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性貪而狠, 黨豺為虐。


    在唐慎不知道的時候, 他就被餘潮生劃出了一個黨派, 名為唐黨。不得不說餘潮生的嗅覺十分敏銳, 全然不下於他的老師徐毖。王霄和梅勝澤此次去銀引司赴任,其實表麵上看與唐慎並無瓜葛, 他們所屬的是銀引司都部,頂頭上司應該是秦嗣才對。


    可僅僅因為這兩人與唐慎那不同一般的關係, 餘潮生就察覺出來皇帝派這二人去幽州, 不是為了給秦嗣送下手, 而是給唐慎安排人才。


    此時此刻, 王霄與梅勝澤身處幽州, 二人一邊負責銀引司都部的差事,每日要忙著管理銀契, 統協管理全國三十六府的兵部銀契莊。同時, 還得私底下與派去遼國的探子接觸。


    監視遼國, 並非小事。


    兩人剛到幽州,就收到喬九的情報, 說遼國皇帝中風而病, 遼國二皇子趁機發難。王霄和梅勝澤表麵看是同一官階, 但真正起領決作用的是王霄。他當機立斷, 讓喬九趁此機會,幫助蕭砧更加打入二皇子的官員內部, 以此獲得更多情報。


    接下來一個月,源源不斷的情報自遼國傳來。


    尋常情報都直接由王霄、梅勝澤等人處理了, 唯有碰到事關緊要的,他們會暗自送去盛京,交由唐慎和蘇溫允決斷。


    如此一番而往,一月時光匆匆而過,又到了十月。


    開平三十一年十月初七,是趙輔大壽。往年來他都會隆重舉辦壽宴,三十六府各地官員提早數月就送上壽禮。今年卻與眾不同。趙輔驟然開始吃齋念佛,九月初他便在早朝上下了一道旨令,是為《思己詔》。


    “朕即位三十一年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然黃河之水年年泛濫,兩岸百姓民不聊生;失地未複,何以家為。朕為蒼天之子,真龍化身,如何能心安而眠?”


    “……朕決議,今歲壽誕不再大肆操辦,各地節流開支,便令朕滿心歡喜了。”


    趙輔其人,行為舉止向來不為他人所揣測,他突然不樂意辦壽宴,一下子準備了半年多的禮部上下全部懵逼了。不過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往年十月初七是皇帝壽誕,誰還能記得前一日是王溱的生辰。


    這一次連趙輔都想起來了,垂拱殿中,他笑道:“子豐明歲就三十!十了。朕記得今日是你生辰?”


    這話最近趙輔總是提起,他喜歡提起年齡。


    尋常皇帝年歲大了,總是忌諱他人提起壽命的話題。哪怕是普通老人,也往往不喜歡說起這個。偏偏趙輔不同,他越是修仙念佛,他越是要說。唐慎這種才剛剛及冠的他不樂意去說,王溱、蘇溫允,包括左相紀翁集、右相王詮,這些當朝權臣全被趙輔說了個遍。


    王溱:“回陛下,今日是臣的生辰。”


    趙輔想了想:“生辰自然是要好好過的。”


    當即,王溱還在戶部當差、沒有下衙,趙輔賜下的賞賜就魚貫而入,送進了尚書府。但王溱領了旨意後,就離開尚書府,去了傅渭的宅邸。唐慎和傅渭早就在那兒等著了,等著為王溱辦生辰宴。


    師生三人舉杯共飲,隻見月下觥籌交錯,清風徐來,恍恍然若縹緲書畫。


    傅渭近幾年在修葺一套書,上個月已然修到了尾聲。但五年過去,他已經不再是唐慎當年見到的大儒傅希如,他鬢間多了許多白發。


    傅渭感慨道:“歲月不饒人啊,瞧瞧我這些白發,去年還能遮一遮,今年不知怎的,就像雨後春筍,蹭的一下全冒了出來。唉,為師已然老了,看見你們兩個還風華正茂,可真是老淚橫流。溫書,給我拿手絹來。”


    溫書童子如今每日都跟隨在傅渭身邊,實時照顧他。


    聽了傅渭的話,溫書童子嘴裏嘀咕了一句“您又沒掉眼淚”,但還是從袖中拿出帕巾,遞給了傅渭。


    傅渭佯裝失意,他擦了擦並不存在的眼淚後,這才抬起頭,看向兩個弟子。


    唐慎哭笑不得道:“先生怎的忽然說起這話,在我心中,先生一如往昔,可是精神矍鑠,毫無滄桑之意。”


    傅渭:“怎麽的,隻許皇上每日說別人老了,不許我說啦?”


    唐慎這才明白傅渭這是天天被趙輔喊過去說“你老了啊愛卿”,這才發作在他和王溱身上。唐慎更是無奈。


    趙輔最近總是把官員喊過去,關心他們的年齡問題,這事唐慎也知道。可無奈唐慎實在太年輕,趙輔從來不喊他。連蘇溫允都被喊過幾次,當朝權臣和皇帝心腹中,也就唐慎一個沒有得此殊榮。有時唐慎甚至還覺得自己是不是被趙輔忘記了,但隨即!即趙輔就會將他喊進宮,關切他幾句,便打消了他的疑慮。


    唐慎沒有此番榮幸,傅渭就當麵給他這份幸運。


    師生二人談天說事,傅渭說起了近日文壇上出現的一篇好詞。


    “這詞是一位參將寫出來的,可那參將向來大字不識兩個。”傅渭賣了個關子,他意味深長地笑道:“景則可知道是怎麽回事?”還沒等唐慎說話,他就迫不及待揭開謎底:“那參將是個不懂墨水的武夫,可傳聞他新娶的娘子,是當地赫赫有名的才女。”


    唐慎配合傅渭,特意捧哏:“還有此事?”


    傅渭:“那‘參將’寫出了不少好詩好詞,正巧他最新出來的作品,為師府上都有。不過放在哪兒來著……”轉過頭,傅渭問道:“小小童子,你放哪兒去了?”


    溫書童子無辜道:“先生,藏書的事都是撫琴童子去做的,我哪裏曉得!”


    傅渭:“一介童子,理由頗多,要你去尋書就去尋書。如此,景則你隨他一去,幫著這不懂事的童子尋一尋那本詩集?”


    唐慎一愣,他看了傅渭一眼,起身道:“好。”


    接著,唐慎和溫書童子就往傅渭的雕蟲書齋去了。


    一時間,花廳中隻剩下傅渭和王溱二人。


    剛才唐慎和傅渭聊天時,王溱一直在旁飲酒,聽著他們說話。他輕輕地笑著,也不用跟著說兩句,仿若就這樣聽著便好。如今唐慎去尋書了,傅渭在自己這個得意門生的眼前晃了晃筷子,王溱抬起眼睛,看向自家先生。


    “先生特意支開景則,是為何事?”


    傅渭粗著嗓子道:“我何時支開他了,你莫要胡說。”


    王溱笑了:“你真當景則不知曉?”


    傅渭:“罷了罷了,你們都長大了,翅膀硬了,也由不得先生了。”玩笑話說完,傅渭的臉色陡然一沉,他擱了筷子,看向自己這位學生。


    二十四年前,傅渭去江南遊玩,偶經金陵。


    那時傅渭就已經是富有盛名的天下四儒之一,於是到金陵府時,琅琊王氏向傅渭投去請帖,邀這位大儒入府,擺宴接待。


    傅渭也出生世家大族,但自他的祖輩起,他們一族便人丁稀少,家道中落,不勝往日,隻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在北!北直隸還是頗有名氣的,與琅琊王氏當然不能比。傅渭是家中的頂梁柱,被琅琊王氏邀請,他當然也十分驚喜,準備了一番就赴宴了。


    江南世家,小橋流水,園林精巧。


    宴後傅渭被人接待著在園中閑逛賞景,兩人正說笑著,便見一個模樣精致、披金穿玉的錦繡男童在花園中,靜靜地凝視著一朵花。傅渭在旁邊瞧了許久,這男童便望了這花多久。


    傅渭好奇道:“你在瞧什麽?”


    男童抬頭瞧了他一眼,又看向他身邊的叔父,於是乖巧禮貌地行了一禮,道:“我在瞧一朵花。”


    傅渭:“你為何要瞧一朵花,瞧這麽久?”


    男童:“原先隻是瞧上了一會兒,但隨即發現客人正在瞧我。我瞧花,客人瞧我,或許便如瞧一幅畫。我怎能破壞您的雅興。所以客人,您在瞧什麽?”說完,他抬起烏黑清澈的雙眼,好奇地看向傅渭。


    傅渭頓時驚為天人,聽說了這男童是琅琊王氏的嫡子王溱後,他死活都要將其收為學生。起初王氏也有些難做,傅渭便長住在了金陵,最後還是王溱自己同意,他才拜入傅希如的門下。


    王溱:“我瞧花如畫,先生瞧我如畫。這大概就是二叔祖總說的緣分。”


    於是,王溱拜入傅渭門下。


    “沒想到,這一晃眼就過去了二十四年。”傅渭感慨道,“嗨,我還提這些陳年往事做什麽。”


    王溱抬眸看向自家先生。


    五歲的事他當然還記得,畢竟他過目不忘的本事十分出名。但那時的他雖說是赫赫有名的神童,但不得不說,行事作風在如今看來,還有些出格。王溱向來不喜歡提自己過去的事,比如他拜入傅渭門下後,曾經在學寫字時一日寫了一千個大字,累得昏睡過去。醒來後,便發現自己臉上沾滿了墨水,真是完全失了風度。


    王溱好心提醒:“小師弟就快回來了。”


    傅渭頓住,過了片刻,他看向王溱,語氣鄭重,憂心忡忡:“前幾日,景則送給我一幅畫。那幅畫畫得十分生動,卻讓為師心中擔憂。子豐……你師弟究竟想做什麽?”


    王溱驟然怔住,他仿佛猜到了什麽,問道:“什麽畫?”


    傅渭默了默,道:“隻是一副花鳥畫,畫的是百鳥爭!爭鳴,群花瀲灩。百鳥中有一隻鳳凰盤旋於空,群花中有一朵牡丹傲然眾物。畫是好畫,是蜀地畫癡林久德的手筆,我已經十多年沒與他見過,他的畫技更出眾了。”


    王溱眉頭一蹙。


    傅渭知道他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百鳥群芳圖,這畫很尋常,但先帝時期也出過一幅這樣的畫……那時,是先太子畫的罷。”傅渭歎了口氣,道:“當年我還做過先太子的書畫先生,指點過他幾句,有一些師生之誼。”


    傅渭這些年養精蓄銳,不爭不搶,鋒芒不露。


    但十多年前,他也是執掌朝堂的右相權臣。


    唐慎的那番心思,換做他人,可能看不出來,可傅渭卻知曉。他長歎一聲:“原以為他不會為梁博文做些什麽,又或者這許多年過去了,無謂再做些什麽。但誰曾想,他竟一直記得。怎的這般無知癡傻!”嘴上這麽罵,傅渭表情卻十分讚揚,他摸了摸胡子,“不過你小師弟這番舉止,可是危險至極啊。你可知,他到底要做什麽?難道還想給鍾泰生那老家夥翻案不成?”


    “不知。”


    傅渭一呆,過了許久才驚道:“你不知?!”


    王溱看他,反問道:“先生為何覺得我一定知曉小師弟想做什麽,在做什麽?”


    傅渭站起來走了幾步,回過頭,還是不信:“你怎麽會不知?”


    你王子豐能不知?


    就你那芝麻大點的心眼,能容許你小師弟做你不知道的事?


    王溱舉起酒盞,一飲而盡。許是喝多了,他少了分內斂,多了分銳氣,與酒氣摻雜在一起,耀眼如清然皓月。他毫不做作地開懷一笑:“我要知曉它作甚?”


    傅渭:“誒?”


    “我隻要知曉,他想做何事,我都會顧著他,為他掃平前路波折,為他蕩清身後煩憂。如此,不就好了?”


    傅渭怔然於原地,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你對你師弟,果真是那般心思!”


    王溱輕輕笑了。


    傅渭今日拿那幅畫的事問他,不僅僅是在詢問他唐慎想做什麽,也是在試探他對唐慎的心思。他何嚐不知?不若順水推舟,而且……


    說了又何妨!


    良久,王溱真心感慨道:“今日我真喝多了!”


    "


    爭鳴,群花瀲灩。百鳥中有一隻鳳凰盤旋於空,群花中有一朵牡丹傲然眾物。畫是好畫,是蜀地畫癡林久德的手筆,我已經十多年沒與他見過,他的畫技更出眾了。”


    王溱眉頭一蹙。


    傅渭知道他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百鳥群芳圖,這畫很尋常,但先帝時期也出過一幅這樣的畫……那時,是先太子畫的罷。”傅渭歎了口氣,道:“當年我還做過先太子的書畫先生,指點過他幾句,有一些師生之誼。”


    傅渭這些年養精蓄銳,不爭不搶,鋒芒不露。


    但十多年前,他也是執掌朝堂的右相權臣。


    唐慎的那番心思,換做他人,可能看不出來,可傅渭卻知曉。他長歎一聲:“原以為他不會為梁博文做些什麽,又或者這許多年過去了,無謂再做些什麽。但誰曾想,他竟一直記得。怎的這般無知癡傻!”嘴上這麽罵,傅渭表情卻十分讚揚,他摸了摸胡子,“不過你小師弟這番舉止,可是危險至極啊。你可知,他到底要做什麽?難道還想給鍾泰生那老家夥翻案不成?”


    “不知。”


    傅渭一呆,過了許久才驚道:“你不知?!”


    王溱看他,反問道:“先生為何覺得我一定知曉小師弟想做什麽,在做什麽?”


    傅渭站起來走了幾步,回過頭,還是不信:“你怎麽會不知?”


    你王子豐能不知?


    就你那芝麻大點的心眼,能容許你小師弟做你不知道的事?


    王溱舉起酒盞,一飲而盡。許是喝多了,他少了分內斂,多了分銳氣,與酒氣摻雜在一起,耀眼如清然皓月。他毫不做作地開懷一笑:“我要知曉它作甚?”


    傅渭:“誒?”


    “我隻要知曉,他想做何事,我都會顧著他,為他掃平前路波折,為他蕩清身後煩憂。如此,不就好了?”


    傅渭怔然於原地,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你對你師弟,果真是那般心思!”


    王溱輕輕笑了。


    傅渭今日拿那幅畫的事問他,不僅僅是在詢問他唐慎想做什麽,也是在試探他對唐慎的心思。他何嚐不知?不若順水推舟,而且……


    說了又何妨!


    良久,王溱真心感慨道:“今日我真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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