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廠很空曠。院內地麵由水泥鋪就,遠處有些鐵皮廠房、倉庫。院牆上麵, 有些萬馬奔騰氣勢磅礴的廣告, 寫著“城市璀璨,由我製造”, 配圖全是高樓大廈上方的大禮花, 充分體現廠子審美。


    那個奶茶ceo用“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的手勢介紹道:“我們廠是瀏陽第三大廠……”


    旁邊一人黯然接道:“第四大了。”


    奶茶ceo大吃一驚:“什麽?那個家夥……”


    “嗯。上個月的4號是美國獨立日,好多州的政府從他家買禮花。”


    奶茶ceo性格並不大氣, 聽了之後非常不開心。


    何修懿忙安慰:“總歸是前四嘛。”


    他的話卻沒有起到任何作用。黝黑壯漢奶茶ceo的心情低落,沉默了幾秒鍾, 道:“算了, 你們拍吧。”


    左然頷首:“好, 謝謝了。”


    煙花廠中戲份不多,基本隻有“勞改”一段。


    1983年“嚴打”時期,餘美麗在澡堂被捕。某個澡堂當中, 警察“釣魚執法”,用腳碰餘美麗, 餘美麗已單身許久,便主動坐近了。餘美麗被判處七年勞動改造, 終日在禮花場裏用肩扛洋灰, 直到1990年才被釋放。


    何修懿堅持要上真實的“洋灰”,也就是現在的水泥。片中,“洋灰”大約一百市斤一袋,主角需要來來回回扛。


    左然問:“能行嗎?”何修懿永遠是那麽漂亮、誘人。


    “行,怎麽不行。”何修懿笑, “如果是扛輕的東西,腳步就會露出破綻。”


    “……”


    何修懿說:“左然,你不一向要求‘所有道具必須全是真的\?怎麽到了我這,一百斤的洋灰就改成二十斤?”


    “可你……”


    “沒事,真的沒事。當時發現‘紅寶書\內頁全是空白時你是怎麽訓斥美術指導和道具組長的?我不想要差別待遇。左然,我是真心希望,因為遇到了你,我的方方麵麵都能變得更好,而不是覺得自己哪裏反而出現問題……哪怕有一秒鍾。我不是個完美主義者,但唯獨與你的感情這件事情,我不想要任何瑕疵。”


    左然目光深得好像一池湖水:“好吧。”


    然而,雖說“沒事”,當實打實一百斤的水泥袋子被人隔著單薄衣物架在他的雙肩上時,何修懿依然是感受到了壓迫。


    有點重。


    “行嗎?”劇組的人問他。


    何修懿適應了下:“行,沒問題。”


    “不行要講。”


    “真可以,沒問題,可以正常拍攝。”雖然三十多歲,可一百斤的水泥,對何修懿來說還是不成氣候。


    “a”後,何修懿便站在大卡車的車架下,車架上麵飾演工人的人為他放上“洋灰”。


    幾十個短鏡頭之後,有一個長鏡頭,所以何修懿不能停下休息。沒有剪輯的長場景,如果處理得好,可能是一部電影中最令人難忘的部分,前提是有一個運用該辦法拍攝的理由。這個扛洋灰的場景,用長鏡頭可以表現長時間的張力,何修懿再一次感覺左然很有導演天賦。


    左然選擇完全正確的代價是,何修懿比較慘。


    他肩膀上扛著一百斤的水泥,邁開腳步,向遠處指定的卸下水泥的地方走去。


    八月份的湖南,太陽十分毒辣。何修懿的背上全是汗水,頭發也被打濕,汗水順著臉頰滑進衣領,有些黏膩膩的。胸肺像有一團火球,灼燒著他的身體,讓血液都沸騰、蒸發起來,似乎可以衝破皮膚。


    何修懿終於將“洋灰”硬扛到終點處。那裏還有一個工人,道:“再扛回卡車上!”禮花廠哪裏有那麽多勞動做,於是,這些勞改犯人日日夜夜來來回回反複運送水泥,像古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在漫長的歲月當中,一次次將巨石推上山頂,一次次看著它掉落回來,日月循環,沒有止境,將時間與精力用於徒勞的事。


    何修懿演出了一副麻木之姿,活動了下肩頸,略微休息幾秒,便在對方“別偷懶”的催促當中,將剛剛放在水泥堆上的麻袋再次扛到肩上,弓著背脊踏上來路,再走一次對餘美麗來說好像永無止境的路。


    第一回,沒過,ng。


    第二回,沒過,ng。


    第三回,還是沒過,ng。


    第四回,左然反複看監視器,足有十遍,沉默許久,最後才說:“好,準備下一鏡。”


    “過了?”何修懿很驚訝。


    左然麵色冷靜:“過了。”


    “不會吧。”何修懿說,“最後我與工人談話的那一段,不小心結巴了。”


    “後期配吧。”


    何修懿笑:“那口型也對不上啊!”而且,一般來說,如果資金到位,可以保持好的音質,那麽還是現場收音效果更好,可以保留與環境音的真實互動。


    “……”


    “再扛一趟水泥而已,能有什麽大不了的?”


    “可你已經非常累了。”氣溫足有35度。在這個天氣下,體力流失很快,與平時不一樣。


    “好啦。”何修懿說,“沒事,再來一遍。我不希望留下任何遺憾。”有天賦的演員很多,肯努力的演員也很多。他的運氣已經很好,他不想對不起左然給的“運氣”。


    “……”這個鏡頭很長。演員需要扛著水泥行走大約兩分半鍾。左然十分擔心,因為這個鏡頭他的大寶貝會累到。


    他抬頭看了看。太陽十分刺目,之前寫劇本時並未料到太陽會有這麽毒辣。而後左然忽然想到,這裏其實可以加個太陽特寫,用於強調餘美麗的艱難處境,效果也許會更到位。


    “加個動作。”左然忽然說道,“再次扛起洋灰之前,抬頭看看太陽。凱文,接著要將鏡頭搖到太陽上麵,來個特寫。然後……修懿休息一下,再完成接下來的一連串走位。”


    “啊?”何修懿問,“可是,這不是一個長鏡頭?”


    “在太陽特寫中偷偷剪上一刀。”左然說,“休息過後,凱文再將鏡頭搖回人物身上。因為太陽很亮,看不清楚輪廓,觀眾不會發現鏡頭也被剪過。”


    凱文恍然:“對對對,左導,您對演員真好,竟然能相處這樣的好辦法。這樣,修懿就能休息一下。天太熱了,之前兩遍都是到了最後狀態不好。”


    “嗯。”


    何修懿感到了愛人那種體貼。那個關心十分幽微,並未影響他的堅持,卻又減輕他的負擔,依靠的是左然自己苦想冥思。各種細節總是令何修懿對未來有希望。


    於是,第五回,因為長鏡頭被切成前後兩段,中間可以休息一下,何修懿過了。


    收工之後,何修懿連忙跑回賓館,在浴缸裏舒舒服服地泡澡。白天那個扛洋灰的長鏡頭令他有有點累,隻有泡澡加上睡覺才能驅逐一切辛苦。


    他把腦袋搭在浴缸邊沿,哼了兩句已經跑到爪哇國的小調。想到自己不久便能殺青,心中高興,覺得自己好像又進步了。之後左然會忙後期,而吳順之收到幾個不錯的本,角色立體、有血有肉,自己應該可以挑選其中兩部接下。


    總有新的挑戰,有意思。


    忽然,何修懿發現了一件詭異的事。


    他的左臂……漂上來了!!!


    浮在水麵!!!


    “……”何修懿想:啊咧。


    劇痛鑽入心髒,手臂無法移動。何修懿轉過頭,又伸手摸了摸,發現果然肩部關節已經錯位,上臂骨頭向前脫出,支棱在那,十分嚇人。


    “……”何修懿手握著上臂,忍住疼痛勉強站起,邁腿跨出浴缸,幾步走回臥室,“左然——”


    左然看了一眼便察覺到不對,將劇本一丟,兩步走過來:“修懿,怎麽了?”


    “呃,肩膀脫臼了。”


    左然呼吸驀地變得緊張。


    “真的是很奇怪。”何修懿苦笑道,“可能白天哪裏勁兒沒有用對。”


    “……”


    “哎,你別這表情,我真的不覺得一百斤有什麽。就是趕巧兒了,也不知道到底哪裏扭了一下,竟然就脫臼了。”


    “先去醫院。”


    “嗯。”


    到了醫院,何修懿躺在病床上,一個醫生腳蹬在他腋下,像拔蘿卜一樣一直扯他胳膊,試圖把錯位的肩關節拽出來,讓它自動滑入原位。可何修懿放鬆不了肌肉——脫臼本來就疼,他本能地試圖穩定患處,便與醫生對抗,醫生扯了十來分鍾,才終於是固定好了。何修懿全過程當中未發一言,努力淡定,可是額角還是沁出汗珠。


    醫生又為何修懿上了夾板、吊帶,告訴他要靜養兩周。


    “真是……”不中用,何修懿想。


    回到賓館之後,左然抱住了何修懿,輕吻對方受傷的肩胛骨。這吻持續時間很長,一下一下落在肩膀,患處似乎能因這輕盈的觸感愈合。


    半晌之後,左然說:“抱歉。”


    “……???”


    “我本可以避免這些。”


    何修懿卻哭笑不得:“一百斤的水泥而已。這是偶然事件,誰也沒有想到。我上學時,有次和同學們打球也搞到了肩膀脫臼,其實隻是用力夠了下球而已。”這種東西有時就是哪裏勁兒沒有用對。


    左然還是抱著戀人一下一下親吻傷處。


    “好啦……”


    何修懿再一次發覺,自己受罪,左然比他難過得多。他自己的疼痛,都會傳遞出去,如同落日時的黯淡從一個樹梢傳到另外一個樹梢。


    ……


    因為何修懿肩膀脫臼,劇組臨時調整計劃,先拍了段“我”與“我”的男友的戲。幸虧“扛洋灰”是煙花廠拍攝地中的最後一場,倒也沒有耽誤多少實際進度。


    吳順之狠狠地發了一波通稿,為何修懿添加“吃苦耐勞”人設。“在35度高溫下扛了兩個小時一百斤的水泥”,被他硬生生地擴成幾倍,變成了“在35度高溫下扛了六個小時一百斤的水泥”,何修懿也不知道多出來的四個小時都幹嘛了。那個通稿,還把很簡單的“肩膀脫臼”講的好像眼看就要翹辮子了似的。


    直到兩周之後解了繃帶,何修懿才重新進入劇組,完成八十年代最後一場——澡堂中被勾引。這段劇情在影片中位於“勞動改造”之前,是餘美麗被送去禮花廠扛洋灰的原因。


    飾演釣魚執法的警察其實也是帥哥。


    “警察”神色曖昧,注視著何修懿,忽然伸過腳去,蹭何修懿小腿。


    何修懿“騰”地一下跳了起來。


    凱文嚇了一跳:“你的反應好大。”他想:這何修懿好怪,跟左然拍明明“意亂情迷”,演技爆炸,這會讓卻是不行了。


    “……抱歉。”


    第二遍,何修懿故意裝作“性致勃發”,含情脈脈凝視“警察”,起身坐到對方身邊,並且還問“你叫什麽名字?”


    “警察”呼地一下跳了起來,大叫了一句:“好哇,你可真是藏不住呢!”


    “cut。”左然抬頭,“修懿,你好像沒進入狀態。”


    “……”


    “餘美麗已單身十年。好不容易有喜歡的,一見鍾情,內心應當高興、雀躍,你的反應有些平淡。”


    “因為……你在看我。”


    “嗯?”


    “像在出軌一樣——”他很清楚這是演戲。然而,在愛人的麵前,身體好像本能般地抗拒接受另一個人。


    怎麽就會那麽喜歡,似乎已經融入骨血。


    左然歎了口氣:“那麽,你就回憶一下,第一次見到我時的心情。”


    “……???”何修懿說,“可我毫無感覺。第一件見完你,就把你忘掉了,沒有印象。”


    “………………”


    “第二次也……毫無感覺。”隻是想:原來這就是左然影帝。


    左然垂眸想了一下:“修懿,這是演戲。”


    “我知道。”


    “再試一次。”


    “嗯。”


    重新穿著內褲、蓋著浴巾坐進“澡堂”池子,何修懿再一次“察覺”到了身邊那個“警察”。


    “警察”用腳蹭他小腿。


    何修懿發現對方十分英俊,裝作不好意思,眼神躲閃,正麵麵對凱文的攝影機。


    這次,左然沒有坐在監視器後,而是站在凱文身邊,襯衣、西褲,漂亮得很,眼神緩緩滑過何修懿的肩、頸、胸膛。


    何修懿驀然間便是全身發熱,胸前兩顆似乎都要站立起來,渾身都湧起了一股極熟悉的躁動。


    他定定神,兩頰緋紅,雙睫微顫,起身坐到“警察”身邊,問:“你叫什麽名字?”


    “警察”立即嫌惡地跳起來:“好哇,你可真是藏不住呢!”


    “好!”左然說,“cut!過了!”


    至此,《又見餘美麗》中,何修懿基本殺青,就隻剩下幾場“二十一世紀後”在廣場中的戲,與影片中的“我”再遇以及告別。


    也就是影片開頭與結尾。


    那時的餘美麗已經瘋瘋癲癲,身著粉色的連衣裙、高筒襪、高跟鞋,抬頭挺胸,在廣場上穿行而過。在小鎮中眾人的陣陣嘲笑中,一生悲慘但卻坦蕩隨心的他,說自己是快樂的——因為心靈自由,而說自己是快樂的。


    作者有話要說:  等下還有二更,下章殺青,快點把這寫完,進最後一個副本。一共正好100章,大概還有一周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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