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從未刻意表現過, 但蘇溫允出身名門世家, 與王溱一樣, 舉手投足都有種截然不同的高雅儀態。就如他方才拿著水壺在那兒澆水, 明明用麻布遮臉,從他身邊走過時, 唐慎仍是察覺到一絲異樣。


    向來穿金戴玉的蘇溫允,為何忽然穿成這樣, 在唐慎的門前澆水?


    唐慎心中門清, 麵上不動聲色, 他淡然道“下官隻是隨口一問。”


    蘇溫允上下瞧了唐慎一眼, 勾起唇角“我也隻是隨便路過。”


    唐慎“……”


    蘇溫允“唐大人還有事?”


    “沒有。”


    蘇溫允笑了一聲, 轉身離開。


    唐慎目送著他的背影,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院中小門中。良久, 唐慎搖搖頭, 心中覺得好笑又無奈。這蘇溫允也真是夠無聊的, 他今日特意在這兒等著唐慎,為的無非就是看看他來到幽州後, 都見了什麽人!


    幽州城, 現在是幽州大營和銀引司的地盤。


    這兩方勢力中, 幽州大營屬於天下兵馬大元帥的地方, 也算是李景德的半個地盤。就李景德和蘇溫允和盛京時的表現來說,二人關係並不融洽, 針鋒相對。再說銀引司,那是王溱的一畝三分地。蘇溫允和王溱的關係不比他和李景德的好多少。


    所以二月, 蘇溫允就來了幽州,但直到如今,他也未曾做太多事。


    蘇溫允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但缺少人手、勢單力薄,是他在幽州城最大的阻礙。


    唐慎進入房間,用火信子點亮油燈,望著虛虛晃晃的火苗,他長長地歎了一聲氣。


    直到如今他才明白,趙輔將他送來幽州,不僅僅是為了讓他做那件事,更是為了讓他成為蘇溫允的助力!


    借用銀引司,在遼國安插間諜,這本就是唐慎的提議。不過唐慎也知道,在辦事能力上他或許不如經驗老道的蘇溫允。可蘇溫允在幽州城孤木難支,他有力沒處使。於是趙輔便將他派來,讓他與蘇溫允合力辦這件事。


    唐慎身為王溱的黨羽,可以監視蘇溫允;蘇溫允同時,也在監視他。


    二人形成一個巧妙的平衡。


    趙輔的心思,有如僻靜幽黑的深淵。那深淵中藏著一隻看似沉睡的巨龍,他盤折身軀,從深淵下,仰起頭顱,用森冷的雙眼注視外界的一切天地。


    盛京城中,城郊一處僻靜的小院。


    這小院造在一片幽靜的竹林中,外表看上去平凡普通,走進一瞧,別有洞天。假山嶙石,小橋流水,一派江南氣息。曲曲繞繞的回廊大有九曲十八彎的意味,花廊接連的地方,池塘中央,一座小亭悠然矗立。


    王溱一身白袍錦衣,他微微捋起衣袖,用一種優雅好看的姿勢提起茶壺,緩緩地沏茶。他的手法巧妙絕倫,動作行雲流水,賞心悅目。以掌心將茶盞推到桌子對麵的人的麵前,對麵的人以雙手拿起茶盞,品了一口。


    當朝右相王詮微微一笑,道“善。”


    王溱笑道“二叔過譽了。”


    王詮“說來,我已經半年未曾來過你這流淇小院。毖彼泉水,亦流於淇。你今日怎想著來這兒?”


    王溱“前段時間從姑蘇府運了一座太湖石來。”


    王詮“哦?在何處?”


    王溱指了指池塘中一塊斜臥的大石。


    王詮起身站在亭子邊,看了一會兒,道“其形陡怪,其色昏豔,其質透佳,是塊極好的窟窿石。它名為何?”


    王溱“還未曾取名。”


    “可要二叔替你取個名?”王詮隨口笑道。


    王詮隻是隨便說說,這流淇小院是王溱的私人宅邸。十二年前,王溱高中狀元,正式當了官。皇帝賜下的狀元府他並沒有住多久,就搬進了琅琊王氏特意為他在盛京準備的宅院,也就是後來的尚書府。


    琅琊王氏底蘊深厚,能為王溱無窮便利。但自王溱升了三品官後,王家對他的幫助就不再那般重要。流淇小院就是八年前,王溱自己買下的宅邸。


    琅琊子弟,對自己的東西都有種獨有的偏執和私有欲。


    流淇小院雖小,卻獨具匠心。能在盛京這樣的地方布置出一座美輪美奐的江南園林,王溱費了大價錢,也費了大心思。但這是王溱的私人地盤,王詮踏足極少,未經王溱邀請,他絕不會來。


    然而就算如此,王詮也沒想到,自己這個大侄子竟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多謝二叔,隻是不用了。已經有個人要為它取名。”


    王詮驚訝道“何人?”


    “他還未回盛京。”


    王詮愣了片刻,心中了然。他搖搖頭,對自己這個驚才絕豔的侄兒感到惋惜,但又不會說什麽。


    王詮“那唐慎唐景則,似乎已經到幽州了。”


    王溱“是。”


    王詮默了片刻,無奈地道“子豐,手伸得太長,未必是好事。所謂一生一世,是相處了解與支持的一生,並非你一手遮天的一生。你為官做人如此玲瓏,怎的不懂如此道理?”


    王子豐清雅俊美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錯愕,片刻後,他笑道“二叔說的是。”


    等王詮走後,王溱坐在庭院中,盯著池塘中的那座太湖石。


    良久,他揶揄道“嘴上說得倒是輕巧,二叔啊二叔,你也未曾管好自個兒的後宅!”


    剛回到右相府的王詮忽然後背一涼,這位當朝權臣皺起眉頭,心道莫非是王子豐那小侄兒在背後說自己?


    不得不說,能當上這個位置的官,就算是第六感,也敏銳得不同於常人。


    盛京城發生的事唐慎自然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什麽都沒做,就讓王子豐被王詮教育了一頓,教他該怎麽處理好家庭關係。雖說王詮王相公的夫妻關係非常不和諧,這件事全盛京都知道,但這並不影響王詮在這方麵好為人師的行為。


    當然,如果唐慎知道了,恐怕也會不以為意。他和師兄何時是家庭關係了?明明是師兄弟。


    次日,一大早,銀引司監正林栩又來拜見。


    這次,盧深也帶著人來找唐慎,雙方人馬在驛館碰上。林栩和盧深互相瞧不上眼,二人怒目相對。唐慎出了房門見到這一幕,頓覺頭大。


    唐慎“走吧,今日去銀引司。”


    林栩“是,唐大人請,下官為您引路。”


    浩浩蕩蕩的人馬走到一半,唐慎道“工部右侍郎蘇溫允蘇大人,已經來幽州城一月了。我在盛京與他是舊時,也巧了,我與他同時被聖上派來盛京。雖說我們所領的差事不同,但都是同僚,我對他也有些好奇。林大人,你可知蘇大人來了幽州後,都做了些什麽?”


    王溱和蘇溫允絕不是友黨,林栩對蘇溫允也不以為意,他直接將蘇溫允這些天做的事說了出來。


    和唐慎一樣,蘇溫允來幽州辦事,趙輔也給他安排了人手。隻是他沒有銀引司的相助,和李景德也關係不洽,所以一個月來,他也做了些事,卻進展緩慢,不見成效。


    唐慎聽著林栩的話,不停點頭。


    很快,眾人來到銀引司。


    按理說唐慎是來督辦銀引司的欽差,銀引司上下對他不該敬重有佳,反倒該提防戒備。但在林栩的帶領下,唐慎輕而易舉地拿到了銀引司過去一年多的賬冊,翻看起來。


    這賬本做得□□無縫,每一條支出收入都寫得詳細縝密。若不是真的毫無問題,就是做賬的人是絕頂人才。


    銀引司是王溱的地方,唐慎相信以自家師兄的人品,這賬本肯定沒有作假。


    王子豐不是個完全的清官,甚至唐慎猜測,自己這位師兄可能也貪贓枉法、弄虛作假過。但他身為戶部尚書,能斂財的地方多得去,不至於在銀引司一事上做手腳。銀引司,關乎到十年、百年後,大宋天下的繁榮昌盛。


    看完賬本後,林栩又帶著唐慎,見了銀引司的一些官員。


    入夜,銀引司宴請唐慎。觥籌交錯,酒過三巡,唐慎醺著回了驛館。自從他來到幽州,盧深的差事就不再是監視銀引司,而是保護唐慎的安全,等待他的指令。唐慎喝醉了,盧將軍派人將他送回驛館。


    唐慎臉頰微紅,醉醺醺地躺在床上。他長相極好,哪怕醉了也不減風度,完全不像個醉鬼。但盧深將唐慎扔到床上後,卻小聲地啐了一口,不屑道“昏官!”接著帶著人馬,浩蕩離去。


    很快,驛館中又恢複寧靜。


    夜色深邃,窗外有雅雀驚飛。


    漆黑一片的臥室中,唐慎倏地睜開眼,他輕輕咳嗽兩聲,感覺喉嚨幹澀極了。唐慎起身給自己倒了杯茶,他雖然還有點醉,耳朵泛紅,但眼神清明,哪兒有剛才腳不能沾地的醉鬼模樣。


    喝了茶醒酒後,唐慎換上一身深色衣服,迅速離開房間。


    他輕手躡腳地越過幾個小院,避開巡邏的官差,來到一間房前。這房間裏沒點燈,似乎沒人,也可能裏頭的人早已睡了。唐慎卻伸手輕輕敲了敲門,沒過多時,便有人開了門。


    月光下,蘇溫允打開門,上下瞧了唐慎一眼,鼻子嗅了嗅,似笑非笑道“唐大人喝酒了?”


    唐慎冷冷道“下官唐慎,見過蘇大人。昨夜蘇大人特意去尋下官,暗示下官您所住的院落,於是今日下官避開眾人耳目,來尋大人。”


    蘇溫允也不再諷刺唐慎,他側開身“我已經把這院子附近的人都撤了,進屋說。”


    唐慎邁步進去。


    房門關上,二人都神色嚴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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