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黑沉的夜色,沈晾不久前看到過一次。


    ——在吳奇留下的視頻裏。


    亮起的昏黃的路燈一道道掃過車窗,掃過沈晾的胳膊。他看著自己搭在扶手上的手臂,微微有些出神。


    王國正在用通訊器聯係警局和趕在路上的所有警察,先前一直跟著對方的警察早已被甩掉,目前趕在最前麵的竟然是楊平飛。王國一結束通訊,就打開了電子地圖,查看他們距離沈晾所說的目的地還有多遠。


    沈晾此時突然說道:“我要問你兩個問題。”


    王國的心一緊張,方向盤抖了一抖,車身也抖了一抖。


    王國暗暗滾了滾喉結,不確定沈晾要問的問題究竟是普通問題,還是要使用能力的意思。


    沈晾沒讓他繼續猜測下去,他說:“我要知道你之後會發生什麽。”


    王國的心猛地跳快了。


    車裏的另外兩個人也瞬間進入了近乎戒備的狀態。李陌從來都認為沈晾的能力是一種偽裝的殺人行為,他沒想到沈晾能當著王國的麵這麽提出來,就這樣在他麵前明目張膽地使用他的能力。他不敢置信地低吼道:“你說什麽?!”


    沈晾說:“我要知道你的未來。”他想了想,糾正了道,“你們的。”


    李陌張大了嘴,似乎被他的話震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們的情報,”沈晾低沉地用不十分響亮的聲音說道,“我得知道。”


    李陌猛地撲向前來,用手按住了沈晾,眼中流露出了驚恐的神色:“你他媽是不是瘋了!”他覺得自己大意了。沈晾之前的一切正常的表現,讓他放鬆了警惕,讓他忘記這是個能夠僅憑語言就置人於死地的特殊人物。


    沈晾沒有動,王國瞥了李陌一眼,說道:“放手,你問吧。”


    不是誰都想知道自己的未來,尤其是即將麵對的厄運。王國從來沒有讓沈晾看他自己厄運的想法,但是此刻,他身為一個刑警,做出了他最敬職的選擇。


    李陌瞪大了眼睛。“你——”


    “來醫院之前你撿起的最後一樣東西是什麽?”


    “……苗因也用於自殺的鋼筆。”


    “你上車之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是誰?”


    “方明權。”


    “上午十一點整你在做什麽?”


    “聽幾個專案組的匯報。”說到這裏王國突然楞了一下。沈晾問的每一個問題他竟然都知道。他甚至記得自己在十一點整看了一眼鍾表。


    “前天你午飯裏的肉菜是什麽?”


    “爆炒豬肝。”


    “今天上午八點到十點你總共經過了幾個路口?”


    “就從宿舍到局子,就一個十字路口。”


    王國等待著沈晾的下一個問題,但是沈晾戛然而止。他楞了一下看向沈晾,同時看到了手撫在槍上的李陌。沈晾的神情放空,雙眼圓睜,黑白的眼球反射不出一絲光線。


    沈晾在王國說完最後一個字的刹那仿佛猛地一頭浸入了一桶冷水,無數的影像開始錯位,帶血的鋼筆、方明權、警局、苗因也、午餐……錯亂的影像像是狂風一樣衝擊到他的麵孔上,接著有一股龐大的力量將他猛地吸入一條長長的甬道。


    “當”的一下。他的身體猛地頓住。


    “他”雙手持槍向前,漆黑的通道裏看不見任何東西,隻有不遠處一個沒有門的屋子裏透出了昏黃的光亮。“他”在考慮之前得到的信息。楊平飛告訴“他”他們在這棟房子裏總共看到了三個人,兩個身材強壯,身手矯健,一個瘸了一條腿。還有一些零散的人在周圍巡邏,隻要不出大動靜,這些人不會發現已經闖入其中的“他們”。“他”捏緊了槍柄,對自己身後的李建昭使了個眼色。李建昭點了點頭。


    “他”知道三個人中的一個已經被楊平飛引開了,屋子裏應該有兩個人,這兩個人都是特種兵。“他”的呼吸聲壓得很低,但是在空曠的建築物內卻被微弱地放大。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雷鳴還沒回來,你去看看。”


    “他”的心髒瞬間跳快了一拍。保險輕輕拉開。“哢噠”一聲,分明很輕,卻在寂靜中被驀然放大。


    “誰!”


    “他”在那一瞬間想到了無數種應對辦法,李建昭不等他反應,先握住了“他”的槍,大聲說道:“是我。”


    他走到燈光籠罩的範圍內,高舉雙手:“是我,建昭。”


    “他”聽到了扣動扳機的聲音。“他”在那一刹那猛地向前撲去,將與對方對視的李建昭撲到一邊,胳膊狠狠一震,一枚子彈瞬間沒入了“他”的肌肉裏,火辣辣的痛隨即植入“他”的感官。在那一瞬間,他側眼看到了屋子裏的景象。整個視界開始搖晃起來,嘈雜的聲音再度淹沒了沈晾,仿佛有誰拎著他的後頸將他猛地從水桶裏提出。他向後用力仰頭,狠狠地喘息了兩下,脖子上俱是凸出的青筋。


    沈晾大睜著雙眼,看清了視野裏的車頂和車前窗。他拿回自己的意識了。


    王國忍不住忐忑地問:“怎麽樣?”他的眼角瞟著沈晾,卻看到他臉色蒼白,大汗淋漓。沈晾猛地轉過頭來,一把揪住同樣湊上前的李建昭的衣領,用嘶啞低沉的聲音低吼道:“回答我的問題!”


    李建昭被一種恐懼攫住了。他是個特殊人物,他和沈晾一樣,有特殊能力。從表麵上看他的能力仿佛更加強大,但是此刻他卻感到自己仿佛被一把槍抵住了咽喉一般。


    “7號晚上你在哪裏?”


    李建昭看著沈晾,沒有任何拒絕的餘地:“在家!”


    “今天上午你買的第一樣東西是什麽?”


    “一、一卷膠帶。”


    “下樓之前,你你妹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


    李建昭掙紮了一下,他從齒縫裏擠出了回答:“我……去還債了。”


    膠帶,簡單的公寓,李桂在他麵前驚慌地訴說什麽……影像再度闖入沈晾的腦海。他揪著李建昭的手鬆了,接著一股更強的力量將他猛地帶回那個昏暗的屋子。


    落定的同一時間,“他”發出了一聲大叫:“旁隊!”


    “他”匍匐在地上,視野是傾斜的,“他”抬起頭看見屋子裏的景象。旁輝雙手反銬在一張折疊椅背後,連人帶椅側倒在地上,汗水順著他前額的頭發和脖子流下來、滴下去,和血液混在一起。他的一條腿不正常地扭曲,膝蓋處一片血肉模糊,身下淌著一灘血。“他”的心髒跳得飛快,重重地撞擊在胸腔裏,“他”大吼了一聲猛地向前撲去,隻聽到黑夾克男人舉著槍,瞄準“他”說:“建昭,你來了更好,你也有份。”


    接著一道尖叫聲響起來:“不要!”


    “他”猛地抬頭看向了角落。角落裏有兩個人,兩個成年人,一個少女,少女發出了尖叫。“他”在那瞬間不可置信地認為他們竟然已經墮落到綁架無辜的平民百姓,接著一發子彈向“他”出膛了。


    “他”的身體裏湧起了一股強大的力量,“他”猛地向前,一把拍向那把槍,槍一歪,子彈射入了牆壁,然而另一道槍聲同時響起。“他”的胸口一痛,隻見到穿著白大褂的男人手裏拿著一把小小的手|槍,對著“他”說:“休息休息吧,建昭。”


    李陌的手|槍已經抵在了沈晾的太陽穴上。他幾乎有些把不穩手|槍。沈晾從呆滯中猛地清醒過來,倒抽一口氣,眼中的漆黑潮水般退去。他大睜著雙眼,胸口明顯地起伏,一種驚慌感讓他的腦門上滿是汗珠。他有些顫抖地取出自己的眼鏡戴上,仿佛沒有感覺到抵在自己太陽穴上的槍似的,一翻身做回了他的副駕駛座。王國和李建昭都膽戰心驚地看著他。


    沈晾的雙眼通紅,他咬緊了牙,低低地怒吼:“加速……快加速!”


    “什麽?……哦我明白了好!”王國在他的瞪視下幾乎語無倫次,一踩油門就狂奔出去。


    -


    旁輝臉色僵硬地看著被帶進來的三個人。少女在被摘下蒙眼布時用力甩了甩頭,接著看到了被綁在凳子上的旁輝。


    “叔——”


    旁輝想要衝她笑笑,但是內心湧起的焦慮和憤怒讓他隻能咬牙切齒地質問那曾經的三個戰友:“你們……這是想幹什麽……”


    舒雷鳴冷笑著看了他一眼,再看了兩眼沈澄瑤。“你認識啊?”


    當然認識。那一家人也認出了旁輝。


    “你們想幹什麽?”沈晾的父親厲聲說道,嗓音卻在發抖,沈晾的母親一被鬆開,就立刻將沈澄瑤抱在了懷裏,不住地吻女兒的頭頂。沈澄瑤用力掙紮了幾下,沒有掙開。


    “你們想殺我和沈晾,為什麽要牽連到無辜的人?這就是……我曾經教過你們的嗎?”旁輝目眥盡裂,他的嗓音低平,憤怒卻幾乎燒毀了他的胸腔。舒雷鳴點了一根煙,邊點邊吸。“教我們?”他哼笑了一聲,一把抓起旁輝有些長了的頭發。旁輝被迫仰著頭,鼻血倒流回去,讓他嗆了好幾下,滿嘴都是血腥味。


    關思喬和柯曉棟將那一家三口帶到角落裏,幹脆利落地捆起來,


    “你們要殺沈晾?”沈晾的父親大聲叫道,“你們要殺沈晾?沈晾和我們無關!”


    “和你們無關?戶口本上都寫著你兒子的名字呢,別掙紮了,啊。”關思喬笑著拍了拍沈父的臉。


    “我,我早就和他斷絕關係了……”沈父在沈母的哭聲中也控製不住自己了,“他是個殺人犯啊,他和我們早就沒有關係了!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說的!”沈父的目光投向了旁輝。


    “我就知道你和那個殺人犯關係這麽好……肯定想報複我們……”沈父涕泗橫流,大聲叫喊。旁輝和那三人都沒有說話。隻有沈澄瑤尖叫道:“我哥不是殺人犯!不是殺人犯!”她用力掙紮,想要從繩索中掙脫出去,雙腿一個勁向旁輝挪。


    關思喬半蹲著看著麵前的三個人,樂嗬嗬地笑了笑,看向了舒雷鳴。舒雷鳴鬆開了旁輝,也冷笑了一下。他在旁輝身邊緩慢地轉了兩圈,說:“旁隊,我本來應該用最殘忍的手段折磨你,最好呢,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但是你好歹當了我們幾年教官,我敬重你,我不按他們要我做的辦。”他在“最”、“折磨”和“敬重”上加重了音節,讓他的話異常諷刺。


    旁輝在他說“旁隊”的時候冷笑了一下,此時說道:“我受不起。”


    他們對話的時候,沈父還在叫喊,沈母哭個不停,沈澄瑤和繩索在互相較勁。柯曉棟煩躁地踩滅了一支煙,對舒雷鳴說:“快點兒吧,別磨磨唧唧的。”


    舒雷鳴不悅地看了一眼柯曉棟,目光又挪了回來。他走到一旁,將靠在牆邊的一條沉沉的粗重的鐵棍拖了過來,一路拖,一路在地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他吸了一口煙,提起了鐵棍,說道:“旁隊,你欠曉棟一條腿,你就先還他一條腿吧。


    旁輝的雙眼盯著他手中的那條棍子。


    “注意著點兒啊,頭往後點兒,別劈了腦袋。”舒雷鳴將煙夾在嘴唇之間,還這麽提醒了一句。他雙手提起那條鐵棍,高高舉過頭頂,接著猛地揮下——


    旁輝在那刹那間想,幸好阿晾看不到他的厄運,否則得吃多少苦。


    劇痛隨著一聲脆響猛地襲來,旁輝的神經末梢仿佛炸開了一般,脖子上爆出了青筋。他的臉色漲紅,拷在背後的十指張開再握緊,身體猛地歪倒一邊,連人帶椅重重側摔到地上。他的聲音悶在咽喉裏,痛得幾乎無法發聲。好半晌他的氣喘帶動聲帶,發出了斷斷續續的咆哮聲。一聲聲的怒吼從胸腔裏爆發開來,他瞪大眼睛盡力讓自己在劇痛之下保持清醒,身體蜷縮得如同蝦米。


    方才還在叫喊的那一家三口一瞬間全都消音了。整個空間裏安靜得可怕,卻又充斥著旁輝的慘叫和水滴低落的響聲。旁輝在地上扭曲掙紮,那條歪曲的腿蹭得地麵一團血汙。


    沈父嚇得直往後縮,他緊緊抱住那對母女,臉色煞白,嗓子像是啞了一般。


    舒雷鳴在旁輝的頭前麵蹲下來,看著他發青又漲紅的臉:“我挖出曉棟的時候啊,他一個小腿已經糊啦,我拾都拾不起來。那麽冷的天,我說都凍沒知覺了,他還摟著我喊痛。他聲音都出不了了,還喊痛呢。你說你怎麽就能這麽忍心把他丟下了?我就對他說啊,沒事兒,等回去了,保準能治好,現在斷指都能接回去,斷腿怎麽能接不回去?我給你全收拾起來,抱醫院去。他哭著說,以後他跑不了了,跑不了了。”


    柯曉棟一直躲在牆角的陰影裏抽煙,一根接一根地抽。


    聽到這裏,他向外走去,腳在地上發出一輕一重的聲響。“我出去看著。”


    舒雷鳴目送他出門,又扭過了頭來,看著隻能喘氣的旁輝。


    “我在手術室裏看著他的時候,就對他說,哥給你買最好的腿,進口的,保準用起來和原來的一模一樣,讓你還能跑,還能跳。但是我失約了。他雖然能走,卻再也跑不了第一了。你知道他從小的夢想是什麽?參加世界錦標賽,拿個男子組一百米賽跑冠軍!以前他訓練的時候我給悄悄計時,每天黃昏,飯前,那時候跑道沒人訓練。他最快的一次,9秒59,和博爾特*就差0.01秒。我真覺得他跑起來啊,跟飛一樣。但是現在呢,”舒雷鳴悶了口煙,“他跑不了了。嘿,截肢。”


    旁輝的大腦充斥著強烈的暈眩感,舒雷鳴的話一字一句地闖進他的腦海,讓他的胸口不住發悶。腿上傳來的劇痛又讓他的意識不斷渙散。


    “你說,要我怎麽感謝你好?”舒雷鳴冷笑了一聲,手掌撫在了旁輝的太陽穴上。


    就在這個時候,走出門外的柯曉棟忽然在門口閃了閃,嚴肅地說道:“有人來了。”


    舒雷鳴的眉頭一皺,立刻說道:“你進來,我去。”


    柯曉棟行動不方便,他立刻進來,舒雷鳴端起槍就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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