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綿綿的球鞋踩在一片焦黑的高速公路地麵上。沈晾站在被隔離起來的區域裏,沉默地看著那輛被燒得隻剩下歪曲的骨架的車。


    地麵上沒有刹車痕跡,反倒是遠遠停泊的十幾輛警車的後麵有好幾條長長的刹車痕。


    現場已經被清理了,車裏麵沒有屍體,但是焦糊的座位卻摻雜著已經被碳化的皮肉。


    沈晾隻是遠遠地看了一眼那輛車,沒有上前。


    旁輝站在他的身後,看著他的背影,仿佛是一種默哀。從那一次地下拳擊場的事他就知道,沈晾不希望對方被捕。也許是一種共情,也許是一種相惜。


    沈晾的身體動了一下,接著他走向了發生事故護欄的對側。車是由北向南行駛的,路向右側彎曲,黑車從右車道橫跨兩個車道進入超車道最終撞進護欄。而沈晾沒有去看超車道,反而沿著車行駛的軌跡向右車道的後方走去。


    旁輝皺了皺眉,跟上沈晾,隻見到他的步速逐漸加快,走出了警方的攔截範圍,然後慢慢降低步速,在右側的草叢裏掃視了一圈,接著俯下身撿起了一樣東西。


    旁輝楞了一下,那是一隻老式手機。


    沈晾將那隻支離破碎的手機撿了起來,翻到了背麵。後蓋已經飛出去了,一共有兩個內存卡槽。沈晾將其中一個內的儲存卡取了出來,然後轉身麵向了正向他走來的警察。


    “有什麽發現?”這個警察對沈晾還有幾分懷疑,沈晾的精神看上去非常差,人也很瘦,如果不是旁輝在他身邊,這個警察幾乎會認為沈晾是個吸|毒犯。


    沈晾將手裏還剩一張卡的手機放到他的麵前,什麽也沒說。旁輝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閉了嘴。對方接了過來,沒想到他能注意到這樣細節的地方,臉色稍稍緩了緩。他拿起手機看了看,說道:“內存卡沒摔壞,可以順藤摸瓜了。”


    -


    一起關於特殊人物的案子了結了。


    度假村終於開放時,救護車來了好幾輛,將帶傷的人都送了出去。幾個隻有輕傷的都是是劉景陽的下屬,他們開著婚車悄悄離開了度假村,而幾具屍體要被法醫帶走時,柯洋說:“不用了。”


    這幾具屍體的死因他們都清楚,沒必要再對屍體動刀。隻需要確認他們的身份即可。


    沈晾在吳奇歸案前的那個晚上發了一通高燒,也許是因為吳奇的厄運來得太快,高燒沒有繼續蔓延下去,他在天亮時退燒了。他和旁輝在接受了趙翔裝模作樣的調查問詢之後,又繼續在n市待了一些日子,等林振奇醒來之後對他又施行了一次“致死療法”,讓林振奇徹底從茫然和瘋狂中清醒過來。


    受到暗示的人沒有幾個像他“中毒”這麽深的,表現得越瘋狂,代表他心底的潛意識越暴虐。他人是醒來了,雙腿動了手術之後也沒有大礙,但他日後的道路恐怕不會那麽順暢了。


    所有人得到吳奇出事的消息後,都陷入了沉默。


    吳奇所乘坐的那輛車,從離開休息區到撞上護欄,全程都在加速,最高測度達到了碼表的最大限度,連輪胎都在爆炸之前開始焦糊。一般人在麵臨死亡時多少會有一些自我保護的條件反射,但是吳奇的司機卻仿佛沒有一絲一毫的畏懼。


    警方在休息區的出口取得了一台攝像機,參與此案的所有重要人物都擠在n市警方的辦公室裏,看著那個攝像機裏留下的信息。


    ——吳奇自殺之前留下的東西。


    對,這是一起自殺。


    他們加滿了油,沒有拐彎。車在撞上堅硬的護欄之後碾壓過寬闊的綠化帶,一路爆炸前滑到對向車道的右側護欄。


    吳奇的屍體拖出來時血肉模糊,已沒有完整的形狀。


    n市刑警大隊隊長將攝像機裏的儲存卡取出,插|進電腦。裏麵總共隻有一個文件夾,都是當天的。


    總共三段視頻,時間從下午他逃離度假村後不久開始。


    播放視頻的隊長回頭看了一眼薛達川,見對方點頭,他點開了第一個視頻。


    “嗯,你看到這個的時候,也許我已經死了吧。”鏡頭晃動著,景色飛快劃過,吳奇的臉出現在鏡頭裏,搖晃得厲害。在一個劇烈的晃動之後,鏡頭穩定了下來。


    “我猜你身邊有很多人。真糟糕啊,本來他們中的一部分可能成為我的木偶。”


    這一部分人的臉色都動了一動,他們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沈晾,顯然是明白了吳奇口中的“你”究竟是指誰。


    沈晾的雙眼一眨不眨,目光投向屏幕。吳奇掛著一種溫和而輕佻的微笑,如果不是他蒼白的唇色,沒人想得到他正在逃亡。


    他將手放在嘴唇邊咳嗽了兩下,沈晾注意到他的手上包裹著紗布,血從裏麵滲透出來。那隻手被旁輝用槍打出一個槍眼。


    “在來之前,我一直在想,僅僅我用能力對你來說可不公平,我得給你一些籌碼。”吳奇微笑了一下,沈晾的臉色卻愈加蒼白,“你知道是誰贏了。”


    旁輝抓住沈晾的手,卻感到他的手指冰涼,一直冰涼到手心。


    “我現在和我的保鏢在一起,一個在開車,一個在我旁邊。我身上有三處傷口,如果運氣好,到明天早上我能挺下來。我現在有點兒發燒,也許希望渺茫。”他笑了笑,車廂震動了一下,他用手捂住了腹部,笑容有些幹澀。


    沈晾曾經將他放在左口袋的匕首捅進了他的腹部,那把匕首的位置是他告訴沈晾的。


    “嗯,現在已經四點半了,”吳奇看了看手表,他的衣袖上都是血,看手表時將表盤蹭了蹭胸口,“有兩輛車在我屁股後麵,我會計算什麽時候出現第三輛車。但願不要太快。”


    “我呢,曾經一直特別可憐你,因為你的能力幾乎是個廢品——在你的手上。你的這位‘老朋友’很好,但是你很笨,”他用輕蔑又親昵的口吻說,“但是現在,我有點兒羨慕你了。”


    吳奇臉上的笑容降了下來。他漫不經心地看著鏡頭,目光仿佛穿過了屏幕,直視著沈晾。


    “我見過不少我們這樣的人,總之比你見過得多。他們有一些比你還要蠢,有一些嘛,比我更聰明。蠢的那些,被俗稱為‘好人’吧,畏畏縮縮,像是個麻雀一樣活著,一讓再讓,把自己畸形的天賦當成自己的錯誤,哦,或者把自己當成一個巨大的錯誤,好像任何人都有欺負、侵|犯他們的權利。聰明的那些,像我,通常被稱為‘壞人’,”他嗤笑了一下,仿佛是說到了什麽令人發笑的事,“合理利用自己的能力,爭取我們的權利,死不了,就讓自己過得更快樂一些。”他把“合理”與“權利”強調了,讓他的話變得異常諷刺。


    “你身邊的這些人,喜歡用他們的價值觀來衡量我們,而且好像不這麽做,他們的國家就會坍圮似的。天知道我根本不在乎他們。我連我自己是不是活著都無所謂,我為什麽會在乎其他人?隻可惜他們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


    站在沈晾周圍的人,臉色都有些變化,吳奇的目光就像是落在他們身上,讓他們幾乎感到有些難堪。


    “他們把我們當弱者,因為我們人數稀少。就像人從來不用了解動物在想什麽,這很合理。但事實上我們比他們強大。我們比他們強大,卻在不斷思考他們想要什麽,你不覺得荒謬嗎?人類培養猩猩是為了服侍它們、順從它們的叢林法則嗎?”


    “你看,你是我見過的最蠢也最聰明的人。”吳奇笑了笑,“你一直在畢恭畢敬地照顧這些猩猩。隻可惜他們一直用自以為是的態度看待你做出的一切,甚至將你本不需付出的當做是允許你加入他們野蠻人守則的理所應當。”


    他搓了搓手,卻又因為手上的紗布而讓那個動作沒有那麽順利。


    “當然了,在看到你的‘警犬’之前,我認為這些都沒錯。你的討好換回來的隻是他們能夠變本加厲地侵|犯你、欺侮你以及貶低你的能力的允許。”


    吳奇的手忽然點了點鏡頭,以至於旁輝幾乎以為他看得見自己,指著自己。


    “我本來一直是這麽認為的。就像沒有人擺脫你的預測,也沒有人能輕鬆擺脫我的控製。所有的感情都是一種預定的軌跡,利益的驅使,在碰到更大的利益之前,它們看上去很美妙,但當被這種幻覺所束縛的人意識到有對自己的威脅,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拋棄你。是的,利己主義。好詞。


    “嗯,在多數人麵前,生命的確是第一的,對任何一個生物來說都是如此。無可反駁,沒有理由反駁。但任何事物都是沒有極限這個含義的。所有的事物即使被他們謊稱無可衡量,事實上都有量化的價值。尤其當任何外物與自己的利益放在了天平的兩端時,自己的那一頭會出現一個讓你想不到有多沉重的砝碼。


    “有個很有趣的哲學問題,說的是鐵軌上失控的電車,我想你一定聽過。一邊是一條人命,一邊是五條人命。*有太多囉嗦胡扯的哲學家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證明其沒有答案,或者根本沒有選擇,因為五條還是一條本身就是個邏輯死胡同。他們都屬於所謂不道德的行列,因而任何行為都無所謂道德與否。但是,為什麽有那麽多的人會選擇救那五條命?”吳奇異常認真地笑了一下,“因為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潛在的衡量準則,如果五個人的社會影響力與回報率的輻射範圍為a,五個人就是5a以上。這就是個簡單的數字問題。這個世界上你通過七個人就能認識全球的人*,拯救五條生命帶給你的酬勞——任何形式的酬勞——遠比一條命來的大。就是這樣。”


    吳奇笑了笑:“所有人的潛意識已經為他們做出了判斷。這種潛意識的砝碼就是自己。”


    車廂又震動了一下,吳奇的眉毛皺了皺,一旁有一隻手伸出來,幫助他穩住了身體。吳奇似乎忍耐著疼痛。他將那隻手推開,將攝像機調轉,往前方拍攝了一會兒。


    鏡頭裏是高速公路,前麵幾乎沒有什麽車。他又往後方拍了一段,因為這段高速彎道較多,從鏡頭裏能夠看到遠處緊追不舍的兩輛婚車。


    接著,在視線的盡頭,他們看到了一輛開始鳴笛的警車出現在拐角處。


    “啊,他們來了。”吳奇的聲音從錄像裏傳來。接著錄像的畫麵黑了。


    視頻停頓黑屏的這一段時間,誰都沒有說話。接著第二段視頻開始了。


    吳奇的臉色看上去更加蒼白了。


    他用手無意識地捂著自己的腰腹。他說:“嗯,我說到哪兒了?”


    “對了,”他似乎回想了一下,“現在是五點五十八分,他們在那兒。”他將頭讓開,鏡頭拍攝到了後方的警燈。警燈距離他們似乎更遠了一些。


    “我有個不怕死的司機,”他吃吃笑了幾聲,“你會不耐煩嗎?我想你旁邊的人應該不耐煩了。”


    播放視頻的n市刑警大隊隊長差點就扭頭去看一眾人馬了。


    吳奇笑了笑,接著開始了:“天平。對。很少有人能把自己放在天平上,和其他的東西對等,錢,權……隻要屬於這些人的,他們就將其和自己掛上了勾。任何放在天平另一端的東西都需要與‘自己’這個砝碼抗衡。


    “我想讓你看清,你在乎的這些猩猩,他們的心裏,你究竟值多大的籌碼。你實在很不聰明,讓我很想敲打敲打你,讓你更明白一些。


    “但是現在,我有點嫉妒了。嗯——羨慕得有點嫉妒。


    “因為幫你的不是任何一個曾經傷害你的人——比如那位*官吧,或者對你見死不救的、對你一直有偏見的那幾個。我本來以為隻有兩個結局。要麽是他們因為愧疚或者所謂的‘正義’選擇救你,要麽是他們把我倆一視同仁。我們要麽被一網打盡,要麽他們被我一網打盡。


    “我一直認為,你的‘警犬’會帶幾個警察一起追上來,鬧個轟轟烈烈,我還特意給了他這個機會——你看,要是我成功了,我既幫‘他’解決了幾個讓‘他’不痛快的人,還能讓你清醒點兒。


    “我想他的未來這個砝碼已經足夠沉重了,他今年幾歲?有四十嗎?那他的人生還有一半沒有過完,他還有他的家庭。他會選擇報告,帶一堆人,把我們包抄起來。我太了解他們的手段了。也許他會替你求情,這本來是他最好的處理辦法。但是我更加知道他們會對你怎麽做。所有人眼裏我們才是一夥的。我根本沒有傷害你。”吳奇得意地笑了起來,笑得嗆了兩聲。


    “但是他沒有。”吳奇向後倒去,靠在了椅背上,吐出了一口氣,臉色也變得淺淡起來,“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人的潛意識這個東西。一切醜惡的東西,一切自私的欲|望……一旦深入就變得汙穢——這個詞是我從這些人那兒學來的。你看我們根本不存在汙穢是什麽的概念,他們卻告訴了我們醜惡的東西。


    “你碰到了一個——”吳奇停頓了一下,臉色非常複雜,似乎在思考用什麽來形容旁輝,沉吟了許久,他說,“很好的人。”


    “我所堅持的東西——我存在的意義——”


    吳奇沉默了很久,然後他忽然伸手,關掉了錄像。


    被點名的幾個人的臉色都不怎麽好看,他們對吳奇的話還有些不解,但沈晾卻幾乎明白他所指的任何一個人。


    第三段視頻開始了。


    畫麵很黑,幾乎看不見什麽東西。隻有不斷閃爍的燈光隱約照亮畫麵。背景音是非常低淺的音樂,女高音唱出了神聖而悲涼的樂章。


    吳奇的聲音隔了一會兒傳了出來。


    “你知道我現在在聽什麽?‘亞法曾對猶太人說,讓一個人替眾人去死是合算的。’”


    他從鼻腔裏淺淺地“嗯”了一聲,非常低沉,帶著幾分笑意。他說:“我覺得是對的。”


    黑暗和一道道閃過去的燈光持續了足足有三十多分鍾,接著吳奇的聲音再次響起來:“再快點,我想去休息區睡會兒。”


    接著他仿佛想起什麽,將攝像機舉起來,對著外麵隨意地晃了晃,“現在是淩晨零點二十一分,我好像不發燒了。”


    第三段視頻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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