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昭將車開到了一百碼。


    燈光在車窗上不斷閃過,快得幾乎連成了一片。李建昭的手心冒汗,緊緊抓著的方向盤有些滑膩。


    “輝、輝哥……你可以先去醫院,沈晾我們給你追——”


    “加速!”旁輝低吼著打斷他。身體在椅子上震動了一下。疼痛讓他的嘴唇發白。


    李建昭的車很大,後麵並肩坐著三個人,王國、盧蘇麒和李陌。盧蘇麒夾在兩個傷員之間,一動不敢動。


    李陌下半身全是泥,傷口都被泥水堵住了,他不顧醫生的阻攔拉開門就擠上了車,在車上自我急救。王國的手臂已經被包紮了起來,幾人坐在車裏,一言不發。


    黑沉沉的夜色像是一片濃重的黑霧,淹沒覆蓋了整個城市的角角落落,天空中沒有一顆星星,像是要下雨了。他們的地圖上有一輛車,李建昭的耳麥裏一直在播報著他們要追蹤的目標的動向。


    一切都異常熟悉。隻是在此之前,他們追蹤的目標是吳奇。


    而現在,逃亡者成為了沈晾。


    “旁輝,”王國突然開口了,“沈晾利用了你。”


    整車裏的氣氛僵硬沉重得可怕,濃濃的血腥氣彌漫在空中。


    “我知道。”旁輝生硬地開口了。


    “他讓方明權去看著小楊,就是為了讓小楊知道你的情況。他在暗示吳不生,你會被他預測。”王國看著旁輝一言不發的背影,低沉地開口,“這樣……他就能確定你什麽時候會被帶走。”


    李陌冷笑了一下,發出了嗤的一聲。


    旁輝沉默了好一會兒,重複了一遍:“我知道。”


    李陌的臉上帶著一種冷酷而荒唐的笑容。


    “你們都知道,你們都知道他媽還讓他這麽幹?讓他犯法?他這是在把你推入火坑!”李陌衝旁輝吼道。


    旁輝的臉色僵硬,第三次說:“我知道。”


    “你知道?你到底知道什麽!你以為他愛你?他在聽到你的消息時還等了好一會兒才去醫院,他是在給那幾個人把你帶走的機會!他是想跟吳不生對著幹?我看是幫吳不生還差不多!”


    “旁輝,”王國又開口了,“你好好想想,我知道沈晾是想順藤摸瓜摸出吳不生,但是他當真值那麽大的籌碼麽?吳不生會為了把他釣出來親自現身、親自動手?我相信沈晾,但是我不相信他的手段。


    “他已經,當著我們的麵,殺了三個人了。”


    車廂裏的空氣仿佛一瞬間被抽幹。盧蘇麒感到了窒息。他知道王國也已經漸漸倒向了另一邊。


    殺人就是殺人,沈晾的特殊身份讓他無法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為自己辯護。他的能力對社會有危害,這就是一條死罪。


    沈晾在他們麵前殺了三個人。舒雷鳴、關思喬、柯曉棟。每一個都是旁輝曾經最好的戰友,極度虧欠的人。


    旁輝閉上了眼睛,發白的嘴唇緊抿。他緩慢地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沙啞的嗓音在寂靜中緩慢地響起。


    “他們——他和吳不生,一直有一種共通的本事……他在我身邊守了一個多月,寸步不離,就是在等這一刻……他一離開,就是吳不生動手的信號。”


    沈晾把他最重要的東西做成了一個餌,用來釣吳不生,而這同樣是吳不生給沈晾的餌。


    旁輝想起了吳奇。


    為了公平,吳奇讓沈晾預測過他的厄運。沈晾和當時的吳奇幹了同樣的一件事——他們都給了對方自己的死穴。


    “吳不生隻想要他。”旁輝低低地說。


    “真他媽是個瘋子……”李陌冷笑了起來,“旁輝,他的能力不止是預測厄運!你知不知道,他能控製厄運!他能殺人!”


    “任何人都能殺人。”旁輝的側臉在燈光的映照下一片光明一片漆黑,像是刀刻一般。


    李陌氣樂了:“你沒有對上級匯報……他是不是之前就已經殺過人了?!你究竟是個警察還是幫凶!”


    旁輝沉默不語。寂靜在車廂內蔓延。


    是啊,他究竟是個警察還是幫凶?


    旁輝在內心自問。


    他在病房裏看著沈晾進出的時候,何嚐不知道他在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沈晾寸步不離地看護他,一直到他好得七七|八八。沈晾沒有告訴過他他的想法,但是旁輝知道沈晾想要做什麽。他是沈晾的幫凶,甚至幫助他將自己送向危險。


    他想起了吳奇留下的最後一段視頻,那一段視頻除了他和沈晾沒有任何人看過。


    “……你之前問了我很多問題,但是始終沒有告訴我你看到的結果。如果你看到了這段視頻,我想你應該已經得出了那個答案……我想你現在一定恨我恨得咬牙切齒,但是沒有辦法,誰都要做選擇,是個人就要麵臨困境……”


    誰都要做選擇。


    吳奇死去的前夜,旁輝坐在沈晾的背後在黑暗裏問他:你想他落網嗎?


    沈晾不知道旁輝的心髒跳得很快,他害怕得到沈晾的沉默,但是沈晾沉默了。


    沈晾沒有回答。


    旁輝知道沈晾回答不出來。吳奇必須落網,除此之外,他們找不到任何辦法拯救自己。


    旁輝在那個時候已經知道了——


    他一個晚上沒有睡著,等待著沈晾的答案。一麵天堂,一麵地獄。


    誰都要做選擇。


    “在醒來之前,我一直在考慮,我會不會死在高燒裏,或者被那些嗚嗚亂叫的小車追上,但是現在這兩件事都沒有發生——至少現在沒有,就像那句話說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的運氣一向很好。”吳奇說。


    吳奇不想死亡,他不是自殺的。


    “如果我將你預測的一個必死的人,用我的能力控製他不去死,事情會不會發生改變呢?”


    “你會給我這個機會嗎?嗯……你會嗎?”


    “你知道是誰贏了。”


    沈晾預測了吳奇的死亡。沈晾殺死了奇。


    旁輝知道。


    -


    漆黑的夜色裏,沈晾緊緊攥著方向盤,有一個人坐在他的後座。他的腿部受了傷,腹部中了一刀。他拔出子彈的時候還是微笑著的。他很高興地說:“你能想象得到嗎?你現在和我一樣在逃亡。也是這樣一個晚上。


    “就連我們逃向的目的地都一模一樣。”


    “我沒有在逃。”沈晾硬邦邦地說。他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下去,沿著脖子浸濕了裏麵的白色襯衫。


    “不,你在逃。”青年說,“你殺了人。”


    “我沒有殺人。”沈晾漆黑的眼睛掃向四麵,闖過了一個又一個紅燈。無數喇叭在朝他鳴叫。


    “等到他們進了醫院,也就離死不遠了。”青年說,“而且,你知道你殺過人。”


    沈晾的嘴唇幹裂。他的脖子有些顫抖。


    “你殺了我。”青年說。


    沈晾猛地看向了後方。後座上什麽人都沒有。


    尖銳的鳴笛聲將沈晾猛地拉回前方。他慌亂地打方向盤,讓兩側的司機迎麵相撞。混亂的光線,四麵閃爍的燈光,將沈晾的視野籠罩成一片光怪陸離的景象。他把穩方向盤,踩下了油門。


    他一直在試圖遺忘。遺忘自己的能力,催眠自己隻能夠預測。他一直在逃避自己的未來。


    “你看到過你自己的厄運,”青年的聲音再度出現了,“一片漆黑。是嗎?”


    “你從失憶之後醒來就不再記日記了,因為你發現記日記可能讓你看到自己的未來。對嗎?”


    “你是個膽小鬼。”青年說。


    “閉嘴!”沈晾從嘴唇的縫隙裏憤怒而壓抑地吐出兩個字。


    “就像我能發現我的能力在不斷削弱,你也能發現你的這位‘好朋友’的力量在不斷增強,它是你的影子。”


    沈晾緊緊抿著雙唇。


    “無論你如何修改你口頭告訴對方的厄運,他們都會以你的記錄本上所記載下的時間和方式死亡,你從來都沒有擺脫過它,”青年笑了,“我現在有點兒可憐你了。”


    “它隻能‘做壞事’,而我,起碼還能讓人做點兒‘好事’,”青年壓低了聲音說,“你永遠也擺脫不了它。”


    “走開!”沈晾大吼著,雙眼裏承載的濕潤終於無法再被眼眶承受,決堤一般湧出。他整整二十年裏都在試圖反抗,試圖證明自己的預測並非絕對,他整整二十年都在試圖證明自己的命運不是既定的,但是他從未成功過。他一聲不吭,一邊用力擦掉眼淚,一邊轉動方向盤,加速向他的目的地衝去。


    “你的能力很強,哪怕我在最後一刻也沒能阻止它把我拖向死亡,”青年輕輕地說,“任何人都是自私的,‘吳奇不該死’——這個想法也僅僅是想法而已。我很高興你最終還是選擇了自己……也許是為了那名特種兵?我很高興……因為現在……你和我一樣了……”


    “閉嘴……”沈晾的聲音很低,帶著輕微的更咽。


    “你是幸運的,”青年的聲音拉得很近。沈晾從後視鏡裏看到他靠在自己的椅枕邊,輕輕在他耳邊說,“你知道有人愛你。”


    “滾開!滾!!”他憤怒而絕望地大吼。


    吳奇的身影煙消雲散。


    -


    “他要去哪?”駕駛座上的李建昭低聲開口。


    他們的目標正在一路向城中衝去,現在的方向偏向東南。十幾輛警車就跟在他們身後,緊緊追著沈晾。


    旁輝沒有說話。


    就在一片寂靜中,盧蘇麒忽然怯生生地說:“是不是……沈英英的別墅。”


    王國楞了一下,接著他的目光漸漸明亮起來。


    “對,是沈英英的房子!高鶚湖邊上……吳不生難道在那兒?”


    李建昭一個緊急刹車讓車裏的人全數向前撲去。


    “出車禍了。”李建昭看著前方亂作一團的交通。


    “現在就去沈英英的別墅,繞道。”王國嚴肅而快速地命令。


    “走東麵高架!”盧蘇麒大叫。


    一直沉默的旁輝在看到車頭轉彎之後,忽然顫抖著雙手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拚命地按按鍵。那頭的“嘟嘟”聲在寂靜的車廂空間裏不斷蔓延開來,然而一直沒有人接聽。旁輝反複不停地重撥,直到李建昭按住他的手,說:“輝哥……”


    旁輝用虎口捂住自己的眼睛,低沉地說:“我看不見他了……我看不見他了……”


    他握緊了手機,死死咬著牙關,口中溢出了低低的嗚咽聲。


    “輝哥,我們走高架,你別急,馬上就能追上他!”李建昭覺得自己心裏也極為難受,他加大了油門,很快上了高架。


    “王隊,後麵的人問跟我們還是繼續跟……沈晾。”戴著耳麥的李建昭向王國匯報。


    “……分兩路。”王國說道。他看向了旁輝。旁輝的手還緊緊捏著手機,草草包紮的手將手機埋在了血汙裏。他的一條腿褲子撕開了,近乎碾斷的膝蓋糊成一片。整條暴露在外的腿在夜色下都是黑漆漆的。


    他們在高架上開了整整一個小時。旁輝持續不斷地撥那個號碼,始終無人接聽。屏幕上的“阿晾”亮得刺眼。


    王國突然相信旁輝知道一切還裝作一無所知地配合沈晾,他忽然理解了。


    有些事情不能以製度和職責來衡量,就像當年旁輝給他打電話,對他說的那三句話。


    “我去見過沈晾了。”


    “我決定救他。”


    “他是無罪的。”


    他們是人,不是機器。


    旁輝打開了車窗,讓夜風將車內近乎凝固的血腥氣吹散。他看著外麵沒有一顆星星的夜空,在長達一個小時的追趕中漸漸平靜了下來。屏幕還亮著,他的平靜仿佛是一種爆發亦或崩潰的前兆。


    沈晾在車裏是什麽心情呢?他會哭嗎?他一直很堅強,從來沒有被擊垮過。他要去找吳不生。他的能力一向很強,隻有他知道吳不生在哪裏。


    “如果一個城市裏埋藏了一顆定時|炸彈,隻有一個人知道它的位置,你會對他嚴刑拷打,甚至捉拿他的家人來逼問出□□的位置麽?”旁輝忽然低沉地說。


    “什麽?”李陌皺眉罵了一句。


    “爆炸的倒計時馬上就要到零了。你會使用酷刑來獲取情報麽……比如砍掉他的一隻手、一隻腳……甚至是——殺死他,才能保證一個城市的安全。”


    旁輝在那一刻明白了吳奇的意思。


    吳奇就是一顆定時|炸彈。他同時是那唯一的知情人。


    隻有抓住吳奇,他和沈晾才能夠獲得赦免,然而被抓住的吳奇,唯一的下場就是進入特殊監獄。在沈晾眼裏,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東西。吳奇知道沈晾不會將他送進那個監獄,死就成了……唯一的選擇。


    “我幫了他做過很多事,你要知道如果我回去,我還會幫他做更多的事……你會給我這個機會嗎?嗯……你會嗎?”


    吳奇將選擇的權利交給了沈晾,他等待沈晾的裁決。


    而現在,沈晾將一枚定時|炸彈扔給了旁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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