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出門的時候沒給王國知道。王國在他們上車之後才聽到了這個消息,心裏想著沈晾這突然回家又是想要幹什麽。


    沈晾從來不回家,旁輝王國乃至楊平飛都知道。他和家裏的關係很緊張,至今沒有緩和過。在旁輝跟著他的幾年裏,他從來沒有給家人掛過電話,而家裏也從來沒有給他來過電話。他唯一保持聯係的就是小他九歲的妹妹,他們之間的聯係也僅止於早年的一些信件,之後也不聯絡了。


    旁輝也猜不透沈晾此次回家是要幹什麽。但是對於沈晾肯主動出門,去尋找家人,這在旁輝看來還是一個很大的進步。


    兩人在火車站候車的時候,候車廳裏已經沒有一個空位了,地麵上坐滿了人。旁輝看了看時間,還有整整一個小時,一直這麽站著也不是個辦法。沈晾身體還沒大好,他不放心。


    但沈晾隻是陰沉地看了一圈四周,什麽話也沒說,找了個角落就靠在了牆壁上。旁輝一把將他拉到自己身邊說:“你穿太少了,別貼牆上,涼。”


    沈晾於是沒有再靠牆。他的精神看上去有些蔫蔫的,旁輝覺得可能是要回家了的關係。他也想不出什麽能讓沈晾高興起來的話,於是不尷不尬地與他站了好一會兒,雙目有些不好意思地環視四周,去尋找空餘的位置。


    旁輝當了那麽多年兵,外出的時候從來不在乎自己的座位。他在公交車上不占座,候車候機廳裏不搶座不插隊,現在要主動找位子,總是覺得有那麽些尷尬。他自己一個人通常一兩個鍾頭站著都不帶半點皺眉的,沈晾的身體弱,連小跑幾步都喘氣,旁輝真心疼。


    沒多久,一個坐在他們麵前的老大媽忽然起身了,對旁輝說道:“這小夥子生病了吧?過來坐會兒。”


    旁輝楞了一下,還是第一次被老大媽給讓座,登時跳起來,連連擺手說著“不用不用”。沈晾身體雖然不好,但怎麽說也已經出院了,一個青壯年的,沒道理讓一個老人給讓座。沈晾的表情也有些僵。他就站在旁輝身旁,甚至還往他身後躲了躲。


    老大媽有些感慨地說:“我兒子也是這麽讓著讓著給讓壞了的……我看小夥子臉蛋兒都慘白的,我身體好,你我輪流坐坐。”


    沈晾拉著旁輝後退了一步,旁輝看他一眼,和他交流了一下眼神,忙回頭說:“大娘,沒事的,我弟他一直這個樣子,亞健康,臉上沒血色,身體還是好好的。”沈晾一邊聽著一邊把頭往一邊扭,努力遮蓋掉自己的臉色。


    老大媽還是沒放過他們,拉住沈晾的胳膊說:“哎,來,來。”旁輝也不知道這老大媽怎麽能這麽來勁兒,一個勁抓住非不鬆手。他連連推搪,用力不是不用力也不是。老大媽身邊還坐這個小姑娘,看上去像是祖孫二人,小姑娘的神情呆呆的,臉色也看上去有些灰敗,旁輝哪裏敢讓老人起來。


    一旁的一個青年女子終於看不過去了,她站起來說:“那小哥兒,你坐這兒。”


    見到一旁的幾個一直裝作沒看見這幕的青年人,聽見女青年開口,才紛紛調整坐姿,好似鬆了一口氣。


    女青年起初是不理的,在這兒等車也就十幾分鍾,她也剛剛坐下沒多久,但看見這一幕,鬧得不停,還是忍不住站起來了。她起來看清沈晾的臉時,忍不住楞了一下,再看了看旁輝,神情有些莫測。


    沈晾拗不過大娘,在旁輝對女青年的道謝下臭著一張臉坐了下來,就坐在小姑娘的另一邊。他一點都不認為自己是需要照顧的人,對別人強推而來的好意也沒有半分好感,但是這好意偏偏是通過旁輝強推來的,這就讓他有些束手無策了。


    他坐下後沒多久,旁輝就開始和老大媽攀談起來,女青年在一旁玩著手機,似乎已經陷入了網絡聊天中。


    老大媽說:“身體這事兒當真要從年輕的時候養起,你們這些小年輕的,工作學習都拚命得很,老不肯服軟,不肯承認自己病,拿著革命本錢揮霍,哪一天,好好地就……”老大媽忽然說不下去了,歎了一口氣,有些更咽。旁輝想起她之前說“我兒子也是這麽讓著讓著給讓壞了的”,知道這裏麵有故事,想想也有一個鍾頭的等待時間,就問了一句:“大娘,您兒子也有這麽大啦?”


    “他要是活著,也有這小夥子這麽大了。”老大媽衝沈晾笑了笑,又歎了口氣。沈晾的表情有些僵,似乎說不出話來。


    旁輝連忙住口不敢問了,但老大媽卻打開了話匣子:“我兒子前年犯了胃病,一直以為是普通胃病,死活拖著不肯醫。他上下班都忙,平時攢下來的錢就寄給我,用在孫女兒頭上,誰知道那天下午坐公交車回家路上,發病了。他低血糖,還死活要給老人讓位子,站起來就倒下去了,拉到醫院裏,查出來,是胃癌啊……”老人用手摸摸一旁小姑娘枯黃的頭發,忍不住眼圈有點兒紅,“人家對我說,有人讓他趕緊起來讓座,你說要是他不起來,也許就不會去了……哎啊……”


    旁輝聽得難受。老人說得平靜,卻非常淒苦,白發人送黑發人,這對老人來說是最殘酷的懲罰。


    一旁的女青年也聽得有些動容,她抬起頭來看了看老人,也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讓座的風氣是好的,但是該讓的不讓,不該讓的卻總是被人用道德律法束縛,這一切都是因為社會意識還未進步到上層。就像許多不實的新聞媒體,為了一搏眼球,獲得關注,可以把黑的說成白的,哪怕知道了真相,也要將民眾的輿論導向最能嘩眾取寵的一邊。


    愚民愚民,中國社會發展到如今,民眾依舊無法擺脫愚昧。自以為在開化的路途上發展了很遠,以道德與律法捆縛社會的“不良”,但事實上,隻是邁開了一小步。


    女青年暗暗搖頭。她已經習慣性從小的事物上看出大的東西,這是職責也是她思維的方式。


    沈晾在一旁默默聽著,小姑娘一動不動地坐在他的身邊,卻在老大媽撫摸她的頭的時候,動了一下。但是她沒有回應老大媽,反倒是用小手攥住了沈晾褲子的邊角。


    沈晾楞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罕見的茫然。他看著小姑娘,接著慢慢地、不動聲色地將手挪了過去,握住了女孩兒的小手。沈晾的體溫低,女孩兒的體溫高,那隻小手像是一隻溫暖的小鳥一樣躺在他的手心裏。沈晾轉過了臉來,俯下身,額前的劉海擋住了他的眼睛。旁輝看到他摘下了眼鏡,不覺心裏一跳。


    他忍不住叫道:“阿晾……”


    沈晾沒有理他,他問小姑娘:“今天早上吃的什麽?”


    老大媽一開始以為沈晾是個非常不通人情,不愛說話的內向的青年,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十幾歲還是二十幾歲,卻沒想到他能和自己那膽怯的孫女聊起天來。她很意外。孫女有點兒孤僻症,一般問什麽都不說,身體也弱。沈晾那樣平易近人的問話,恐怕也是不會回答的。


    小姑娘看著沈晾黑洞洞的眼睛,卻一點害怕的模樣都沒有。她張了張嘴,試了好幾次才說:“雞蛋……”


    老大媽微微睜大了眼睛。


    女青年也有些驚訝。她之前看那小姑娘也很喜歡,試圖討好她來著,但是小姑娘半點反應都沒有。看老大媽給她的歉意的眼神,女青年就知道這孩子恐怕是有什麽病。但她沒想到,沈晾一問,那小姑娘就說話了。


    “昨天晚上11:00在做什麽?”


    “……想爸爸……”


    沈晾的問話很低,也沒有半點柔和的意思,他甚至不說“小妹妹”三個字,仿佛是在拷問。但是小姑娘卻一五一十乖乖地回答著,手也沒有從他掌心裏抽出來的意思。沈晾的眼瞳越來越黑,她卻一直沒有移開目光。連續回答了沈晾十幾個問題,她把握在奶奶手裏的另一隻小手突然用力抽出來,塞進了沈晾掌心裏。她俯下身撲在沈晾的大腿上,臉埋了下去,低低地說:“想爸爸……”


    老大媽的心肝肺都顫抖起來,疼得厲害,連連摸自己孫女兒的頭。


    沈晾卻仿佛機器人一般僵住了。他隔了好一會兒沒動,旁輝一直觀察著他,知道他正在“處理”信息。旁輝有點兒忐忑不安,一邊阻止自己打斷沈晾,一邊又害怕小姑娘的厄運纏上了他。每次和沈晾出去,他總是要接受一次這樣的內心拷問。以前沈晾接手的都是成年人,有許多不是好人,首次見到這麽小的孩子,旁輝真覺得自己裏外不是人。


    沈晾眼睛裏的黑色慢慢散去,他低著頭,說道:“盡快帶她去醫院。”


    老人看向沈晾,眼睛裏含著淚水,還是問了一句:“我囡囡怎麽啦?”


    沈晾皺起了眉頭,生硬地說道:“胃癌。”


    見到老大媽忽然僵住的臉,旁輝連忙救場說:“大娘、大娘,我弟弟是學醫的,您帶小姑娘及時去醫院看看腸胃,一定要仔細檢查清楚,以防萬一!”


    聽到旁輝說沈晾是學醫的,剛剛湧起的氣憤瞬間被打消得一幹二淨。老大媽茫然著臉,仿佛天都塌了。“我……我天天都好好喂養……她、她還這麽小……”


    “胃癌有一定遺傳性,”沈晾頓了頓說,“胃癌初期。堅持觀察三個月,不要出來。”早期胃癌病人多數沒有什麽明顯症狀,這麽小的孩子也達不到做胃鏡的條件,要讓醫院查,是很困難的。這個年紀的孩子得胃癌幾率非常小,醫院很可能不會查,或者查不出來,但是再小也有可能。旁輝知道,沈晾說得絕對不會出錯。他讓老大媽堅持將孫女塞在醫院三個月,就是為了盡可能查出病灶。他生怕老大媽不信沈晾,連忙補充說:“我弟弟看過的人,沒有一個出錯的,大娘,為了孫女兒,一定要去看、一定要去看!”


    老大媽一把將自己的孫女抱了起來,看著她消瘦的小臉和糊了滿臉的淚水,心痛地緊緊抱在懷裏。她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了,怎麽能再失去一個孫女。一定要去看,就算醫院不給查,也要讓他們查!


    沈晾和旁輝將要上車之前,小姑娘還一直緊緊抓著沈晾的手不放。沈晾說了句“放開”,她就又乖乖放開了。沈晾卻站著沉默了好一會兒,摸摸小姑娘的頭,對老大媽說:“她要有一個值得信賴的長輩。”


    老大媽聽到他這句話,就知道自己沒法做小姑娘那個“值得信賴的長輩”了,孫女缺失的是一個父親。她看了看沈晾,沈晾垂著頭盯著小女孩,對老大媽說話的時候眼睛都不敢跟她對視,初看上去正常,仔細一看卻發現也有些像是患有孤獨症的。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在一旁摟住沈晾肩膀的旁輝,仿佛瞬間理解了沈晾。


    女青年此刻忽然□□來問了一句:“請問,您是沈晾沈先生嗎?”


    旁輝幾乎是立刻就警惕了起來。女青年字正腔圓地說道:“我是新聞工作者,我叫徐蕊,曾經跟過您的報道。我也知道您如今的情況,我希望能夠取得您的聯係方式。”


    徐蕊說得很漂亮,沒有贅餘的廢話,也沒有透露出沈晾的底細。一旁的老大媽甚至以為自己碰上的是個名醫,眼裏都有些激動了。


    沈晾的眼神有些灰暗,不太想搭理她,扭頭就想走,然而徐蕊說:“您放心,我不會在全部了解事實之前就將報道公布。我跟蹤您的事跡,在九年前就已經有三四年的積累,從未發表過,就等待著您出來。”


    旁輝這回有些驚訝了。他回頭看了看著裝整齊,臉色冷靜的徐蕊一眼,替沈晾回答道:“他不喜歡接受采訪。”


    “如果每一個特殊人士都不喜歡接受采訪,那麽社會永遠無法了解到這個團體。”徐蕊的一句話讓沈晾和旁輝都停了下來。旁輝幾乎覺得她這句話直擊自己心房。他在那個特殊部門裏工作那麽久,不斷試圖扭轉同事以及上司對於特殊能力者的看法,卻越來越深刻地意識到,隻要特殊能力者有威脅,他們就不會被放過。但是任何一個普通人都是有威脅的,特殊能力者中有很大一部分人事實上根本沒有犯罪的心思和能力,卻被當做恐怖分子,這來自於一種廣泛的看法。就像曾經的自閉症患者,這個特殊的人群幾乎隻要出現,就會受到周圍人的隔離、不喜甚至打罵。他們的天賦以及內心世界在被挖掘出來之後,社會許多人都看到了他們身上的閃光點。社會的意識是在一點點被潛移默化的,但是如果誰都不跨出那一步,那麽再小的改變也不會產生。


    沈晾看了旁輝一眼,眼中首次產生了迷茫。


    徐蕊雙手遞上一張名片說:“這是我的名片,一旦有任何可能,請讓我接觸這個團體,接觸那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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