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王國安排沈晾住在自己的宿舍裏。王國一個人一間房,他給沈晾鋪了床,自己就打地鋪。帶沈晾進屋的時候他沒覺得怎麽著,等開始準備洗漱用具了,他忽然覺得別扭起來了,扭頭問了沈晾一句:“你不介意吧?”


    沈晾站在狹小的房間裏,什麽話都沒說,連個眼神都沒給王國。王國心想“得”,放下那點心思給他準備起熱水來。


    半夜裏王國睡了個半夢半醒,睜開眼來,被沈晾漆黑漆黑瞪著他的眼睛嚇得魂飛魄散。他差點大叫起來,接著聽到沈晾微弱地喊了一聲:“旁輝……”


    王國這才猛地清醒過來。床上的沈晾眼睛直愣愣的,沒有焦距,王國一碰他身體,火燙火燙的。他嚇了一跳,連忙迭聲叫:“沈晾!沈晾!”


    沈晾閉上了眼睛,眉頭緊緊皺起來,他用手抱住頭,死摳著後腦勺。王國突然想起了沈晾之前說的。


    “他死於——槍殺。”


    王國手足無措地站在床邊看著沈晾,碰他也不是,不碰也不是。他心裏罵了好幾句娘,趕緊往門外衝。韓廉就住在隔壁,被大半夜叫起來,一見是隊長,忍不住說:“這是嫂子要生了還是咱們隊發津貼了啊?”


    “屁!快給我過來!”


    等韓廉看到沈晾傻眼了,他說:“隊長,我不會給男的接生啊!”王國一巴掌拍了他的後腦勺,韓廉摸著自己的腦袋說:“這還能怎麽辦啊,燒這麽厲害,送醫院吧。”


    一提醫院,王國就反應過來了,他連忙說:“走走走,抬人抬人!”


    韓廉將人一把撈起來,兩人一個開車一個背人,將沈晾勞師動眾送進了醫院。沈晾在車裏迷迷糊糊地喊著“旁輝”,讓坐那兒摟著他的韓廉有幾分尷尬。他沒話找話說:“他和輝哥感情真鐵啊。”


    沈晾之前有多討厭警局他們是知道的,每次進警局都好像讓他去拆彈似的。但現在他居然都能住在警隊宿舍了,這全是為了旁輝。


    韓廉沒想到他一句話就把王國嘴給悶住了。王國開著車一言不發。


    “跟親兄弟似的……”韓廉又說了一句,被沈晾的痛呼聲打斷了。沈晾咬著牙,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滑下來。嘴裏吐出的熱氣在半夜冰冷的空氣中形成一團團的白霧。


    沈晾揪緊韓廉的褲子,手指生生掐進他肉裏,韓廉低呼了一聲,對沈晾束手無策。


    王國加大了油門,將沈晾一舉送進急診,一個多鍾頭之後,才算徹底安頓下來。


    醫生給他服用了止痛藥,夜間無法啟用檢查腦部的儀器,沈晾的檢查被安排到第二天一早。王國折騰了大半夜,看到沈晾躺在病床上沉睡,才鬆了一口氣。隨即他警惕起來,對韓廉說:“你打電話給平飛,讓他看緊點隊裏,今晚上恐怕有變。”


    韓廉楞了一下,連忙給楊平飛打電話。


    兩人一直守著沈晾直到第二天一大早。沈晾五點半的時候睜開了眼睛,惶惑地叫:“旁輝!旁輝!”


    “怎麽了怎麽了!”韓廉被猛地驚醒,大叫著跳起來。坐在床頭的王國也起身按鈴。


    沈晾的視線漸漸恢複了焦距,他汗濕的頭發貼在額頭上,一雙漆黑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接著他看向了王國。


    沈晾的神誌幾乎在一瞬間恢複。他低冷地說:“打電話。”


    韓廉條件反射地舉起手機,王國說:“給平飛。”韓廉於是撥通了楊平飛的號碼。


    手機剛一接通,楊平飛就說道:“王隊在嗎!”


    韓廉心想這一個個的幹嘛不自己打電話,於是將手裏的手機遞給了王國。王國一接起來就聽到楊平飛說:“就是他!”


    王國的雙眼微微睜大,鎮定地“嗯”了一聲,接著韓廉驚訝地看到沈晾的嘴角弧度微微上揚,露出了一個冷笑。


    王國嚴肅地轉過身去,就聽到沈晾冷笑著說:“槍殺。”


    韓廉來回看王國和沈晾,終於忍不住說:“你們打什麽啞謎呢?”


    王國嚴肅地看著沈晾,看了好半晌,他對韓廉說:“叫人過來看護他。”


    方明權過來的時候,王國看了沈晾好幾眼,囑咐方明權千萬保證他的安全,才帶著韓廉離開。韓廉坐在警車的副駕駛座上,看到王國的車速一直往上飆。


    “王、王隊,要超速了……”


    王國吐了一口氣,鬆了油門,眉頭緊皺。


    “王隊……沈晾的預測有什麽問題嗎?”


    “沒問題。”王國說。他停頓了一會兒,截過韓廉要說出口的話道:“就是因為沒問題,這問題才大——”


    韓廉有些發愣。


    “他預測了李潮風的未來。他跟我說這事兒的時候,沒避著人……他的預測間接告訴對方他們將來會怎麽做。對普通人來說,聽到厄運會趨凶避吉,但是對犯罪分子來說,他預測到了什麽,在他們眼裏就是一個既定指標。也就是說,沈晾的預測導致了他們的行為。”


    “可是……”韓廉有點兒發怔,“誰會跟自己過不去啊?他預測了別人,不也會……”


    “所以問題大。”王國說,“沒有旁輝的時候,他連自己的死亡都不怕,他的這個能力……就成了某種意義上的主動能力——他的共情能力極強,犯罪分子以他的預測為目標,他就能控製犯罪分子的行為,控製他們殺人。而因為這種能力的性質,他的這種變相殺人根本不能算殺人,他自己知道這一點,但是現在……他不在乎。


    “旁輝這個鎖被敲開了。”


    王國說。


    韓廉不寒而栗。他看著前方的視野,忍不住說:“那……咱們不阻止他?”


    王國臉上的表情更凝重了。韓廉在王國的沉默裏漸漸反應過來,告訴王國消息的是被派去看護小楊的楊平飛。楊平飛怎麽會知道李潮風被殺了呢?


    “小楊……小楊是……”韓廉睜大眼睛看向了王國。然而王國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小楊身上。他抿了抿嘴唇,死鎖著眉頭說:“我們的法律沒法管沈晾,道德上也不能。他這個人,本身就是最有效的方法。”王國是個警察,他不能做違法的事,他破案的準則是最小傷害最高效率地解決問題,沈晾沒有違法,他的能力也夠不上觸碰道德標杆,王國沒有辦法拒絕這種方式。在這個過程中,所有人都是受益的,唯一受到摧殘、唯一開始腐壞的,隻有沈晾。


    王國死死皺著眉,又加大了油門。沈晾是什麽樣的人,他是除了旁輝以外最清楚的人。沈晾在特殊監獄裏將近致其死亡的牢獄之災下都未曾讓他想過傷害任何一個人,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發生了改變呢?


    是因為旁輝?王國總覺得有幾分不對勁。


    楊平飛在看到王國出現在病房外時,立刻迎了上去。小楊傷勢其實不重,但是打在腿上,他又堅持不肯去醫院,於是這幾天就在法醫辦公室旁的醫務室裏休息。看到王國,小楊連忙爬起來,王國擺了擺手就讓他躺下了。


    楊平飛出來之後用手帶上門,下意識地說:“沈晾呢?”


    “讓方明權看著呢。”


    “方明權?”楊平飛楞了一下。


    “說說情況。”王國不讓他繼續發散思維,拿了根煙出來叼在嘴裏問。


    楊平飛幫他點火,說:“出去過兩回,都挑我不在的時候。用手機聯係的,他有倆手機。”


    王國吸了一口煙,吐出了一團煙霧,沉默了一會兒說:“套過話沒有?”


    “套過,受過訓練,什麽都沒透露。是我們體製內的人。”


    王國抹了抹自己的臉,說:“行,我明白了,你繼續看著他。”


    楊平飛楞了一下說:“不處理他?”


    “還有用。”王國說。


    “沈晾是什麽時候發現的?”楊平飛壓低聲音說。


    “比我早,”王國說,“從任森那檔子案子起,他就注意著了。”


    楊平飛和韓廉都楞了一下。


    “什麽情況?”楊平飛禁不住問。


    “那樁案子他沒去警局,預測任森時他坐在外麵咖啡廳包廂裏,遠程交流的。”


    王國禁不住想起了沈晾對他說話的場景。


    沈晾坐在他的床上,手裏拿著塊王國遞給他的幹燥的毛巾。王國驚愕地瞪著他。“……包廂裏除了你,有三個警察。有一個人留到最後幫你搬設備。”


    王國愕然地回憶了許久:“……小楊?”


    “我沒有跟吳奇交流過我的能力,任森死亡一案透露的有關於我的預測的消息隻能由內部人傳播。”沈晾低頭看手裏的毛巾,將它疊起又展開。


    王國停頓了一會兒,嚴肅地問:“你……當時是不是故意定在警局外,好方便排查?”


    “嗯,”沈晾從鼻子裏發出了一個低低的聲音,“無論他有多少人在警隊裏,一定有一個要當麵看到我的預測。”


    當時看到沈晾提筆寫下預測的除了旁輝隻有兩個人,王國和搬運設備的小楊。


    “他從那個時候開始懷疑起了?”楊平飛匪夷所思地說。


    王國吐出了一口煙:“他的能力就他清楚,隻有他能那麽輕鬆地定位吳不生。”


    楊平飛禁不住說:“十年前是你把吳不生送進監獄的,不是他。”


    “沒有他留給我的資料,我連吳不生的影子都找不到。我查吳不生的那段時間,除了沈晾,就沒人能給我提供有效的正確信息。”王國微微翻了個白眼,吸了一口煙,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隻有他能逮捕吳不生。”


    王國將煙蒂在垃圾箱上壓滅,然後走進了醫務室。楊平飛站在門外看到他將門關上了。楊平飛和韓廉對視了一會兒,就問:“沈晾現在就方明權一個人看著?”


    “對。”韓廉點了點頭,他想了想,說,“我有點兒不放心。”


    楊平飛啐了一口說:“輝哥在的時候,連把他交給王隊都不放心,怎麽能讓一個方明權看他!”楊平飛說完將手揣兜就走。


    -


    方明權坐在病房的靠門一側,坐姿端正,用一種細微的警察的傲氣看著沈晾。沈晾的床位靠窗,他背光坐在那兒,麵孔朝著窗外。


    在長久的沉默之後,方明權終於坐不住了。


    “你和吳不生是什麽關係?”


    沈晾轉過了頭來,盯著方明權,讓方明權無端得感到有點兒心慌。他調整了坐姿,將身體前傾,表現出一種攻擊姿態。


    “你不可能什麽都知道,”方明權說,“誰都以為你有特異功能,但是我不信這個。國家也沒有正式公布那個所謂的特殊部門的定位,你不用跟我裝神弄鬼。”


    沈晾依舊盯著他看,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方明權說:“十年前你轉交給王隊的資料非常詳細,詳細到了除了他內線的人根本不可能了解的地步。他自己在法庭上都承認了那是絕對不可能泄露的機密,你是怎麽知道的?你看上去好像和他對著幹,但是一直遊走在灰色地帶,連警局都不敢進,你是心理創傷——還是心裏有鬼?”


    沈晾又繼續看了方明權一會兒。


    “你不承認也沒關係,早晚會露出馬腳。我跟王隊跟了十幾年,他難得昏頭一次。你把小章小李耍得團團轉,騙不倒我,”方明權說,“我幹刑警二十多年了,什麽樣的罪犯都見過。就算讓你僥幸出來了,也總有一天要伏法。”


    沈晾凝視著方明權,連睫毛都沒有動一下。


    方明權握了握拳頭,努力讓自己盯著沈晾的雙眼。


    沈晾終於張開了口:“你身體前傾的同時腳尖內扣,表明你在極力表現氣勢與攻擊性以掩蓋緊張情緒;你的雙手交叉於指根部,試圖讓自己鎮定、說服自己所述合理且屬實;你不說話的時候嘴唇微抿,是在緊張情緒下麵對旁觀者或者強大對手的表現;你在試圖看我的雙眼,但是辦不到;你的背後已經出汗了,你穿著羊絨保暖內衣,會有些刺激皮膚,所以你在輕微地聳動肩膀,但是為了保持氣勢遏製自己的行為;你的鞋麵上凸,鞋尖凹陷,是腳尖下按,足弓抬高造成的,因為足部寒冷,血液不通,你試圖鬆緩腳部血流與神經來緩解緊張;你的手臂上有雞皮疙瘩,因為你的頸部已經先出現了,就像你的呼吸一樣,在透露你的——害怕。”


    沈晾頓了頓,麵無表情地看著猛地站起來的方明權。


    “你害怕和緊張,是因為懼怕自己的推測錯誤。你希望你的推測正確,以我‘有罪’證明王國此前做的決定是錯誤的,給自己受到冷落尋找等同的安慰條件。你需要安慰,是因為你跟了王國十三年,卻漸漸被小章和小李所替代,而且近十年來你沒有任何成績,隻能依靠資曆和年齡在警隊裏坐大。你對這樣的自己非常失望,但是你卻從來不願意向年輕警察學習,因為你放不下自己的資曆,所以你需要一個很大的突破口,足以證明你的刑警本能傑出。”


    方明權怒喝了一聲:“胡說八道!”


    “你阻礙王國獲知小章和小李在p市的消息,是為了推遲他們回歸,在這段時間裏你有很多表現自己的機會。你發現我是最好的機會,因為現在我是所有案子的核心人物。我和每一樁重大的凶殺案都有關,和十年前的控告也有關,和王國最大的敵人吳不生也有關,因此你希望在我身上找到某些證據。”沈晾絲毫沒有受到方明權的影響,“這些證據,是你異想天開,滿足自己臆想或企盼的‘事實’的根據。你無法找到確鑿證據,因此現在隻能在我麵前,試圖通過刺激我的敏感詞匯影響我的心理狀態。因為你已經將我認定為一個罪犯。這就是,你為什麽在這裏。”


    方明權站在那裏,雙眼大睜,怒不可遏地說了一個字:“你……”


    “王國讓你如願了,你現在滿意了嗎?”


    “王……王隊?”


    “我獲取信息時,有時不一定非得依憑對方的描述。有些人說出來的不一定是真的,記憶也會產生偏差。我的問題也從來沒有一個確定的數目,也許兩個問題就足以得到你的未來,”沈晾看了一眼方明權的身軀,將鼻梁上的眼鏡慢慢摘了下來,“你騎自行車過來,是一輛山地,大約是捷安特的,你沒有吃飯,為了跟我對峙,你提前喝了一杯咖啡,你打算隻用幾句話就讓我驚慌失措,所以你沒有做太多的準備,以至於現在啞口無言,所以你是在早上得到了王國的消息之後立刻匆匆趕過來,在路上回憶之前演練過好幾次的對話,而且還在樓下停車之後又回想了一遍——”


    沈晾將目光收了回去,重新看向了窗外。


    “明天你會被打斷左小腿腓骨。”


    楊平飛靠在門背後,交環著雙手看到方明權從裏麵怒氣衝衝地大跨步地走出來,挑著一邊眉毛仿佛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他扯了扯自己的衣擺,做好準備才走進病房:“我還怕有誰來欺負你,不知道是誰欺負誰。”


    沈晾沒把頭轉過來。他看著窗外說:“明天晚上七點三十四分,旁輝回到警局。”


    楊平飛連忙站直了肅然道:“什麽時候的消息?”


    沈晾說:“剛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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