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修懿反射般伸手摸了摸唇,翻了個身麵對左然:“相比白天, 頭暈惡心程度減少了嗎?”


    左然回答:“好一些了。”


    何修懿說:“那我陪你說說話?”左然剛才講了, 頭暈惡心, 睡不著覺。


    “嗯, ”左然問, “說什麽?”


    何修懿在黑暗當中試圖捉住左然目光:“說說你小時候的事吧,我想知道。我想了解,我認識你之前你是什麽樣的……哪些獨特經曆令你成為現在的你。”令你成為現在……我和你喜歡的你。


    左然將何修懿抱得更緊了些, 卻是沒有開口講話。在黑暗的房間當中, 兩人麵對著麵, 胸膛貼著胸膛, 捕捉彼此眼中零星一點亮光, 感覺不大真實——一些情感在長期澆灌下終於發芽、亟待破土而出,將自己大大方方地暴露在陽光下。


    何修懿問:“左然?”


    左然又是沉默幾秒, 才道:“可是,修懿, 在遇到你之前, 我的人生……沒什麽值得一提的,十分無聊。新人生的開端, 是見到你那天。”


    “……”何修懿說, “那就講講‘沒什麽值得一提的’事吧, 我也想聽。”


    “好吧。”左然將何修懿頸後被子整理了下,“那我講了。”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何修懿都在聽左然“沒什麽值得一提的”人生, 比如,小學、初中待了南京、北京等等六個城市,高中時候成績一直全校第一,高考作文基調太暗隻得四十、堪堪擦線上了清華建築,大一時去南極旅遊了趟,大二時去非洲當誌願者,大三時去美國當交換生,大四獲得某個國際獎項,畢業時某位教授說“建議授予碩士學位”……上學期間幹過幾份實習,還在美國餐廳打過幾份小工。


    左然在回憶往事時語調十分平淡,末了又說:“就是這樣……十分無聊。”


    “……”何修懿震驚問,“哪裏無聊?”


    “不無聊麽?”


    “當然不了。”


    左然湊錢,在何修懿額頭上邊輕輕一吻,說:“沒有你。”


    “……”


    左然稍微低了點頭,又在何修懿精致小巧的鼻尖上嘬了一口。


    “……”何修懿很確定,自己喜歡這種感覺。如同毒-癮一般,終生無法擺脫。他愛上了左然、愛上了兩個人相處時的氛圍、愛上了這段關係中的自己。以往,何修懿總認為自己無甚特別,然而如今他卻覺得,能夠得到左然如此對待,自己一定也是有著可取之處。


    兩人聊著聊著,自然地睡著了。在睡著前,何修懿想,倘若母親生病時左然在身邊,就好了。那一陣子,他時常感到自己力不從心、獨木不支。照顧病人實在太累,最後一年,何修懿能感覺得出父親希望早日解脫,心甘情願犧牲人生的其實隻有自己了。他有情緒無處訴說、無法發泄,本該奔湧而出的河流被阻塞在河道內,纏著枯枝敗葉,愈發渾濁不堪,隻等漲到一定水位之後衝垮周圍一切。


    後半夜,無夢。


    ……


    留院查看第二天,從一大早開始,病房訪客不斷。


    最先到的,是左然父母親。


    當時何修懿正在洗水果,見到左然父母出現,嚇了一跳。他十分地局促,仿佛是醜媳婦第一次見公婆。


    左然卻是毫不在意,抻脖看了一眼何修懿手裏捧著的玻璃碗,說:“西瓜。”


    “……?”發現左然根本沒想伸手、似乎打定主意裝重病號,何修懿隻得用牙簽插起一塊西瓜,遞到左然唇邊,“行麽?”


    左然一個低頭,將西瓜咬掉了。


    左然母親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突然說道:“這麽多年了,終於找到了。”


    左然說:“嗯。”


    何修懿當時還沒有經紀公司,沒通知什麽人便回到了老家。回老家後換了手機,隻主動與幾個朋友聯係。之前兩個劇組都用msn來溝通,後來msn突然退出了中國,賬號全部停用,互相之間便斷聯了。


    左然母親歎了口氣:“運氣也是挺差。”


    “不,”左然說,“運氣很好。”最終,還是再相遇了,一切等待全都是值得的。


    左然母親轉身,看向了何修懿:“左然……麻煩你了。他感情需求重,你……也許會很辛苦。”


    何修懿不知道左母在指什麽,隻得訥訥地答應了,同時聽見左然發出一聲悶笑。


    四人聊了會兒,左然父親問左然道:“今晚我陪夜吧?讓何修懿休息一下。”


    “沒事沒事,”何修懿急忙答,“這應該的。”左然為了救他才會傷成這樣,怎麽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左然也淡淡地接道:“修懿陪我就好。你們年紀也不小了,還是住酒店吧。”


    中午,星空傳媒高層前來看望影帝。何修懿第一次見到星空傳媒ceo和總監,十分平靜地打了個招呼。ceo和總監講了一些“星空傳媒投資了左然工作室,今後你也算是星空傳媒藝人,公司一定全力支持《萬裏龍沙》”等等客套話,沒什麽特別。何修懿感到很奇怪,星空傳媒ceo以及藝人部總監,都是對自己的事業發展至關重要的人,可他並不緊張,反而是方才來的左然的父母讓他十分不安。


    麵對公司兩位高層,左然再次變回冰山,回答問題十分簡短,一看就是不喜社交。


    下午進病房的是劇組的同事。基本上,劇組主創還有主演人員全部都到場了,包括唐湖陸、胡上、莫安、凱文、燈光師、服化師、張筱茂、蘇洋、明磊等人。


    莫安:“哦,天哪,我的老夥計,你簡直像一隻……呃,呃,我是說,看在上帝份上,快點好起來吧。”


    凱文又是一副“看望慰問因公受傷工作人員”的樣,向左導演表示親切慰問,並叮囑他安心養傷、爭取早日康複,在今後的拍攝過程當中,不僅需要繼續堅持文明拍攝,同時也要加強防範措施,注意保護自身安全。


    就連飾演“警察小弟”張風慘死之後齊劍飛兩個“全新小弟”的演員都到場了——張風死了,齊劍飛不可能當個光杆司令,於是又有兩個配角出場。


    兩個演員名字很配,分別叫“苟富貴”和“吳翔”,讓人想起《史記》當中那句著名古文“苟富貴,勿相忘”。五年之前有個演員見兩個名字十分有趣便建了個群並且介紹二人認識,結果,苟富貴和吳翔非常、極其投緣,相見恨晚,從此總是膩在一起,吃燒烤、喝啤酒、唱歌。其實這次《萬裏龍沙》選角,演員副導演選中的人是吳翔,不過吳翔力推好朋友苟富貴,最後終於說服了副導演,得以一同出演。這段由對對方名字產生興趣而開啟的友情已經持續了五年之久,而且還將一直延展下去。許多人說,娛樂圈不存在什麽真正友情,“友情”這個東西,朝生暮死,簡直像是一天都擱不住的黑豆漿一樣,往往曇花一現,反目成仇之後來自於“好朋友”的詆毀最可怕,過於認真最後隻會自己受傷。不過,苟富貴和吳翔都是不相信的。他們認為,哪個圈子都有特例,不能一竿子打死了,友情這個東西,由心而發,由人掌控,與大環境無關,能夠經得起考驗的感情才真真正正值得珍惜。他們還說,與“同桌”“室友”那種關係不一樣,萍水相逢之後成為“鐵子”才能說明意氣相投,因為同桌室友都是就近交友。他們時常感謝命運、歎其神奇,戲稱“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你,每年相識紀念日還給當初拉群的人發一個大紅包,“恩愛”秀得周圍朋友都受不了。吳翔曾經表示等閑下來就去趟公安局,將自己名字改成“吳相望”,與苟富貴徹底湊成一句完整的話。


    因為是小角色,苟富貴和吳翔一直不大上前,倒是左然主動與二人聊了角色設定問題。對於這兩人的性格左然已經摸得差不多了——苟富貴人大大咧咧,吳翔則是比較敏感,與片中的角色有點出入,需要演員仔細揣摩才行。


    ……


    整整一天,各色人馬一波一波接踵而至。左然病房好像中國工商銀行一樣——新來的人隻能拿到二百來號,一等幾個小時才能辦上業務,不過如果有權有勢,可以以vip、大客戶的身份插隊。何修懿感慨於左然的影響力——這一受傷,一大群人自稱朋友,千裏迢迢地從各省感到甘肅,在左影帝麵前狠狠地刷存在。


    一直到了晚上九點,左然快休息了,病房才重歸寧靜。


    何修懿心疼地問:“累嗎?”左然身體傷著,還要接待那麽多人,真是……非常辛苦。


    左然回答:“還好,沒事。”


    “逞強,”何修懿十分肯定地說道,“肯定累了。”


    左然淡色眸子注視著何修懿,半晌之後才緩緩道:“別太小看我的體力。”


    “……?”


    “否則以後會後悔的。”


    何修懿還是:“……?”


    左然笑笑,不再講話。


    何修懿抬頭看了一眼表:“洗臉刷牙、關燈睡覺?”說完,何修懿便覺得,剛才那一番話……顯得自己好像很想趕快抱在一起睡覺似的。


    幸好左然並未在意:“還早。”


    “看看電視?”


    “算了,不指望了。”這時間段,各個台都在放電視劇,然而其中絕大部分無法引起左然興趣。各個省級衛視上星隻看主演——主演“腕兒”大的便很容易上星,“腕兒”小的便很難通過,似乎編劇、導演、攝影全部都不重要。於是,幾個年輕演員各個頻道輪著番地登場,像打地鼠遊戲中的地鼠,消失一下旋即出現。這現象的結果便是,為了趕場,演員大多不會琢磨演技,劇情、畫麵也是常常難以令人滿意。


    “那……?玩兒平板?玩兒手機?”


    “互動下啊。”左然笑了:“兩個人在一起,有什麽遊戲麽?”


    “不知道……”何修懿老老實實地回答。


    “搜搜。”


    何修懿打開了某個搜索引擎,輸入“兩個人在一起,遊戲”,立即得到一堆結果,他點開第一、第二、第三個頁麵,走馬觀花看了一下,覺得好像都差不多,便將手機遞給左然。


    左然用修長的手指劃著屏幕,沉吟半晌,才抬起頭:“就這個吧——什麽【自己幹過、對方卻沒有幹過的事】,挺好。”


    “唔——”何修懿抽回了手機,看了一眼遊戲規則:


    【兩人分別在紙條上寫下自己幹過、同時認為對方沒有幹過的事,折好全部紙條放入盒子,兩個人輪流抽。每抽出來一張,就要念出文字,倘若其中一個幹過,另外一個沒有,後者便要接受懲罰。這是一個通過輕鬆方法了解對方的好機會哦!】


    似乎……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何修懿點點頭:“可以。”左然幹過的事自己應當都沒幹過,可自己幹過的事,也都挺特殊的。


    左然又道:“那麽,每人寫十張吧?”


    何修懿又是道:“可以。”說罷他便找出五張白紙,每個對折兩次,一同裁出20張小條,撥給左然十張,又去護士站借了兩支筆,便埋頭開始寫自己的經曆了。筆尖在夜晚中沙沙地動。


    十分鍾後,兩個人都完成了十張的任務,分別折好字條,將它們扔進了床頭櫃的抽屜並將抽屜關到隻留一個小縫,各自伸手進去撥弄了幾下,防止有人隻抽自己寫的字條。此時,抽屜便是規則中的“盒子”。


    何修懿問:“懲罰是什麽呢。”


    “隨便,”出乎意料,左然顯得並不在意,“不然還是‘臉上劃道’。”


    臉上劃道,是《家族》劇組某次打牌活動當中莫安提的建議,之後便一直被《家族》劇組延續。何修懿記起某次左然在自己臉上寫了句法語版的“我想要你”,臉上發燒,急忙說道,“這回不許寫字,再潦草、再不像也不行。”


    左然點頭應了。


    遊戲開始。


    何修懿先摸了一張,展開一看,鬆了口氣,因為是他自己寫的:【吃衛生紙。】


    “吃衛生紙?”左然有點好笑地道,“這都幹過?”


    “嗯……”何修懿答,“幼兒園時老師給大家發薄餅,沒有我的,我就哭了,旁邊你的小朋友告訴我說,食物是衛生紙,可以自己去撕。二者長得有點相像,我便信了,咬了一口。”


    左然摸了一把何修懿的頭發,笑著道:“我輸了。”


    於是,何修懿在左然臉上劃了一道。左然眼睛很亮,鼻梁高挺,即使被劃了道也不破相。


    接下來便什麽都有,兩人臉上各有四道。


    到了第九次上,何修懿微笑著打開字條,發現——


    是左然的。


    上麵隻有四個字:【喜歡對方。】


    何修懿愣住了:“……”


    時間在一種異樣的氣氛當中緩緩流逝。何修懿看著白色紙條上那四個飄逸的黑色漢字,沉默不語。


    大約半分鍾後,左然伸手提起了筆,拔開筆帽:“你輸了。”


    輸……了?何修懿想:哪裏輸了?


    筆尖即將觸到皮膚,何修懿攔住了左然:“等等,等等!”


    左然右手一頓,坐在床沿,垂眸看著對方:“怎麽?不服?”


    “不服。”何修懿一咬牙,竟是豁出去了,他的喉嚨很緊,聲音微微發顫,“我……我……我沒輸……”


    “……”


    何修懿不敢看左然,奪過筆杆、筆帽,“啪”地一聲合在一起,按在桌上,“沒輸……”何修懿從來不大在意輸贏,此刻卻是相當執拗。


    他很清楚,左影帝,對於別人來說就仿佛是窖中陳年的酒,隻是靠近了用鼻尖嗅嗅醇香就該知足,唯有自己,能知道,含在口中是怎樣地清冽。


    左然看著何修懿,問:“修懿,你知道自己在講什麽嗎?”


    何修懿說:“……當然。”“沒輸”二字講出,一切天翻地覆。好像完成一個魔方,魔方色塊統一、清晰,原先那些紛雜的擾人耳目的東西,全部被藏在了內裏,再不會暴露於外了。


    左然伸手抬起何修懿的下巴,強迫對方注視自己,又在大約十秒之後,一點一點地向對方靠了過去。


    何修懿的胸膛劇烈起伏,默默等待即將發生的事。


    就在兩人雙唇還有五厘米時,病房房門被“砰砰”地敲響,接著房門把手一動,一個穿白衣的護士走了進來——兩個人急忙分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影帝:形容不出我的內心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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