?”


    羅暮沉著臉,想了想,試探地問道:“那……你是想與她……”


    “沒錯。”誰說羅暮傻,她才起了個頭,這家夥就全猜中了。


    羅暮先是一愣,繼而搖頭,“不行不行,太冒險了!”


    江晚魚知道冒險,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人這輩子,總要瘋狂一次,再者,她現在也沒得選擇。


    “與她合作,尚且還有一線生機,若是就這麽幹等著,或許就真的要死無葬身之地了。”她看著羅暮,知道他心裏其實已經讚同了自己的觀點:“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失敗的下場會是什麽。我無所謂,但南翼怎麽辦?她是阿壁的孩子,一旦我們失去保護自己的力量,那些覬覦皇位的人,肯定不會放過他!”她猛地攥住羅暮的雙臂,雙目灼灼如烈火:“南翼的身份決定了他此生要走的路,他沒有退縮的資格,你懂嗎?他隻能做人上人,隻能當這天下萬民的主子!”


    羅暮踉蹌了一步。


    沒錯,奚南翼自打出生起,就注定了他與眾不同的宿命,如果他不是主公的孩子,或許他還能像個普通的孩子一樣,在遠離皇城的地方,平平安安無憂無慮地長大,可他姓奚,他的身體裏,留著皇室的血脈,他是奚成壁的孩子!


    他猛地吸了口氣,無奈的神色中,透出了狷狂的決然:“我明白了,無論如何,我也會幫你達成心願的。”


    親口道出自己孩子今後將要走的荊棘之路,對於江晚魚來說,並非易事,她靠在亭柱邊,疲憊道:“去吧,我給你三天時間,也給我自己三天時間,記住,這是最後的期限,一旦超過,便再無轉圜餘地。”


    三天時間很緊,但她隻能給他這麽多時間,宮中不太平,宮外也不太平,如果沒有奚成壁留下的一些心腹,她隻怕連三天時間也撐不過去。


    雖說江晚魚已經盡量縮短時間,但情勢還是比她想象中要嚴重多了。


    先是大臣鬧,然後是大臣的家屬鬧,接著連百姓也開始遊街示眾,整個京城人心惶惶,江晚魚下了無數道命令,卻隻是杯水車薪而已。


    幸好第三日早晨,羅暮差人傳信,說是鴆葉夫人已經秘密抵達京都,今晚便可以會麵。


    江晚魚現在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她不知道曆史上那些有名的女強人,是怎麽在後宮與前朝之間平衡且遊刃有餘的,反正自己是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對象,要是輸了,曆史指不定怎麽黑她呢。


    深夜時分,她披著一件黑色的大鬥篷,趁著宮人們都睡下,這才悄悄翻越宮牆,獨自一人出了宮。


    與鴆葉夫人見麵的地方,選在了她在宮外的住處。


    鴆葉夫人看樣子已經等了許久,正坐在花廳的上首慢悠悠飲著茶,不愧是一國太後,即便如此,也不急不躁,頗有耐性。


    她快步走入花廳,拉下兜帽:“夫人,我們又見麵了。”


    鴆葉夫人端著茶碗,輕輕吹著上麵的浮葉,看也不看江晚魚:“我今日願意來此與你會麵,隻是看在我們數麵之緣的份上,其他的請求,我一個字都不會聽,也不會應允。”


    一開頭就這樣艱難,是江晚魚沒有料到的,她怔了片刻,再次展顏微笑,脫下鬥篷,徑自在鴆葉夫人右手邊坐下:“夫人不用擔心,我今日來,不是來請求夫人的,而是想與夫人你做一筆交易。”


    鴆葉夫人輕笑一聲,放下茶碗:“交易?我不是生意人,不與人做交易。”


    江晚魚臉上的笑快要繃不住,但她拚命告訴自己,不能妥協,不能退縮,這是唯一的機會了,再難也要把握住!


    勉強壓下心頭的焦躁,她親自執起茶壺,為鴆葉夫人填滿茶水:“夫人還沒聽我說到底做什麽交易,就一口否決,未免武斷了些。”


    鴆葉夫人側首看向她:“求我讓慕容懷卿退兵,倒不如你親自開口,效果會更好。”


    江晚魚放下茶壺:“夫人錯了,我找夫人來,並非為此。”


    “哦?那你那顆自作聰明的小腦袋,到底在想什麽?”


    故意裝作聽不懂對方的諷刺,江晚魚抬眸,直視鴆葉夫人:“我們都有一個迫切想要守住的秘密,而且還是同一個秘密,就憑這一點,我與夫人,便是最有緣的。”


    鴆葉夫人微勾唇角,這姑娘看似心性嫻靜,頗有大家風範,沒想到也是個厚臉皮:“姑娘倒是很有自信。”


    “夫人是想說我自戀吧?”她臉色平靜如初,淡笑道:“沒錯,我確實挺自戀的,我相信,我開出的這個條件,夫人一定會答應。”


    鴆葉夫人似是不耐煩了,猛地起身,便欲離開。


    江晚魚不急不緩在她身後道:“慕容懷卿若是坐上皇位,第一件事就是踏平淳羌,夫人信是不信?”


    鴆葉夫人腳步一頓,江晚魚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的聲音,已經不似之前那麽平穩:“淳羌不是那麽容易就能被踏平的。”


    “是啊,淳羌士兵個個彪悍勇猛,自然不是中原人可以比的。我若是慕容懷卿,不妨故技重施,淳羌的忠臣義士應該不少,想為他們大王子報仇的人也不少,夫人在這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隻消慕容懷卿一句話,夫人不妨猜猜,一旦夫人淪落到我這個境地,您的下場會是什麽,淳羌大汗又會是什麽下場?”


    鴆葉夫人終於無法再維持平靜,她回過身,冷然望向江晚魚,高高在上,有著王者獨有的霸氣:“你在威脅我?”


    江晚魚笑著起身,口吻平和有禮:“我怎麽敢威脅夫人,我是在幫你分析時事而已。”嘴上雖這麽說,但誰都知道,她就是在威脅,不過有些事情,還是要講究一下策略,紅臉唱完了,也該唱唱白臉,正所謂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兩者結合,才能達到最佳效果,“慕容懷卿不怕捅出真相,可我怕,我不想讓世人知道,我的夫君,我孩子的父親,奚國的君王,竟然是淳羌曾經的大王子。”


    話說到這個份上,以鴆葉夫人的智慧與謀略,不可能聽不出她的話外炫音。


    “誘惑雖然大,卻還不夠打動我。”


    不夠嗎?江晚魚自信這一局她贏了,鴆葉夫人擅於隱藏自身情緒,看似不在乎,但她已經動心了,否則就不會停下來和自己說這些。


    “南翼若能成功繼位,我保證,在我有生之年,大奚絕不進犯淳羌,兩國長保和平。”


    鴆葉夫人忽然笑了:“說你自戀還真是一點錯都沒有,大奚的兵力雖在淳羌之上,但你怎能保證,淳羌一定會敗給你們大奚?”


    “那就要看夫人的意思了,我隻說大奚不進犯淳羌,沒說不能出兵自保。”


    鴆葉夫人又是一陣低笑,這女人喜歡繃著臉,常年都是一副冷傲模樣,看上去凶神惡煞的,此刻一笑,完全破壞了之前給人的那種凜然不可侵犯之感。


    待她笑夠,神色忽然一轉,又是冷厲嚴肅的模樣:“江晚魚,不得不說,你很聰明,聰明得讓我都有些討厭。”


    “多謝夫人誇獎。”讓如此厲害的女人討厭,也算是一種能耐。


    “說吧,要我做什麽?”


    心頭一喜,鴆葉夫人這簡單的一句話,讓她這些日子以來的辛苦與委屈都有了回報,若不是當著鴆葉夫人的麵,她真想大哭一場。“夫人要做的很簡單,就是借我些兵力,掌控京都。”


    鴆葉夫人挑眉:“就這樣?”


    “就這樣。”她現在要麵對的,不是千裏之外慕容懷卿那幾十萬的軍隊,而是將皇城一絲不漏包圍起來的禁軍。


    “什麽時候?”


    “如果可以,我現在就要。”天一亮,她就要大開殺戒了。


    鴆葉夫人斟酌了一下,頷首道,“如果你要的人不多,我現在就可以借兵給你。”


    “不多,五千足矣。”


    “我現在手裏共有八千人,黎明之前,六千兵力,我必然交到你手上。”


    “多謝夫人。”


    目送鴆葉夫人離開後,江晚魚重新披上鬥篷,找到羅暮:“我交代你的事情都辦好了嗎?”


    羅暮拍拍胸膛:“放心吧,一切都已準備妥當。”


    “好。”用力點了點頭,吸一口微涼的空氣,她攥緊了五指:“不管他是清官還是佞臣,隻要威脅到皇權,一律殺無赦!”


    ……


    鴆葉夫人說話算話,很快就集結了六千人馬,連同調兵的兵符,一同交到了江晚魚的手上。


    時間很緊,她已經傳令下去,召集所有微臣武將,於早朝時分,前往金龍殿候旨。


    此消息一傳出,那些心懷不軌之人,必定也開始部署準備,勝負就在此一搏了,這或許是她這輩子,所麵臨的最大考驗。


    天還未亮,朝臣們就開始陸陸續續進宮。


    江晚魚坐在銅鏡前,差人為自己細細裝扮。


    幾乎不施脂粉的她,今日卻打扮得十分豔麗,繁複的鸞鳳淩雲髻,配以垂珠玉赤五鳳金步搖,滿頭珠翠金玉,耀目逼人。尤其一身金銀絲鸞鳥朝鳳繡紋朝服,更是華貴到了極點,長長的衣擺劃過程亮的地麵,似一朵絳紅色的祥雲。眉心一點嬌紅,嫣如丹果。照鏡子的時候,她幾乎都要認不出鏡中人,富貴妖嬈,凜然端華,有種天下權勢集於一身,目空一切的感覺。


    那樣子讓她陌生,卻又讓她熟悉,好似她生來就該如此,就該俯瞰天下眾生。


    她不再是那個從異世而來卑微輕賤的小侍女,也不再是被皇帝捧在手心疼在心尖的小女人,從現在開始,她是這個皇城的主人,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是掌控諸人生死的王者。


    一身盛裝,踏上高高的台階,這是她第一走進金龍殿的正殿,第一次站在龍椅前,俯視眾臣。


    這裏,是天下權利的至高點,是每個人夢寐以求的地方。


    沒有正真站上來,就不會懂得那高處不勝寒的寂寞與空虛,不會明白其中的酸甜苦辣,風雪寒霜。


    南翼還那麽小,就已經與她一同,站在了這個天下最尊貴也最卑微的地方,與她一同俯瞰眾生。


    朝堂很安靜,但她知道,這安靜隻是暫時的,更大更猛烈的暴風雨還在後麵。


    她走到龍椅前,將小南翼放在上麵,孩子雖然隻有幾個月大,卻似乎能看懂大人的眼色,乖乖抓著扶手,不吵也不鬧,隻睜著琥珀似的眼,咕嚕嚕四下張望著。


    眾臣你看我我看你,忍不住開始私下竊竊私語,殿堂下,隻有羅暮一人目不斜視,安靜沉穩地站在人群首位,像是一尊泥塑。


    安頓好南翼,江晚魚這才緩緩轉身,居高臨下看著私語不休的眾臣:“本宮今日召集各位大人,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大家。”


    議論聲驟然停止,無數雙眼睛,全部落在她的身上。


    她站得筆直,聲音平穩,目光威嚴。


    今日的盛裝不是穿給自己看的,而是給在場的所有人看的,她必須要對得起這一身華麗的裝束。


    “武宣王謀反一事,大家應該都知道,皇上一生操勞、為國為民,此次為剿滅叛軍,不惜以身涉嫌,禦駕親征,原本軍心振奮,戰事平歇,眼看即將大捷,誰料武宣王突生詭計,暗中布下陷阱,皇上為人磊落,對於武宣王的陰謀一時不察,遭到了暗算,不幸……身亡。”


    一語激起千層浪,眾臣的反應,無不是震驚駭然。


    “上將軍羅熔為保護皇上,也不幸戰死沙場,羅氏一族忠肝赤膽,鞠躬盡瘁,本宮很是敬重,皇上身邊有這樣的忠臣義士,實乃我大奚之福,若不是武宣王太過狡猾,皇上和羅將軍也不會戰死。”她激憤而沉痛地說著,話雖說的誇張了些,但那份感情卻是真的,有人見她掉淚,即將出口的責問,隻好吞回去。


    江晚魚一邊拭淚,一邊暗中觀察殿中各人的表情,“皇上殯天前,曾下達口諭,一旦他離世,將傳位於大皇子奚南翼,但皇子尚年幼,希望各位大人,能夠與本宮一同輔佐幼帝。”


    此話一落,眾人的臉色頓時變了,有震驚,有惶然,有無奈,有無謂,有理所當然,還有怒發衝冠。


    江晚魚這番話說的很明白,皇帝駕崩了,現在她的兒子就是皇帝,她作為皇帝的親生母親,自然位居太後,說是幫襯,還不是想要垂簾聽政,獨攬大權?


    “敢問皇後娘娘,您說的皇上口諭,有誰能夠作證?”


    羅暮抬頭,看樣子是準備站出來表明立場,卻被江晚魚一個眼神給瞪了回去。


    口諭什麽的,隻是一個幌子罷了,就算真的與口諭,不想讓她如願的人一樣不會承認,她這時候還不能把羅暮拉進來,他是站在哪一邊的,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到時候真的群起而攻之,羅暮隻怕也招架不住。


    她現在能做的,就是死咬一個真理,“中書令這是什麽意思?皇上膝下隻有一子,難道不由皇子繼承皇位,要你來繼承不成?”


    通常,在皇帝隻有一子的情況下,即便沒有詔書,也該由這一子來繼承皇位,隻不過,慕容懷卿很早之前,就給她留下了一個難題。


    當下又有人站出:“沒錯,皇上膝下的確隻有一位皇子,隻不過,皇上自己的身份都有待確認,更別說皇子了。”


    江晚魚臉一沉:“尹尚書此話何意?皇上的身份,豈容你來質疑?”


    尹尚書不卑不亢道:“誰都知道,皇上的真正身份,是淳羌的前王子,一個外族人,怎麽能夠做我大奚的君主?”


    “放肆!”江晚魚厲聲高喝:“皇上是先帝的親生子,根本不是什麽淳羌的前王子,尹尚書如此胡言亂語,詆毀君王,可是滅九族的大罪!”


    尹尚書好像有靠山,一點也不懼怕,“證據確鑿,無需爭辯。”


    “你所說的證據,是武宣王的一麵之詞吧。”看起來,慕容懷卿的心腹還真不少。


    “武宣王的話自然算不得證據,但皇上異色的瞳眸,卻可以說明一切!”


    “好笑,隻憑借瞳眸的顏色,就能判定皇上的身份了嗎?”


    “這隻是其一,武宣王說過,當初偷換嬰兒的嬤嬤,就在當初靜妃娘娘生產的那座尼姑庵出家,找人前來一問,一切自見分曉。”


    江晚魚頓覺不妙,這尹尚書如此信誓旦旦,難道真有什麽把柄落他手上了?


    正自思量,羅暮突然站出,道:“尹尚書說的這個嬤嬤,現在就在殿外,不妨宣她進殿,真相如何,一問便知。”


    尹尚書一愣,神色顯得有些慌亂:“下官怎知右相大人找來的,不是你事先安排好的自己人?”


    羅暮道:“這位師太手裏有尚書你的親筆信函,應該不會錯吧?說起來,本相和你一樣,都很想弄清皇上的真實身份。”


    尹尚書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當真是精彩極了。


    江晚魚不知什麽嬤嬤,但羅暮卻是最清楚的,當初就是他帶人秘密前去尼姑庵,暗中查訪真相,所以對一切都了如指掌。


    不多時,一名穿著緇衣的尼姑,緩步走入殿中。


    那尼姑見了尹尚書,先捧上信函,道了聲問候,在尹尚書憤怒驚詫的注視下,轉向上首的江晚魚。


    最簡單的一問一答,江晚魚代替所有人,把他們心裏的懷疑全部問了一遍,最終得到的結論是,靜妃當初根本沒有偷換嬰兒。


    一個是養尊處優的娘娘,一個是顛沛流離的淳羌王後,怎麽可能靜妃生下孱弱的孩子,而吃不飽穿不暖的淳羌王後,卻能誕下健康的嬰孩?很簡單的道理,大家仔細一想,立馬覺得江晚魚說的才是對的。


    尹尚書於是啞口無言,隻有幹瞪眼的份,這時中書令站了出來,那天號召群臣進宮討說法,不但沒能成功打壓江晚魚,還被她反將了一軍,這口氣他始終咽不下。


    “皇上的確是先皇的親子,這一點,誰也不能否認,但皇後娘娘,您要如何證明,大皇子是皇上的親生骨肉呢?”


    江晚魚麵上冷笑,心中卻怒火滔天,這幫混賬,先是拿奚成壁的身世說事,眼看失敗了,就把主意打到她的南翼身上。


    中書令雙手作揖,恭敬的表麵下,是陰險的算計,他往前踏了一步,大聲道:“為表清白,皇後不如來個滴血驗親,皇上和公主是親兄妹,如果大皇子真的是皇上的親生子,那麽他的血,畢竟能與公主相融。”


    江晚魚穩穩地立在台階上,腦中似有什麽驟然炸開,渾身的血液都在瞬間凍結。


    寒意竄上腦頂,冰涼涼的一激,她頓時明白了。


    這是個陷阱,因為慕容懷卿知道,南翼必定是奚成壁的孩子,可奚成壁與奚蘭茉卻不是親兄妹,若是承認了奚成壁的正統皇室身份,那麽南翼……


    這親不能驗!


    是的,不能驗,因為這擺明了就是個陷阱,不論結果時什麽,她都是慘敗的那個。


    “這親不是不能驗,隻是本宮不想驗。”


    中書令桀桀怪笑:“皇後娘娘可是心虛了?”


    江晚魚淡淡道:“大皇子是皇上的親生骨肉,這一點毋庸置疑,本宮為何要驗,難道本宮還能不知道自己孩子的父親是誰?”


    “嗬嗬,那就要看皇後娘娘的意思了,您想讓誰當大皇子的父親,那誰自然就是大皇子的父親。”


    江晚魚心中憋了一股氣,但又不好發作,隻冷著聲音道:“中書令大人,您身為朝廷二品官員,說話要有根據,你如此詆毀大皇子,到底存何居心?”


    中書令不陰不陽道:“下官能有什麽居心,要說居心,那也是為大奚的江山,為黎民百姓討個公道而已。”


    “公道?”這些為官者,說起謊話來,還真是遊刃有餘:“依本宮看,是你自己的私心在作祟吧!”


    中書令一臉恰到好處的驚訝:“娘娘此話怎講?下官一心為民,絕無半點私心。”


    “有沒有私心,大人自己心裏清楚。”如果不是慕容懷卿暗中授意,又怎會有今日這將人逼至絕境的陷阱?


    中書令木著一張臉,用公式化的口吻道:“娘娘若想混淆視聽,下官勸您還是別白費心機了,今日您必須給在場諸位同僚一個交代,否則……”


    “否則如何?”


    “否則,下官隻好以欺君謀逆之罪,將您送入慎刑司。”


    好個一石二鳥的計劃,不論自己怎麽做,都沒有辦法脫身而出。


    江晚魚在心底冷笑,不愧是慕容懷卿,他送上的這份大禮,可真是讓她“受寵若驚”。


    怎麽辦?如今前進也不是,後退也不是,她有種被置於懸崖峭壁,而四周皆是深淵的感覺,稍有不慎,就會跌個粉身碎骨。


    即便心中已是六神無主,麵上卻不動分毫,還沒有走到最後,她不能倒下。


    “謀逆?”她踏前一步,目不轉睛死死盯著中書令:“中書令難道在為自己請罪?”


    “娘娘這話是什麽意思?”


    “如果本宮欺君謀逆,那麽,與武宣王這個叛逆之賊暗中勾結的中書令你,是不是更該罪加一等?”


    中書令臉色一變,在眾人紛紛朝他看來時,垂首躬身:“下官一心忠君,絕無二心,即便是娘娘您,也不能汙蔑下官!”


    看起來倒是一副錚錚模樣,隻不過這世上披著羊皮的狼太多了,滿朝文武,有幾個真正的忠誠之士?江晚魚隻覺得想笑,“是不是汙蔑,在真相麵前,都無從躲藏。”


    中書令隱約覺得不妙,快速思考了一下,再次上前一步,懇請道:“下官的清白不重要,大皇子的身份,才是關乎天下大計的重中之重!”


    說白了,就是非要她滴血驗親不可。


    心中迸裂的憎恨與憤怒如火山岩漿般密集湧動,如果這裏不是前朝,麵對的不是文武百官,或許她會像那天在禦花園一樣,狠狠將中書令暴打一頓,但不可以,就算打他一頓,也解決不了什麽。


    仿佛陷入了最無助的困境,身體一點點被泥沼往下拖去,她感覺自己快要堅持不住了。


    該如何是好?阿壁,你告訴我,我到底要怎麽辦?


    總以為自己是無所不能的,可到了如今這番境地,但明白自己有多脆弱。


    “中書令如果非要驗親,那本宮隻好奉陪到底,隻不過,以中書令的立場,似乎沒有資格提出這個要求。”


    中書令聽著江晚魚的口氣,知道有些事情已經敗露了,可他畢竟還以王牌在手,隻要滴血驗親,就必能證明,奚南翼並非奚成壁的親生子,到那時,即便江晚魚握有自己的把柄,也無濟於事了。


    於是,他不慌不忙道,“就算下官沒有資格,其他大人,也有知曉真相的權利。”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很難根除,除了奚成壁親自提拔的十幾個心腹外,其餘人紛紛出列請命:“肯請皇後娘娘滴血驗親,以正皇室血統。”


    那此起彼伏的請命聲,吵得江晚魚腦仁劇痛,眼前是一張張得意的笑臉,透過這些笑臉,她仿佛已經能看到自己慘敗的宿命。


    或許這就是澹台婉玉所說的,痛苦的開始吧。


    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了,那種雙腳踩不到實地,仿佛被丟進漫無邊際的大海,在波濤的激蕩下聽天由命的彷徨。


    冰涼的海水漫上來,快要將她淹沒。


    她驚懼地後退一步,下意識想要抱著南翼離開,但終究,她還是穩穩站在原地,維持住了凜然的高華與端莊。


    她想起了自己曾說過的話,再難再苦,都不能失去自己的尊嚴。


    隻要她還活著,還沒有倒下去,就絕不認輸。


    朝堂上混亂的形勢越演越烈,一直垂著頭的羅暮朝上首看去,那是他第一次,在那個總與自己嬉笑怒罵不成體統的女子眼中,看到凜冽的殺伐,就似無數把出鞘的利劍,等待著、渴望著飽飲敵人的鮮血。


    羅暮下意識想要阻攔,可他張著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阻攔?怎麽阻攔?走到這一步,已是別無選擇,就算她今日要血洗朝堂,他能做的,也唯有助她一臂之力。


    他再次垂下頭去,等待不想麵對,卻必須麵對的那一刻。


    這時,一個女子期期艾艾的聲音,突然傳進殿內。


    吵鬧的殿堂驟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皇嫂,不要再隱瞞了!”一臉淚痕的奚蘭茉跌跌撞撞衝進來,撲倒在玉階前:“皇嫂,茉兒不想看你這麽艱難!”


    江晚魚怔怔看著奚蘭茉,美麗的姑娘依舊年輕,花一樣的時光,可是眼中,卻已浸漫了無盡滄桑。


    “茉兒,你……”


    “皇嫂,說出真相吧!”奚蘭茉哭著,聲音帶著顫抖:“不要再為我這樣艱難了!”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令所有人都手足無措,包括江晚魚,羅暮抬頭斥了一聲:“公主,莫要胡鬧,這裏是朝堂,還請您趕緊離開。”


    奚蘭茉卻不理他,隻看著江晚魚:“皇嫂,您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茉兒很感激,如果因為我的緣故,而讓南翼遭人詬病和恥笑,那我這輩子都不會心安的!”


    江晚魚雖然不知道奚蘭茉到底要做什麽,但也隱約猜出她接下來要說的話,“公主,你可要想好了。”


    奚蘭茉抬手拭了拭淚,堅定地點頭:“是,我想好了,皇嫂對我有恩,皇兄對我有義,我奚蘭茉,可不是忘恩負義的人!”最後一句話,她刻意揚高了聲音,讓在場所有人都能聽到,當下便有人心虛地低下了頭。


    “茉兒……”江晚魚低低歎了聲,奚蘭茉哪裏是忘恩負義,她是太重情重義了。


    奚蘭茉衝她笑了一下,淡然純粹,如此美好。這個女孩,即便遭受到了命運的不公和殘忍,卻依舊像朵潔淨的山茶花,江晚魚鼻子一酸,幾乎不敢去聽她接下來的話。


    “中書令大人。”奚蘭茉轉頭看向中書令:“你誤會皇嫂了,她之所以不願意滴血驗親,並非是為了隱瞞大皇子的身份,而是為了我,因為我根本不是父皇的親生女兒。”


    奚蘭茉已經是第二回在文武百官中掀起滔天巨浪了,每一次都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上回就已經很驚人了,這次更勁爆,都牽連出皇室秘辛來了。


    中書令與其說震驚,不如說失望,他連聲道:“公主,東西能亂吃,話不能亂說,您怎麽可能不是先皇的女兒呢?您是惠太妃的女兒,惠太妃生前和先皇的感情一直很好,這可是眾所周知的。”


    奚蘭茉道:“母妃是個很好的人,但她在入宮前,心裏就已經有別人了,所以,她對父皇一直心有愧疚。”


    這下大家都傻眼了,這皇室的關係變得越來越亂,都能趕上一出精彩紛呈的好戲了。


    中書令不死心,又道:“公主,惠太妃為人謙恭賢良,先皇生前就誇她‘其靜若何,鬆生空穀’,還說她是所有宮女子的典範,直到現在,也為人所稱頌,您可以不要因為一時的衝動,而壞了太妃的名望啊。”


    江晚魚的心瞬間被揪緊了,中書令說得對,惠太妃的事跡她聽得雖然不多,也知道那是個非常好的女人,她雖然不是先皇最寵愛的妃子,卻是先皇最敬重的女子,這樣一個好女人,就要在死後,背負不倫不忠的罪名,何其殘忍!


    奚蘭茉此刻是背對著江晚魚的,所以看不到她的表情,江晚魚既希望她改口,又不希望她改口,心裏矛盾的一塌糊塗。


    “我也不想啊。”奚蘭茉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委屈:“可你們這樣逼皇嫂,我能怎麽辦,我和南翼根本就不是親姑侄,一旦驗血,我們的血必定是不融,那時候你們肯定要說南翼不是皇兄親生的了!”


    奚蘭茉的委屈,半真半假,如果沒有今日之事,她大可以不必說這個謊,說到底,還是這幫大臣逼的,所以她哭得很傷心,沒有一點虛假。


    中書令有些尷尬,他萬萬沒想到,兩次打垮江晚魚的機會,都被這個壽康公主給攪了,說委屈,他才是最委屈的那個。


    可事情已經變成這個樣子,總不能讓先帝活過來,再跟奚蘭茉驗一次血吧。


    中書令恨得牙都快咬碎了。


    他恨,江晚魚比他更恨,一時的心軟,差點釀成大禍,那日在禦花園就該想辦法除了他的!


    這一回,賠上了茉兒還有惠太妃的名聲,她是絕對不會放過他了。


    “諸位大人還有什麽異議嗎?”江晚魚的聲音,清晰地落在每一個人的耳中。


    群臣這陣子都緘默了,公主既然不是先皇親生的,那驗血也就沒有意義了,其實大多數人都是牆頭草,看哪邊陣勢強,他們就往那邊倒。


    江晚魚的目光,在人群中緩緩掃視,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底下的情形一目了然,甚至誰在發呆,誰在偷窺,誰在磨牙,誰在偷笑,都一目了然。


    “尹尚書。”這家夥竟然想偷偷躲到人群後麵,難道不知他的所有小動作都落在了江晚魚眼中嗎?


    尹尚書抖了抖,躬身道:“娘娘有何吩咐?”


    “沒什麽吩咐,就是想問問你,皇上殯天,這皇位,該由誰來繼承?”


    廢話,這還用問嗎?尹尚書覺得江晚魚是在故意試探自己,不過就算知道,他也不能說出來,“自然是由皇上的子嗣來繼承。”


    江晚魚對他的回答很不滿意:“請尹尚書再說的清楚些。”


    還不夠清楚?尹尚書偷偷朝中書令看了眼,見中書令黑著一張臉,也不給他暗示,隻好道:“皇上膝下隻有一名皇子,自然是由大皇子來繼承皇位。”


    “如此,那禮部就開始著手準備登基儀式吧。”說罷,回身抱起南翼,便欲離開。


    “慢著!”不客氣的聲音再次響起。


    江晚魚也不驚訝,她早就猜到,這些人不會讓她輕易如願。


    “各位大人還有什麽事嗎?”


    人群的後方,走上來一個人高馬大的精壯漢子,從他身上穿的官服不難分辨出他的身份。


    “雷統領,你對本宮的安排不滿意麽?”自打羅熔被封為上將軍,朝廷禁軍的統轄權,就交給了這個雷章。雷章一向恪盡職守,身為校尉時立過不少功,被奚成壁所賞識,當時也沒想到,他竟然也是慕容懷卿深埋在皇宮的一顆棋子,武宣王的這盤棋,下得可真夠大的。


    雷章武將出身,那雙帶著血氣的眸子,就似一支箭朝著江晚魚釘去:“大皇子年幼,為避免太後專權,請皇後娘娘追隨先帝於地下,長眠皇陵。”


    好啊,這是要殺她了!不管南翼能不能當皇帝,她這個準太後,都隻有死路一條。


    “如果本宮不願呢?”


    雷章倒也不客氣,一拱手,態度強硬:“那卑職就隻好冒犯了。”


    “你要硬來?”江晚魚抱著南翼,走回到龍椅邊,直接坐了下去,原以為龍椅又寬又大,坐上去一定很舒服,可真正坐在上麵才發覺,這龍椅真是又空又冷,四不著邊,難受得很:“本宮是皇後,也是名正言順的太後,大皇子還小,需要我這個母親照顧,至於專權,你大可放心,皇上臨去前,已經任命了輔政大臣,本宮這個太後,就算想要專權,也是難於登天。”


    雷章態度不變,以武將特有的狂妄與她對峙:“凡事都有萬一,新帝未滿十歲,生母必須殉葬,這是祖製。”


    祖製?又拿祖製來威脅她!江晚魚毫不退讓,語氣冷然:“規矩是人定的,自然也可以改,新帝還未滿周歲,難道要你們這一幫大男人來照料嗎?”


    “這點請皇後放心,全天下難道還找不出個會帶孩子的女人麽?”


    會帶孩子的女人?雷章的意思很明確,就是說,誰來做太後都可以,就她江晚魚不能。


    心中怒火漸起,江晚魚反倒笑了起來:“雷統領這話說的沒錯,但普天之下,新帝的母親,隻有本宮一個。”


    “正因如此,娘娘才更該追隨先帝於地下。”


    “雷統領,本宮的話,你是真的不明白,還是在跟本宮裝傻?”江晚魚一手抱著南翼,一手輕撥他脖子上的長命鎖,一派閑適:“本宮說了,規矩是人定的,想改就能改。”


    雷章早就料到,逼迫江晚魚就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卻沒想到會這麽艱難,她的態度會如此強硬,若非她手裏有底牌,又怎能如此悠閑沉穩?但是怎麽可能?他是禁軍統領,掌控著整個皇城,別說是江晚魚了,就是其他的大臣,包括那個還隻會吃奶傻笑的小皇帝,所有人的性命,都捏在自己手中,江晚魚憑什麽敢跟自己叫板?


    一個從容淡笑,一個麵如冷霜,朝堂上的氣氛仿佛膠著起來,有狂熱的溫度和陰寒的冷意交織,一股無形的殺意,在偌大的殿堂間蔓延開來。


    人人都噤若寒蟬,體會著暴風雨來臨前的沉悶與壓抑,唯有江晚魚懷中的嬰孩,不知所謂的笑著,手裏舉著撥浪鼓,咚咚咚地晃著,聽起來,像是催命的鼓點。


    終於,雷章首先沉不住氣,昂然道:“既然娘娘不肯遵守祖製,那卑職就隻好得罪了。”他直起身子,高喊了一句:“來人,將這不遵禮法的狂妄罪婦捉拿收監!”


    雷章的聲音很大,幾乎都傳到了殿外,連回聲都能聽見,大家一看好戲就要上演,嘩啦啦全部朝兩邊退了過去,上百人倒是挺齊心,隻有十來個人還站在原地,保持垂首躬身的姿勢。


    江晚魚看也沒看,隻抱著南翼逗哄,孩子不大,膽子卻不小,麵對一群衝進來手持刀戟的禁軍,他還咯咯在那笑呢。


    直到禁軍將整個金龍殿包圍起來,江晚魚才緩緩抬頭。


    雷章的聲勢不小,為了捉拿她這個罪婦,竟出動了上百的禁軍,略顯空曠的大殿一時間被擠得滿滿的。


    雷章站在人群最前方,倨傲地看著她道:“是皇後娘娘自己走出這裏,還是要卑職來助你一臂之力?”


    “雷章。”江晚魚重新將南翼放回到龍椅上,神態平和地看著雷章:“我能問問你,慕容懷卿到底許了你什麽好處嗎?”


    雷章臉一紅,喝道:“休得胡言!卑職與武宣王之間,沒有任何關聯。”


    江晚魚撫袖輕笑:“不管他許你什麽好處,隻怕你這輩子是享受不到了。”


    雷章皺眉,再一次強調:“卑職不明娘娘的意思,如果娘娘硬是要給卑職強加私通逆賊的罪名,那也要等娘娘親自見了先帝再說。”


    江晚魚抬手,撥了撥耳邊的金絲珊瑚耳墜,微笑著說:“我倒是想去見他,隻是老天不給這個機會。”穿越這種事情,又不是旅行,想去就去,想回就回:“雷章,本宮現在要告訴你三件事,第一,新帝年幼,本宮是他的親生母親,有權利暫代他處理朝政;第二,本宮手中,握有你與武宣王私相授受的證據,與叛賊同流合汙,意圖顛覆皇權,滅你九族都不為過;第三,你雖是禁軍統領,掌管千萬禁軍,但在這皇城,卻是由本宮說了算!”


    伴隨著最後一個字落下,又有另一批士兵,將金龍殿,連同那些將大殿包圍起來的禁軍,也一同圍在了中央,這些士兵動作整齊劃一,幹淨利落,數百的鐵胎大弓,齊齊對著場內的禁軍和文武百官。


    形勢瞬息萬變,朝臣們在這混亂不堪的局勢下,很明智地選擇閉上嘴當啞巴。


    雷章一臉愕然,他似乎有些難以明白,這些突然出現的士兵,難不成是憑空而來的?


    而江晚魚並沒有給他太長的震驚時間,手一揮,便有人從人群中擠出,清晰而明白的開口:“下官禮部侍郎趙鬆,娘娘要的證據,下官都已經收集全了”


    很好,不愧為暗衛首領,藏得深,裝得像,辦事也牢靠。


    這顆暗棋可不好挖掘,要不是奚成壁無意間對她說過有關暗衛的事,她也記不起來,在吏部,還有這個其貌不揚、行事溫吞、不管從什麽角度看,都平凡得不能平凡得暗衛首領了


    她平靜地抬了抬手:“說吧,都查出什麽了。”


    “是。”趙鬆一拱手,便開始用他清晰洪亮的嗓音,細細道來:“中書令金薦勾結逆黨,多次泄露朝廷機密,構陷皇後,大進讒言。南方大澇,金薦作為賑災欽差,卻私吞災糧,罔顧百姓性命!任職期間,更是大收賄賂,邸宅僭侈逾製,宅內園林規模與禦花園別無二致,謀逆之心可見一斑;工部尚書尹平,驕橫跋扈,橫征暴斂,放縱家奴,不但與金薦勾結,一同貪贓納賄,貽害百姓,為求富貴,他更是不惜賣國求榮,做逆賊之走狗;禁軍統領雷章,欺主亂政,居功自傲,不僅目無尊主,以下犯上,還與逆賊勾結,妄圖誘殺新君,謀弑皇後,罪無可恕!”


    所有不見天日的罪行,都借由趙鬆的口,曝光於青天白日之下,每一項罪行,都有切實的人證物證,容不得抵賴。


    除了這三人,在場的文武百官,也被查出了不少或輕或重的罪狀。


    麵對累累罪行和擺在麵前的罪證,之前還氣焰囂張的大臣們,個個都變成了霜打的茄子。沒有人知道江晚魚會怎麽處置他們,但直覺告訴他們,一場血的殺戮盛宴,即將展開……


    趙鬆的聲音,就一直沒有停歇過,他字字清晰,句句鏗鏘,大臣們驚慌害怕的同時,也覺得奇怪,這麽一個悶葫蘆,也能說這麽多話,簡直讓人大開眼界。


    朝堂上的氣氛越來越壓抑,但江晚魚懷中的南翼,卻笑得越來越開心,嬰孩稚嫩的笑聲回蕩在劍拔弩張、兵戈相向的殿堂之上,顯得尤為詭異。


    趙鬆的敘述終於停了下來,但沒有趙鬆那略顯聒噪的聲音,殿中氣氛便更讓人覺得可怕。


    江晚魚目光閑閑往殿下瞥去,竟看到了一大片低垂的腦袋。


    如果她要認真算賬的話,這裏的每個人都逃不掉,不過雖然她注定雙手染血,但她也不打算做得太絕,他們知道害怕就好,識時務者才能活得長久,膽大包天卻又沒什麽本事,那就隻能等死。


    她站了身子,挺直了脊梁,不過今後如何,現在,她才是這裏的主人,是掌控天下萬民,生殺予奪的上帝!


    而階下的這些人,都是她的臣子,她的奴仆。


    她振袖一揮,開口的第一句,矛頭直指中書令:“中書令金薦,惡貫滿盈,罪名確鑿,現革其一切職位,金氏一族,滿門抄斬!”


    中書令一愣,隨後嘶聲大吼:“妖婦,你憑什麽殺我全家!我是皇上親封的中書令,你沒資格處置我!”


    江晚魚懶得理會他,成者王侯敗者寇,如果自己輸了,他難道會放自己一條生路嗎?


    斬草,就必要除根!


    “帶下去!”她一揮手,立刻有兩名彪形大漢,將掙紮怒罵的中書令拖出了大殿。


    中書令絕望憤怒的嘶罵聲還未完全消失,她將目光,再次投向了戰戰兢兢的尹尚書:“工部尚書尹平,勾結叛黨,徇私舞弊,罪無可恕,為以正律法,平息民怨,現判其斬立決,即刻執行!”


    尹尚書雙腿一軟,眼白一翻,直接就昏了過去。


    待尹尚書被人拖走後,她才將黑白分明的眸子,投向筆直站立一聲不吭的雷章。


    還未開口,雷章就硬邦邦道:“不勞煩娘娘了,卑職自知有罪,這就去黃泉之下向先帝告罪!”說罷,手中大刀一揚,直接朝自己脖子抹去。


    鋒利的刀刃劃開皮膚,豔紅的鮮紅噴湧而出,堂上大多都是文官,看到這樣的場麵,紛紛嚇得麵如土色,有人驚叫,有人嘔吐,有人昏厥,倒是熱鬧得很。


    江晚魚冷眼看著雷章高大的身軀,宛如小山般轟然倒塌,內心當中,倒是有些佩服他。


    他這麽做,無非是為了保全自己的家人,他的那些罪名,別說是斬立決了,就是誅九族也不為過,他搶先一步,為了就是不給自己定罪的機會,人都已經死了,再宣判也沒什麽意義,他這麽幹脆的認罪,也算是一個從輕發落的理由,江晚魚看著已經氣絕的他,歎了口氣,罷了,就當是為南翼積德,隻將雷章家眷流放便可。


    處理完了這三人,朝堂上的氣氛原本該變得輕鬆些,但這隻是開始,她說自己今日要大開殺戒,可不隻是說說而已。


    滿朝文武當中,有幾個忠心的,又有幾個實意的?


    她不要求每個人都有精忠報國的覺悟,但決不允許有人心懷二心,之前跟著中書令和尹尚書一同逼自己滴血驗親的那些人,她一個都不會放過,今日他們敢威脅自己,來日就有可能弑君欺主。


    別看他們現在個個都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她可不會忘記,他們之前欺辱自己時那猙獰的嘴臉。


    今日之事,羅暮早就已經預料到了,但卻沒想到,她會做的那麽絕。


    大半的朝臣,被貶職的貶職,流放的流放,處死的處死,抄家的抄家,沒被牽連的,算上自己,一共也隻有十個人。


    她這哪裏是來立威的,根本就是來血洗朝堂,將整個朝政格局來場大清洗,大換牌!


    他一直都覺得她比自己更像個爺們,如今才真正感受到,她那柔弱外表下的鐵血之心。


    這場仗她贏了,雖然險勝,但那又什麽關係呢?總之她贏了,從現在開始,她就是大奚國的太後,天下最尊貴的人。


    她抱著年幼不知世事的皇帝,站在群臣麵前,站在天下的至高點,她眼中流露的,是睥睨天下的萬丈豪情。


    他突然發現,原來女子,也是可以這麽霸氣的。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的身上,竟再也挪不開,就好像,明知有毒,卻仍舊無止盡的沉淪迷醉。


    她曾說,若她是能男兒,畢竟能在這個時代大放異彩,那些無意中放下的大話,如今全部實現。


    人人都說,高處不勝寒,可當她站在這裏,無邊寒冷襲來的同時,她卻感覺到了一種難以抑製的興奮,可她的麵容,卻是睿智而冷靜的。


    她微笑地看著自己的下首,她發誓要保住奚成壁的天下,她沒有違約,她成功了。


    不論是現在還是將來,她都不會失敗。


    迎著清晨的第一縷朝霞,她開口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伴隨著話音的落下,朝堂上剩下的大臣,全部三叩九拜,高聲歡呼:“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仿佛一切,隻發生在一夕之間。


    她好幾次從睡夢中醒來,望著金色的帷帳,都以為自己剛才做了個夢,夢醒了,就會發現,他其實還在自己身邊。


    可每一次,迎接她的,都是寂靜的冰涼與孤寂。


    已經立春了,可還是好冷。


    她忍不住咳了兩下,外麵立刻有侍女小聲些詢問:“太後可是不舒服,要不要傳太醫?”


    太後?


    這個稱呼,她到現在都沒有適應過來。


    掙紮著坐起身,她淡淡道:“不用,給哀家倒杯水來。”


    年輕的侍女撩開簾子,恭敬地捧上水杯。


    少女微垂螓首,年輕的容顏如花兒一般,活力四射。


    她接過水杯,看著杯中自己的倒影。


    今年她才二十歲吧,明明也是花一般的年紀,怎麽就覺著,自己已經如斯衰老了呢?


    “皇上呢?”


    “皇上已經睡下了,太後想要見皇上嗎?奴婢這就去喚奶娘。”小姑娘的聲音又軟又輕,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夜晚,倒是給人一種別樣的溫暖。


    “回來。”她揉揉眉心:“別去吵他了。”


    南翼雖然是皇帝,但朝政大事都是她來處理,那麽一個奶娃娃,除了吃喝拉撒玩還能做什麽?當皇帝可真累啊,她拍著身邊空蕩蕩的床榻,低聲喃喃:“阿壁,你快回來吧,來治理屬於你的天下,我可是招架不住了。”


    她的聲音很低,侍女自然聽不清楚。


    “行了,你們也去睡吧。”她打發了侍女,重新躺下,可是已經毫無睡意,就這麽盯著帳頂發呆,明明告訴自己不去想的,可一到夜深人靜的時候,腦袋裏就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他的模樣,去年的這個時候,她好像還跟他鬧別扭來著。


    抱過一旁的枕頭,將臉埋進枕頭裏。


    她想哭,嚎啕大哭,卻隻能躲在被窩裏小聲啜泣,原來自己竟是如此的軟弱。


    他曾對她說,不管你有什麽苦什麽痛,以後可以盡情的哭給我聽。


    可現在他不在,她的悲傷無人訴說,她的艱難無人傾吐,眼淚也成了不必要的負擔。


    哭了一陣,她吸吸鼻子,擦幹了眼淚。


    不能哭,她還有南翼,他那麽小,還需要依靠她,如果自己都頂不住,那他該怎麽辦?


    她突然很想見南翼,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卻開始有些害怕見他。


    南翼是奚成壁的骨血,這個世界上,隻有南翼與他最相像,那熟悉的眉眼,每一次都會勾起她深埋內心的痛楚。


    她覺得這樣下去不行,起碼在南翼成長到能夠獨當一麵前,她必須拋開那些負麵影響。說是已經贏了,但稍有不慎,還是會跌得很慘,再說,慕容懷卿的勢力尚存,這是一顆威力巨大的定時炸彈,搞不好什麽時候就爆炸了,她必須步步為營。


    就這麽胡思亂想著,黑暗漸漸褪去,天邊現出一絲明亮的曙光。


    早朝的時間馬上要到了,剛有了些困意,卻隻能頂著發脹的腦袋起身。


    侍女剛撩開帷帳,準備為她更衣,就見一名小太監急匆匆趕了進來:“啟稟太後娘娘,有緊急軍情送達。”


    她心中一咯噔,忙道:“呈上來。”


    軍情一般都是信使先送到禁軍統領手中,再由禁軍統領派傳令兵,將軍報送達君主,因為軍情緊急,這一次,竟是禁軍統領親自來送。


    江晚魚匆匆更了衣,便接過了軍報。


    雖然早有了心理準備,心頭卻還是不由得一沉。


    慕容懷卿帶領大軍,於昨日破桐州防線,全州淪陷,連周邊兩州亦要不保。


    她深吸兩口氣,招來傳旨的太監,吩咐道:“傳哀家懿旨,命宰相、兵部尚書及上將軍即刻進宮,不得延誤!”想了想,又道:“早朝就免了,去通知各位大人,今日不必進宮。”此事事關重大,為避免節外生枝,引起恐慌,她決定暫做隱瞞。


    半個時辰後,江晚魚已經穿戴整齊,坐在了金龍殿的偏殿內。


    在她的下首,分別站著羅暮,以及兵書尚書與上將軍。


    她已經將軍報給這三人看過,三人皆是一臉凝重。


    不但她沒想到,所有人都沒想到,沉寂了許久的慕容懷卿,竟然會突然發動進攻,這一仗打得很慘,明明兩軍旗鼓相當,卻落了個一敗塗地的下場。據活下來的士兵說,武宣王手下的那些士兵,根本就不是在打仗,個個都像瘋了一樣,那種不要命的打法,簡直可以稱得上恐怖至極。


    “你們怎麽看?”


    羅暮沒說話,兵部尚書猜測著開口:“難道是巫術?”


    江晚魚沒表態,又看了眼上將軍,上將軍接收到她的目光,忙道:“末將猜不出,也許……也許真的是巫術。”


    她還是沒表態,目光轉了一圈,最終落在羅暮臉上,羅暮沒有抬頭,隻小聲說了句:“這不是慕容懷卿慣用的伎倆麽?”


    江晚魚蹙了蹙眉,其實羅暮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澹台婉玉的經曆,也已經為她說明了一切,她盯著桌案,盯著那份軍報,低沉地笑了:“是啊,這不是他慣用的伎倆嗎?隻有打勝了,那些士兵才有活命的機會,慕容懷卿根本就是個瘋子。”


    兵部尚書和上將軍聽不太懂,兩人麵麵相覷,都在對方眼裏找尋答案。


    江晚魚沉默了一陣,站起身:“好吧,他要瘋,那我就陪他瘋一回。”


    兵部尚書和上將軍還是不明白,羅暮卻像是被驚到了一樣:“太後,你不能這麽做!”


    江晚魚牽了牽嘴角,頗有自嘲意味:“不能怎樣?不能陪他瘋?還是不能讓他繼續瘋?”


    羅暮眉頭緊擰,話語想從嗓子眼擠出的一樣:“都不可以。”


    江晚魚又坐了回去,拔下發髻上沉重的鳳釵,丟在桌案上:“上將軍,潼關乃是我朝的命脈所在,敵軍一旦破關,京都必然難保,哀家和皇上的性命,就交托在你的手中了,你可有把握阻攔武宣王破關?”


    如今朝中之臣,都是她親自精挑細選的,保證別無二心,她這麽說,不是試探,隻是表達信任而已。


    “末將必定肝腦塗地,死而後已!”上將軍半跪於地,口吻堅定道。


    她笑著說:“哀家不要你肝腦塗地,隻要你保住潼關便可。”


    “這並非長久之計。”羅暮搖搖頭,沉聲道。


    江晚魚也沉著嗓子,“哀家知道。”


    羅暮猛地抬頭:“太後,不如讓微臣……”


    江晚魚倏地站起身,羅暮的話語頓了頓,還想再說時,她沒再給他機會:“宰相,京都的安危還有皇上的安全,哀家全都交給你了。”


    羅暮直覺不妙:“太後請三……”


    沒等他把“思”說出來,江晚魚就離開座位,朝內殿走去,“有些事情,怎麽開始就要怎麽結束,慕容懷卿是瘋子,我江晚魚未必就是正常人……”


    後麵的話已經有些模糊了,羅暮也不知自己到底聽清了沒,總之江晚魚決定的事,沒有人能夠改變。


    怎麽開始,怎麽結束。


    好吧,既然已經開始了,那他就陪她走下去,遇鬼殺鬼,遇神弑神。


    離開金龍殿,江晚魚直奔太醫院。


    好似知道她要來似的,年輕的太醫早就站在門欄邊,垂手恭立。


    什麽都沒有說,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沒有,太醫先一步朝前走去,江晚魚讓隨侍的人在原地等候,獨自一人跟隨在太醫身後。


    從外麵看去,太醫院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就是一個坐落在皇宮中,聚集天下名醫的一個大院子而已,而在這之前,江晚魚一直都這麽想。


    但現在不同,當她看著普通的牆壁向內凹陷,逐漸露出延展而下的樓階後,才知道,這個世界,從來都沒有絕對純淨的地方。


    地下密室很深,據她估計,足有三層樓那麽深。


    因為是地下,所以這裏的溫度比較低,時不時還有陰風陣陣,她不禁打了個哆嗦。


    懸掛在油燈石壁上的油燈被點燃,光線雖然不強,卻足以讓她看清周圍的景象,不看不知道,這太醫院的下麵,竟是別有洞天。


    她現在所在之處,是一個隻能容納四五人的圓形房間,在這個房間周圍,一共有五扇門,五扇門之後應該是六間房。


    五扇門的顏色各有不同,分別是金綠藍紅黃,對應五行的金木水火土,


    太醫指著其中綠色的門道:“就在這。”


    江晚魚點點頭,率先上前推開厚重的金屬門,門被推開的瞬間,一股刺鼻的味道就撲麵而來。


    房內很亮,卻沒有點燈,一顆碩大的夜明珠懸於房頂中央,足以提供所需的光亮。


    在這明亮的光線下,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麵前水晶罩內嬰孩的樣子。


    完全沒有剛出生時的恐怖,那些駭人的青紫早已褪去,孩子的肌膚白嫩光滑,臉頰紅潤,乍一看去,還以為他在熟睡。


    “哀家現在能帶他離開嗎?”


    太醫道:“這孩子本就沒有生命,太後想什麽時候帶走就什麽時候帶走,隻是要注意存放的方式,切記,不可暴露於日光之下,否則,嬰兒的肌膚會立刻枯朽。”


    這哪裏是在談論一個孩子,根本就是在說一件沒有生命的標本,為了權利,為了皇位,為了自己和南翼的安危,她竟然能卑鄙到這個份上,她身上的罪孽,怕是永遠都洗不清了。


    “我知道了。”不知是說給太醫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她緩緩彎身,將水晶罩揭開,探手而入,抱住嬰兒稚嫩的身體。


    孩子身上黏糊糊的,像塗了層雞蛋清,當然到底是什麽,江晚魚不想問也懶得問,他們這些太醫,說是以救死扶傷為目的,私下裏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事,估計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皇宮巍峨而大氣,莊嚴且肅穆,可內裏,卻是腐朽灰敗的,她早已看透了實質,卻沒什麽感覺,或許,她自身就是這樣一個矛盾存在,外表看起來純潔無垢,若是剝開那華麗的外衣,就隻能看到肮髒和汙黑。


    經過這些時日的特殊照料,孩子的麵色健康起來,樣貌也漸漸清晰,那安靜閉著眼的模樣,簡直就是小一號的慕容懷卿。就像澹台婉玉說的,如果孩子有幸能夠活下來,一定會是一個可愛,聰明,聽話的好孩子。


    隻可惜,他的父親在給了他生命的同時,也奪走了他的生命。


    她將身上的鬥篷扯下來,將孩子嚴嚴實實裹起來,往樓階上走時,她丟下一句話:“要是覺得罪孽深重,那就盡管飛吧,哀家放你自由。”


    離開了昏暗的地下密室,這才感覺到光明的可貴,她將嬰孩帶回寢殿,此時南翼和時敏正在熟睡,她拉開床前書櫃的抽屜,從紅色錦囊中,取出一把與南翼時敏脖子上所戴一模一樣的長命鎖。


    她放下帷帳,將長命鎖小心地戴在懷中嬰孩的脖頸上。


    嬰孩的體溫很涼,就像一個大冰塊,她輕撫孩子幼嫩的臉頰,輕語:“慕容懷卿,你還不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痛吧,沒關係,你馬上就能感受到了。”


    慕容懷卿的攻城計劃還在繼續,潼關雖然尚未失守,卻守得十分艱難,破城是遲早的事。所有人都勸她,盡快撤並,以保存實力,但她卻一道道令牌發下去,命上將軍死守潼關。


    這個決定,自是引起了滿朝嘩然,連羅暮也對她的這番做法表示不解,難道真要等到山窮水盡,她才肯放手嗎?


    大概是她之前的鐵血手腕,讓文武百官們敢怒不敢言,雖然人人都不讚同她的做法,卻也不再有人進諫。


    大半個月過去了,潼關已經到了彈盡糧絕的地步,守城變得越來越艱難,上將軍是奚成壁培養出來的心腹,就算知道已無勝算,也絕不投降,一旦城破,他立刻以死謝罪。


    朝廷這邊守得辛苦,慕容懷卿那邊也沒討到什麽便宜,因為江晚魚把全部兵力和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死守潼關上,導致他久攻不下,難免急躁。


    他知道自己是瘋子,但沒想到江晚魚也是瘋子,在明知會失敗的情況下,還敢與他死磕到底。


    說來說去,他和她,根本就是一類人。


    他們才是最該在一起,痛苦絕望時,彼此舔傷口的孤獸。


    “王爺,潼關那邊應該已經快要守不住了,不如就趁今晚,一舉拿下。”騎馬靜立在慕容懷卿身邊的梓山突然開口。


    遠處殘陽似血,那明明溫和色調卻讓他眼睛一陣生疼。


    茫茫的原野上,隻有一座孤城,城頭上站立著手握長戟的將軍。他眯了眯眼,恍恍惚惚中,那挺直魁梧的漢子,突然間換做了纖秀端莊的麗人,她與殘陽同色的鬥篷,在風中獵獵招展,劃出一道道血色的影子。


    他驀地一怔,策馬疾奔了數步,卻發現那高高的城頭上,早已空無一人。


    是幻覺嗎?


    他不知道此時此刻,那樣的幻覺對他來說還有什麽意思。


    那些從她口中親自說出來的話,難道還不夠傷人嗎?千好萬好,在她眼中他永遠都是十惡不赦。


    “清風揚,低綺戶,把酒問天奈何時。


    昨日落英,誰惜紅妝,煮相思,幾枚紅豆?”


    梓山愣住了,這都什麽時候了,他家王爺竟然還有心吟詩作對。


    “王爺好文采。”突然有稀稀落落的掌聲響起來,很輕很空靈,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一般。


    慕容懷卿和梓山同時抬頭遠眺,隻見一直緊閉的城門,忽然被打開了,沒有想象中的千軍萬馬,從巨大城門內走出的,僅有一名身著月色錦裙,身披大紅鬥篷,懷抱嬰孩的女子。


    梓山不覺皺眉:“是她?”


    沒錯,是她。


    原以為再也不會相見的人。


    他和她自分離那日起,不,自從他們見麵起,彼此就是敵人。如今,在這烽煙四起,橫屍遍野的戰場上,他們再也不可能做朋友。


    “太後娘娘過獎了,本王隻是有感而發,馬上就要到清明,悼念一下曾經的人生,曾經的友人。”


    茫茫荒野,四周一片空曠,能看到的,隻有綿延百裏的荒草地和重重疊疊的起伏山巒,但他的聲音,卻清晰無比。


    江晚魚沒有接話,她隻是不停地朝前走著,像是走在紅毯之上,萬眾矚目的明星。


    梓山策馬向前,擋在慕容懷卿的左前方:“王爺,此女敢一人前來,必定有詐,還請王爺小心為妙。”


    慕容懷卿壓根就沒有聽梓山說話,天地萬物,此時此刻,他的眼中,隻有一個她。


    與最後一次見麵時截然不同,今日的她,渾身上下都充滿了令人折服的高貴與典雅,即便單刀赴會,給人的感覺,也像是帶領著千軍萬馬,一往無前,銳不可擋。


    兩軍對峙,相隔了足足有千丈遠,她就這樣靠著雙足,一點點,朝著慕容懷卿走來。


    她走的不快,但也不慢,就像在百花盛開的禦花園中散步賞景一樣,慕容懷卿也不急,她走的每一步,在他眼中都是不同的,他可以有足夠的時間,來欣賞她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個表情,嬉笑怒罵,皆是風情。


    終於,她走到了他的麵前。


    梓山下馬,毫不客氣地往她麵前一站,擺明了不讓她再靠近。


    她看也不看他,隻冷聲道:“讓開。”


    梓山紋絲不動。


    江晚魚的目光終於落到他的臉上,梓山對上她的眼,不由得心頭劇跳,隻覺得眼前這雙眸,宛如一把犀利的匕首,徑直刺向了他,不由自主別開眼。


    “梓山,退下。”慕容懷卿嚴厲喝道。


    梓山一向最聽慕容懷卿的話,慕容懷卿說一他絕不說二,江晚魚微笑著看他退回原位,一如既往地嘲弄道:“真是聽話的奴才,不知一會兒有沒有糖吃呢?”


    梓山恨恨看著她,而她,卻笑得極為真誠——真誠的嘲諷。


    慕容懷卿的腦子有些亂,多日的壓抑,驚懼,不安,煩躁,已經快要讓他崩潰,而此刻的重逢,更是讓他手足無措。


    他雖猜不出江晚魚主動見他的目的,但也知道絕不是因為思念。


    她恨他,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要恨他。


    她抬眸,清潤明淨的眼中,是藏也藏不住的仇恨,化成冰雪,化成利刃,化成無形的傷害。


    “王爺一定很奇怪,為什麽我會單獨來見你。”


    慕容懷卿看著她,幾乎不敢麵對她的眼,“你已經是太後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說出這麽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來。


    江晚魚卻似乎明白了:“你要奪的,是我兒子的天下,是我這個太後的榮華富貴,我們之間,已經沒有轉圜餘地了。”


    梓山忍不住道:“那你還來這裏做什麽?不怕我們用你做人質嗎?”


    她笑了,用非常平靜地語調回答梓山,“我能不能平安歸去不重要,我既然敢來,就做好了一切準備。”


    慕容懷卿突然大笑:“江晚魚,你果然是個瘋子!”


    “彼此彼此。”


    “說吧,你的目的。”


    她將鬥篷微微扯開一些,孩子幼嫩的麵龐露了出來。


    她手裏那麽大個繈褓,其實早就有人注意到了,隻不過所有人都不以為然,梓山甚至懷疑,她抱著的,會不會又是什麽古怪的武器,就像上次一樣,突然傷了王爺。


    可孩子的臉露出後,他卻呆住了。


    下意識看向王爺,發現他也一臉震驚。


    慕容懷卿快步朝江晚魚走去,腳步都有些不穩,人們總說,血濃於水,江晚魚相信,隻需一眼,慕容懷卿就能明白一切。


    果然,他沒讓她失望:“這孩子……”


    她輕撫孩子幼嫩的麵龐,不論什麽時候看,這個孩子,都那麽安靜可愛:“慕容懷卿,你想不想有一個孩子,一個自己的孩子?”


    慕容懷卿像是被問住了,一語不發。


    江晚魚抱著孩子,挨近他,好讓他更清楚地看到孩子的麵龐:“你有沒有覺得,這孩子長得很像你?等他長大,一定會是個好孩子,聰明又孝順。”


    那一瞬間,慕容懷卿像是被人蒙住了呼吸,臉色變得煞白如雪。


    她抬眸,臉上笑意越濃,刺心的話一句接著一句:“你要不要抱一抱?這可是你的孩子,你的骨血,如果他能開口喚一聲爹爹,那就更好了。”


    她將死嬰往他懷裏塞去,慕容懷卿像是不會動也不會說話一般,就那麽呆呆站著,看著孩子的臉,臉色越來越白。


    “你不敢嗎?還是不願意?對了,你其實一點都不喜歡他,你原本是想殺了他的……”她歎息,見他始終不肯抱孩子,於是手一鬆:“那便由你好了。”繈褓雖然厚,但落在地上,還是發出很大的聲響。


    慕容懷卿想被驚到了一般,慌慌張張將掉在地上的孩子抱起來,抱起的那一瞬間,他就後悔了。


    一切都是那麽清晰,那麽真實。


    小小的孩子,也有好幾斤重了,抱在懷裏有著無比的滿足感,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睡覺,可不論外界有多大的動靜,他都不會哭泣不會吵鬧。


    慕容懷卿覺得自己的手有千斤重,都快要抱不動這小小的孩子了。


    江晚魚不著痕跡地在他手臂上拖了一把,她不允許他將孩子丟棄,隻有抱著他,感受孩子真實的存在,他才會知道痛苦,知道後悔,知道遺憾。


    孩子的母親雖然是澹台婉玉,但他的樣貌,卻大多遺傳了慕容懷卿,他的嘴,他的鼻子,他的眼睛,全部都是慕容懷卿的翻版。


    孩子是鮮活的,連臉上細小的絨毛都清晰可見,仿佛隨時都會醒來,會睜開那雙緊閉的小巧鳳眼,可慕容懷卿很清楚,這個孩子不會醒來,永遠都不會,當他忍不住去撫摸兒子的臉時,那冰冷的觸感,讓他渾身的血液也一同凍結。


    他的臉色,已經灰敗到了慘不忍睹的狀態,梓山急得快要發瘋,再也顧不得主子的命令,衝上來粗魯地推開江晚魚。


    她踉蹌了幾步才勉強站穩,但她臉上卻帶著暢快的笑:“慕容懷卿,你痛不痛?你的孩子,是你親手殺死的!看看他,看看他現在的樣子,覺得貼心覺得溫暖嗎?原本,你是可以聽他叫你一聲爹爹的!可你沒機會了,因為他死了,這個孩子死了,在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你的親人了!”


    梓山氣得大吼:“你閉嘴!”


    與此同時,心頭大怮的慕容懷卿噗地一口鮮血吐出,在繈褓上留下豔麗點點,似雪天綻放的朵朵梅花。


    梓山大驚,連忙扶住他:“王爺,休要聽那女人胡言,你是做大事的人,自然不可拘於小節!”


    江晚魚冷笑:“做大事,就要連自己的親生骨肉也殺嗎?當全世界都離你而去,即便君臨天下富可敵國,又有什麽意義?誰來與你一同分享,誰來與你一同歡喜?說到底,你不過是個一無所有的可憐蟲罷了。”


    “你什麽都不懂!”梓山很少有這般情緒過激的時候,他死死盯著江晚魚,真是氣急了,連眼眶都是紅的:“王爺根本不是你說的那種人,當全世界都拋棄王爺的時候,誰來與他一同分擔,一同受苦?王爺那麽喜歡你,你卻這樣害他,你沒人性!”


    “梓山!”慕容懷卿抬手製止了梓山接下來的話,僅僅片刻時間,他就像是衰老了十多歲,連眼角都帶著疲憊的細紋:“你退下,我有些話,想要單獨和她談談。”


    梓山不願意:“王爺,還有什麽談的,她既然送上門來了,我們何不利用……”


    “梓山!”


    梓山隻好悻悻閉嘴,不甘願地鬆開手,朝後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回頭,衝江晚魚道:“你若敢傷害王爺,我必定不會放過你。”


    這樣的狠話,江晚魚自然是一笑置之。


    梓山雖然是慕容懷卿身邊最得力的助手,但他畢竟還是太小了,不知道這世上,最能傷害一個人的,並非他人,而是自己。


    等到周圍隻剩下他們兩人,慕容懷卿才慘笑著說:“江晚魚,你贏了。”


    她麵無表情,是看著他滲血的嘴角:“慕容懷卿,我再問你一句,你痛嗎?”


    “痛,痛到幾乎要死……”


    她沒有笑,沒有得意,隻有一片冷漠,好似他是個不相幹的路人:“慕容懷卿,你根本不明白,我有多麽恨你,恨到連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覺得憎惡!”


    他心頭驟然一痛,又是一口鮮血嘔出,她的話,永遠都是這麽不留情麵,他知道自己愛上了一個什麽樣的人,也早猜到了自己的悲慘下場。


    “為什麽你就不能放我們一馬?”她平靜的眼神中,猛然湧起烈火般的憎恨,她逼近他,看著他的眼:“慕容懷卿,天下是你的,什麽都是你的,我原本不想與你爭,阿壁也不想,他是心甘情願要把皇位讓給你!可你卻逼死了他!”


    他幾乎不敢看她的眼,隻有她的聲音在耳邊不斷回響:“我是個眥睚必報的女人,我不懂什麽叫做原諒,什麽叫做放下,我放不下!我什麽都不要,我隻想和他在一起,這就是我畢生的願望,可你卻毀了它!所以,我也要毀了你的心願,毀了你的一切,我要讓你痛,比我更痛!”


    是的,她做到了,那幾乎穿腸蝕骨的劇痛,已經將他淹沒。


    她的無情,她的冰冷,她的殘忍,總是能夠刺傷他,狠狠地、不留一絲餘地的。


    “慕容懷卿,從今天開始,你的人生將充滿後悔,隻有後悔。”沒有溫度的譏誚話語,與夕陽的最後一縷霞光一同落下,她毫不留戀地大步離去。


    他看著她決絕的背影,忍不住出聲:“如果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呢?如果,我馬上就要……”之後的話語,在她轉身的刹那,戛然而止。


    那冰冷的眼,那無情的目光,她看著他時,就像在看著一尊沒有生命的塑像。


    此刻,他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絕望。


    她說她放不下,但她卻已經放下了,放下了恨,放下了怨,從此以後,他在她眼中,不是敵人,不是仇人,隻是一個毫無關聯的陌生人,而已……


    身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梓山焦急慌亂的呼喊,江晚魚沒有回頭,邁過一人高的蒿草,她看到了天邊升起的月亮。


    一束耀目紅光,宛如流星,直衝夜空。震耳欲聾的廝殺聲,劃破了寧靜的夜空,殘酷的戰爭,開始了。


    今日的一切,全部都是她一手策劃,她雖不知慕容懷卿的弱點,卻深諳人心的脆弱,說起來,這一次多虧有澹台婉玉的幫助,如果沒有那個無辜的孩子,她也無法占得先機。


    她知道自己卑鄙,知道自己連人性都已經拋棄,但那又有什麽關係呢?這個世上,還在乎她有沒有人性的人,已經不在了。


    她不知道慕容懷卿是重傷了還是昏迷了,她現在能聽到的,隻有無止無盡的廝殺慘叫,能看到的,隻有漫天的血色和一張張決絕扭曲的臉龐。


    她早就算好,潼關久攻不下,必然會影響軍心,長時間且高強度的作戰,使得慕容懷卿的軍隊疲憊不堪,因為有勝利的信念作為支撐,故而他們越戰越勇,一旦失敗,他們就會不自禁地去重新估量未來,懷疑自己,久而久之,當信念變為惶恐,當勇猛化為疲憊,厭戰的情緒,就會根植在每個人的心底,包括慕容懷卿自己。


    再強大的軍隊,一旦軍心渙散,那就隻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紙老虎,但就算是一盤散沙,隻要他們的將領沒有倒下,就能重新凝聚成巍峨鐵牆,她要做的,就是將他們的將領,一舉擊垮。


    她沒什麽本事,沒有為將者的驚世才能,也沒有統領千軍萬馬的魄力,她有的,僅是一顆謹慎而又陰暗的心,在那片漆黑的土地上,開滿毒花。


    這就是真實的她,一個奚成壁,也從未見過的她。


    那個早已死去的孩子,給了慕容懷卿重重一擊,而她的無情與狠毒,無疑是在原本就猙獰的傷口上又撒了把鹽,她要讓他痛,讓他絕望,讓他悔恨,甚至是,失去活下去的希望……


    他毀了她,她也毀了他。


    他們的相遇本就是個錯誤,以至於,一錯再錯,錯上加錯。


    她在來這裏之前,一直在恨著他,日日夜夜,從未停歇,有時候她會覺得,自己對慕容懷卿的恨,幾乎快要超過對奚成壁的愛,在她離開他,將背影留給他之前,她心裏的恨都沒有停止,可當她看到遠處那一片迷蒙的暗紅色雲海,腦中浮現出她與所愛之人漫步桃林,相攜相扶,繾綣寧靜的那一幕時,忽然覺得,其實一切都不重要了,她不會再愛,自然也不會再恨,那樣強烈的感情,自從奚成壁離開後,就不複存在。


    這場仗打得並不算順利,就算主將倒了,軍心渙散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朝朝廷軍隊遭受重創還未完全恢複元氣,隻勉強和慕容懷卿打了個平手。


    不過,這也足以給那些主和派一個響亮的耳光,慕容懷卿退出了潼關,退出了桐州,總有一天,也會退出冀州。


    隻是她沒想到,一切竟會來的這麽快,這麽突然。


    元和初年。


    新帝登基後的這一年內,因戰爭而逐漸衰敗的國力開始複蘇,百姓們衣食無憂,風調雨順,一切都逐步走回了正軌。


    不久前,奚國與淳羌簽訂盟約,百年之內互不侵犯,邊境也由從前的戰亂不斷,到如今的和平安穩,那些怨聲載道的聲音,如今也已消失不見。隻是與武宣王一戰,曠日持久,耗時耗力,讓人感到不安。


    這是梗在所有人心中的一根刺,更是梗在江晚魚心中的一根刺,一天不能徹底擊敗叛軍,南翼的皇位就一天坐不安穩。


    當她召集大臣共同商議對戰慕容懷卿一事時,桐州那邊突然送來了急報。


    經曆了那麽多的風風雨雨,如今的她,也練就了一身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本事,任何突發事件對她來說,都已經習以為常,現在這世上,能令她勃然變色的事情,還真的很難找到。


    可當她翻開奏報,看到第一排那極為醒目的墨黑大字時,還是呆住了。


    半生糾纏,一生遺憾,都傾注在“叛黨之首武宣王慕容懷卿薨逝”這幾個字上麵。


    她以為自己眼花,可不論怎麽看,那些字都清晰地停留在眼前,一筆一劃,蜿蜒曲折,就像一個人的一生。


    她的手指,輕輕撫過那幾個大字,心口驟然一痛,跌坐在椅子上。


    周圍齊齊驚呼:“太後!”


    她不知道自己心裏到底是什麽感覺,是高興,是難過,是悲傷,是寂寞,是如釋重負,亦或是空洞虛茫。


    他死了,她已經決定不再去恨的人死了。


    她的地位,南翼地位,這個天下,都安全了。


    隻是,在明明該額手相慶的時刻,她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猶記得,那年晚春時節,廢棄的荷塘邊,君子如玉,如琢如磨,病弱西子勝三分,草薰水暖,生如夏花。


    那被驚豔的時光,早已化為天外雲煙,她愛的,她恨的,都已離她而去。


    是的,都離她而去了。


    天下這麽大,卻隻剩她一人。


    她站起身,疲憊地揮揮手,“各位大人,請回吧,武宣王……已然不足為慮,不足為慮。”


    眾人目送她離去的背影,雖然女子的步伐有些蹣跚,語氣有些委靡,但在他們的眼中,那單薄的身影,早已在無形中,成為他們心中強悍的支撐,永立不倒。


    她說不足為慮,那就一定不足為慮。


    這個天下,終於可以迎來真正的和平與安寧了。


    帶著對未來的憧憬,大臣們歡天喜地的一同結伴離開了皇宮。


    此時微風漸起,透過窗欞,吹起了桌麵上微皺的紙張,一陣嘩啦啦的響動後,被打開的奏報,“啪”的一聲,合上了。


    誰也不知道,奏報之上,最顯眼的那幾個大字,是慕容懷卿親筆寫上去的。


    薨逝。


    他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是要死的,也知道那一天不會遠,可當一切逼近,眼看著生命的凋零,他卻有種說不出的惶然與失落。


    她說,每個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人,在真正麵對死亡時都會害怕,他知道她說得都是對的,就算不對,他也近乎於強迫性地讓自己認為是對的,可現在,麵對真正的結束,他卻開始懷疑她的話。


    他努力告訴自己,我不想死,我要奪回屬於我的一切,我要掌控自己的命運,可事實上,他卻無比平靜,甚至期望死亡可以早一點到來。


    他這一生,經曆了太多的殺伐算計,陰謀欺騙,自打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後,君臨天下就一直是他的夢想,可站在人生的終點回首駐足時,他卻迷茫了。


    他覺得他從來沒有真正地活過,他的親生母親放棄了他的生命,而他卻親手放棄了自己的靈魂。


    他有過愛他的人,有過唾手可得的幸福,有過屬於自己的骨肉親人,原本,他可以活得很美好,不用羨慕任何人,嗬……隻是原本啊。


    他希望她能來看她最後一眼,可也隻是想想,他知道她有多恨他,他不想讓她難過,也不想讓自己再嚐一次錐心之痛。


    體內的蠱毒已經蔓延全身,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機會再領兵作戰,可他卻不曾想,自己竟然連握筆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扶著桌子,艱難地喘了幾口氣,筆酣墨飽,踟躕不定的筆尖終於落在雪白的紙張上。


    拚著最後力氣的目的,是打算寫封信給她,把自己想說的,卻沒機會說的話都告訴她,他現在很虛弱,根本沒法洋洋灑灑把想說的都寫下來,他決定寫自己最想說的話,最想告訴她的事,可左思右想,卻發現他最想說的,很早以前就說了,想告訴她的事,他也已經做了,想象中有很多話要說,可事實上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最終,落在紙上的,隻有“叛黨之首武宣王慕容懷卿薨逝”這十三個大字。


    字體蒼勁有力,完全看不出像是一個病弱之人寫的,隻有他自己知道,這是他留在這個世上,最後一抹漂亮的軌跡了。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太過執著於眼前,所以才失去了本來純淨妙明的自在真心。


    這或許就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吧。


    丟下手中的筆,他再無半點力氣,跌倒的動靜太大,驚動了屋外的梓山,門扉被撞開,梓山慌慌張張跑進來,想要扶起他:“王爺,您真是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都病成這樣了,還練什麽字!”


    麵對梓山的抱怨,他隻是無力一笑,“梓山,你覺得我還能活多久?”


    梓山垂著頭,像是賭氣般甕聲甕氣的回答:“我又不是神仙,怎麽會知道幾十年後的事情!”


    慕容懷卿知道,梓山隻是不願去麵對現實罷了。


    “梓山,夠了,從我將你撿回來開始到現在,你就算要報恩,也已經還清了,我根本不值得你跟隨,如果你的主子是奚成壁,你一定會大展宏圖的……”


    永遠一副冰山臉的梓山哭了:“王爺是我的恩人,我隻認王爺一個主子!”


    “傻孩子……”他拍拍梓山的腦袋,他這輩子沒做過什麽好事,收留梓山也是私心作祟,但臨終前,這孩子還願意不離不棄,或許他這輩子也不算白活。


    窗台上放著一隻青玉色的花瓶,花瓶中插著一束不知名的花枝,花枝的頂端,結著一顆欲綻不綻的花蕾。


    他記得,她最喜歡在窗台上插一束這樣的花枝,看似蕭索,卻蘊含無限生命力。


    “這種光禿禿的枯枝有什麽好看的?”


    “我這叫行為藝術,王爺你不懂的。”


    “行為藝術?本王怎麽沒看出哪裏行為了?”


    “你看那朵小花苞,雖然看起來弱不禁風的,但它的生命力卻非常頑強,隻要你相信它,當這個寒冷蒼白的冬天過去,它一定能開出這世上最驚心動魄的花朵來。”


    ……


    “王爺?王爺!”梓山見他不說話,急得連聲大喊。


    眼前的景象已經開始模糊,他似乎什麽都瞧不見,可那朵小小的、一點都不起眼的小花苞,卻越來越清晰。


    她說我命由我不由天,他在心底默默對她說,就讓我來證明給你看。


    他出生時就先天不足,教他武功的師父說,你習武,隻為強身,不為名利,若將武功作為工具,那原本護身的,也會變成索命的。


    但為了向她證明,他把自己變成了瘋子。


    義無反顧地服下蠱毒,他不再是世人眼中病弱嬌貴的武宣王,雖然他知道,蠱毒所給予的力量,隻不過是以消耗自己生命為代價換來的。


    他以為她可以看得見,可她的眼中,隻有另一個他。


    “梓山,你說等寒冷過去後,我能看到它開花的樣子嗎?”


    梓山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能,一定能,明年後年,您想什麽時候看就什麽時候看。”


    是嗎?可他卻覺得,他應該,是看不到了。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桃花依舊,人麵無蹤。


    其實,早就已經……物是人非了。


    ……


    ……


    (不算番外的番外)


    京都的雪,總是比其他地方要來得早,純白的晶瑩,似不知輕愁的精靈,降臨在這世間的每一個角落,優雅潔淨,淺淡婉轉。


    都說瑞雪兆豐年,江晚魚坐在廊亭中,一邊閑適飲茶,一邊悠然賞雪,想到來年又會是一個豐收年,不禁露出輕軟的笑意。


    亭子四周圍有輕薄卻極為禦寒的金絲蜀錦,紅泥小爐熱氣騰騰,不大一會兒,滿亭都飄散著醇厚沁人的酒香。


    這時,亭子對麵走來一個人,裹著厚厚的風氅,步履匆忙,一走進亭子,就不住地跺腳搓手:“還是你這裏暖和。”


    “那就多待一會兒,用了晚膳再回去。”她執起酒壺,輕輕晃了晃:“時間剛剛好,來的早不如來得巧,你倒是會挑時間。”


    羅暮一邊解風氅,一邊走到她對麵坐下:“我倒是想早點來,但上回那幾個案子還沒了……對了,早朝的時候,不是有人上折子參奏禮部尚書貪汙受賄,還有起居舍人驕橫放縱,以權欺人之事麽?我已經派人去查了,這幫混賬真是越來越膽大,如今太平盛世,好不容易穩住了局麵,可不能叫這些老鼠屎壞了好好一鍋湯!”


    江晚魚親自為羅暮斟滿一杯酒,遞到他麵前:“羅暮,這些年你一直在幫我,你願意做的不願意做的,為了幫我,你全都做了,現在想想,我是不是有些太自私?”


    羅暮接過她遞來的酒,連連擺手,焦急道:“你看你,好端端的又說這個做什麽,如果不是你,我今天還指不定什麽樣呢!再說,你我之間,還需要說這些客套話嗎?”


    江晚魚也覺得自己矯情了,不過這六年來,羅暮一直盡心盡力地幫助自己,輔佐南翼,什麽苦活累活,包括得罪人的活都叫他幹了,他說得對,如果不是自己,今日的他,必然會是另一番境況——沒事溜溜鳥,鬥鬥雞,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什麽都不用愁不用管,哪日心血來潮,攜美駕車,遊遍天下名山大川,做個閑散先生,多麽快意人生。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一定不會鼓勵他考取功名,光耀門楣,自由遠比一切榮華富貴都要珍貴。


    “算了,不提這些了,好不容易得空,咱不談政事。”


    “對對,整天跟政務打交道,煩都煩死了。”羅暮端起酒杯,輕抿一口,頓覺齒頰留香,不禁讚道:“好酒,入口甘醇,醒腦提神……這酒中加了什麽?”


    果然是一張刁嘴,她笑道:“薄荷葉。”


    “什麽是薄荷葉。”


    “就是仁丹草?”


    羅暮驚訝,“這東西也能拿來釀酒?”說著,又低頭淺啜了一口,咂咂嘴:“味道還不錯,別有一番滋味。”


    這個時代,尚未有人發覺薄荷葉的醫藥作用,直到有一天,南翼染了風寒,一名剛入太醫院的年輕太醫用薄荷葉,也就是現在人們口中的仁丹草煎藥給南翼服用時,她這才發現了薄荷。


    南翼雖然還年幼,但為了他能夠盡快熟悉朝政,獨當一麵,她已經將大部分政務都交給南翼親自處理,於是就這麽閑了下來,整日不是賞景就是聽戲,要命的是,這兩項業餘活動都不是她的菜,偶然一天,她無意中得到了一本釀酒的書,便開始把精力放在了釀酒上。在這之前,她從未用過薄荷葉釀酒,一直都是中規中矩,釀出的酒雖然不難喝,但總覺得少了些什麽,今日頭回開壇,隻邀了羅暮一同品嚐,用她的話來說,這叫同甘共苦,不管這酒好不好,他們總是要一同麵對的。


    江晚魚給自己也斟了一杯,她一向不喜飲酒,但尤為喜歡這種味道甘醇綿軟的清酒,甜膩中帶著些微的辛辣,辛辣中又摻著淡淡的綿澤,回味無窮。


    “南翼這些天的表現如何?”放下酒杯,她隨口問。


    羅暮杯中酒水已空,他晃晃酒杯,示意江晚魚給他添滿:“這孩子不得了,今後必成大器。”


    “哦?評價夠高啊,說來聽聽。”為他斟滿酒,又朝紅泥小爐中丟了幾塊炭,江晚魚帶著一臉期待與好奇,看著對麵的羅暮。


    羅暮押了口酒,慢條斯理地開口:“你知道徐太傅吧?”


    “徐太傅?”不由得皺了皺眉,這個老家夥,朝堂上就屬他脾氣最臭,誰都不放在眼裏,要不是看他一片忠心的份上,江晚魚早把他貶官流放了。


    羅暮眼中忽地閃起興奮的光芒:“你我都拿這老頭沒轍,可南翼卻有辦法治他,想想就大快人心。”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了!不過說起來,南翼這小子膽子也夠大,老祖宗的規矩他都敢質疑。”


    羅暮是自由閑散慣了的人,又與自己一樣不畏世俗,能讓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必定不是一般的小事。江晚魚不由得問:“這小子做什麽了?”


    “他今天當著滿朝文武,說是要下一道旨意,允許女子開科取士,入朝為官。”


    江晚魚怔了怔,這個決定的確很突然,很反人類,反封建思想,連她都隻敢想想,這小子竟然直接付諸行動了!出發點是好的,可這畢竟不是現代社會,人們思想開放,男女平等,在如今這樣一個男尊女卑的時代,敢說出這樣的話,若他不是皇帝,怕是早當成異教徒給燒死了。


    “你怎麽看?”


    羅暮認真想了想,道:“他的想法很好,我很欣賞,但我不讚同。”


    江晚魚擺弄著手裏的酒杯,暖融融的火爐烘得她有些腦袋昏沉:“嗯,我也不讚同。”


    羅暮愕然:“你也不讚同?我還以為你會誇讚這小子有遠見。”


    江晚魚默了一陣,低聲道:“他確實有遠見,也有魄力,但他還小,不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係,男尊女卑的製度已經實行了一千多年,不是那麽容易就能推翻的,再說,製度易改,可人的思想難改,這需要一個過程,不是下一道旨意就能解決一切的。”


    “我也這麽告訴他的。”


    “他怎麽說?”


    “他說有誌者,事竟成。”


    江晚魚擰了擰眉,羅暮也擰了擰眉,然後兩人開始相視大笑。


    “這孩子,也不知跟誰學的!”江晚魚揉了揉笑得酸麻的臉頰。


    羅暮捂著肚子,哧哧吸氣:“還不是跟你學的。”


    “我哪有他那麽衝動。”


    “這就叫做青出於藍勝於藍。”


    “不跟你貧了,你倒是說說,他是怎麽治徐太傅的?”


    羅暮憋著笑道:“南翼把自己的決定當著大家的麵說出來,自然有人反對,但徐太傅是反對最激烈的一個。”


    “他一定說,女人就該在家相夫教子,跟男人混在一起,簡直有違禮義廉恥,敗壞風化。”


    羅暮大樂:“嘿,你猜得真準!”


    江晚魚翻翻白眼:“這幫老臣,個個頑固不化,迂腐守舊,翻來覆去就會說那些,什麽先人怎樣了,老祖宗怎樣了,規矩禮儀怎樣了,我用腳趾都能猜出他們在想什麽。”


    羅暮笑得停不下來:“瞧瞧,這就是我們太後娘娘的氣魄,腳趾都比腦袋厲害!”


    “去你的!”她笑罵了一句,追問:“趕緊跟我說,南翼怎麽整治他的?”


    “南翼啊,他不但沒有降罪徐太傅,還給他升了官?”


    “啊?升官?”


    “是啊,徐太傅現在是徐太師了,南翼下旨,在宮裏開設一個學堂,規定所有四品以上官員家的小姐,六歲之後及笄之前,必須送往學堂念書,你知道學堂的老師是誰嗎?”


    江晚魚嘴角一抽:“不會是徐太師吧?”


    羅暮一拍手:“猜對了!”


    江晚魚嘴角又是一抽:“這孩子……真是太有才了!”


    “徐太師當時氣得胡子都歪了,卻還得跪地謝恩,要不是在上朝,場合太嚴肅,我真要給南翼鼓掌了。”


    她垂頭,用鐵鉤撥拉著炭火,明暗之間,可見她臉容上溫柔的笑意:“虎父無犬子,南翼是他的孩子,自然聰明。”


    他是誰,兩人無需明言。


    一時間,亭內的氣氛變得有些沉重,隻聞炭火零星的嗶啵聲。


    “對了,時敏說,馬上就要到你的壽辰了,他想送你一份禮物,卻不知道你喜歡什麽。”為了緩解氣氛,羅暮首先打破沉默。


    她笑:“孩子鬧,你也跟著鬧,什麽壽辰,我才二十六歲,還沒老呢!”說著,作勢要打他。


    羅暮連忙閃躲:“我錯了我錯了,是你的生日,不是壽辰!”


    她收回手,重新坐下,氣喘籲籲的:“唉,真是老了,以前能把你打得哭爹喊娘,現在卻連你一根頭發絲都碰不到。”


    羅暮一頭黑線,連忙大喊,“哎哎哎,什麽時候的事了你還拿出來說,我那是好男不跟女鬥,別以為我真打不過你。”


    “算了吧,瞧你當時那樣,我就心想,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窩囊的男人。”


    羅暮臉更紅:“我不是不敢還手,我是怕傷了你!”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用以掩飾尷尬:“哪天叫時敏跟南翼切磋切磋,讓你看看你我家時敏的厲害,也算是為我這個義父報仇雪恨。”


    江晚魚一臉不以為然:“誰都能跟南翼切磋,但羅時敏,不行。”


    “你怕了?”


    “不是我怕了,而是那孩子太老實,就是南翼把他打死,他也不會還手的。”


    聞言,羅暮立馬蔫了:“說的也是,這孩子,永遠也不會向南翼出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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