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晾時常在想,為什麽會有人選擇自殺。


    無論生活有多麽困難,隻要人的精神健全,有什麽是不可逾越的呢?


    沈晾活了二十七年,直麵體會過無數種殘酷的死亡,卻從未想到過自殺。哪怕是在他最為脆弱的年歲裏。


    他看到過無數起自殺。從他高中開始。跳下樓的支離破碎的身體,浴室裏泡得發白的屍體,躺在床上安寧的麵孔……有太多人選擇為太多原因自殺。為什麽大多數的人通常不願選擇抗爭而選擇屈從?無論多麽憤恨,以死亡回避怯於抗爭或懶於辯駁是無可理解的。沈晾想,也許是因為他看到了太多起死亡,以至於對死亡毫無懼怕也毫無期盼。他體會過各種各樣的痛苦,而生存唯一的目標就成了反抗——哪怕他至今還未看到反抗的任何曙光。所有的命運都是切定的嗎?所有人都無法逃脫自己特定的軌跡嗎?世界隻能按照它既定的走向,延伸出既定的道路嗎?


    沈晾不知道答案。他的雙眼能看到別人看不見的未來,而且隻能看見灰暗的厄運。他無法改變旁人的未來,更看不到自己的未來。如果這個世界上,隻有他一個人能夠看見厄運,他就是唯一一個沒有未來的人。沈晾在長期的思考中一直在用各種方式試圖改變旁人既定的厄運,但是沈晾卻漸漸意識到,唯一能夠更改的,隻有他自己。


    隻有他自己的未來是無法確定的。


    -


    王國唯一有用的線索隻剩下了張彩綾那具女屍。但即便有屍體,也幾乎和沒有線索是一樣的。找不到苗因也,王國就沒有辦法繼續將此案進行下去。


    沈晾和旁輝在房子裏過了將近一個月休閑的日子,直到得知李建昭離開了隊伍,對旁輝所在的部門投出了簡曆,才知道他已經在王國的幫助下脫身了。雖然還未徹底定案,但在當時被捕獲的那麽多人口中搜集到的信息來看,他們像是集體服用了某種致幻藥劑,導致聚眾賭拳。毒品的嚴重性——大量人集體服用毒品的嚴重性比旁輝過失殺人要嚴重那麽一些,且旁輝打死的拳擊手,也被證實服用了毒品。這恐怕不是小醜男人的傑作,而是拳擊手本身為了贏得勝利而服用的。這樣一來,李建昭的防衛過當也多少減輕了一些。


    天氣漸漸變冷了,旁輝給沈晾搬出了櫃子裏的薄被,放在床上。他翻看沈晾的衣櫃,總覺得他的衣服不夠多。沈晾的身體比較弱,月底才剛剛做過一次全麵的體檢,體檢報告還沒出來,旁輝琢磨著什麽時候把沈晾帶出去添點衣服。


    沈晾這幾天出過幾次家門。旁輝一開始有些膽戰心驚,在後麵暗暗跟著他,後來發現他隻是去買點兒必須用品,或者幹脆去警局附近轉一圈,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沒有惹出什麽麻煩也沒有碰上什麽危險,旁輝就不再跟隨了。他得漸漸給沈晾一些自己的空間。一年之後他會有其他的工作,不可能繼續時刻看守沈晾,而沈晾被他監視了八年,也是時候得到喘息的機會了。


    沈晾近期在翻譯一篇文稿,是醫學文稿。他的用詞精準,讓對方很滿意,於是接連不斷的稿件都交付到了他手上。看沈晾忙得連茶水都喝不上一口,旁輝心裏也有些揪疼,但也就隻能勸勸。沈晾看到他進來才敷衍式的喝兩口,旁輝就掐著點多進去幾回。


    一個半月後,王國忽然給旁輝打了電話,說了一件案子。


    旁輝直覺不想去,但是他給沈晾一說,沈晾忽然停住了。旁輝看他的反應,就歎了一口氣。“你跟我出去買毛衣。不買不許跟這個案子。”


    -


    沈晾穿著新買的薄荷色毛衣站在凶案現場。他從來沒穿過那麽淺色的衣服,讓王國一下子沒敢認人。他把隔離服扔給沈晾看他穿上,一麵敲著手裏的文件夾說:“真空致死,和十年前的那樁案子一模一樣。”


    沈晾帶好橡膠手套,眉心深深皺成了一個川。他看著異常幹淨的現場。人已經死了一個月,屍體直到現在才被發現——在這個食品加工廠裏。


    食品加工廠有大型真空機,為了製作素食豬肉,但是通常不會那麽大,而且不會是立式的。這是一個手工改造的真空機,構造和普通真空機差不多,但是此刻在真空機裏的,卻不是什麽肉類,而是一一個幾乎被壓扁的少女。赤|裸的少女的身體上覆蓋這一層薄膜,那層塑料薄膜緊緊貼在她的身體表麵。一絲空隙都沒有留下。


    少女的身體已經被擠壓得變形,雙眼大睜,嘴被拉扯擠壓出怪異可怕的弧度。雙耳變形,被擠壓在腦側。她的麵皮像是被向後拉扯過去,身體的一切都被按扁,腹部凹陷下去,幾乎像是一塊貼在背板上的皮。


    兩個穿著隔離服的法醫助手幫忙將真空機放平,釋放氣壓,將那層幾乎快要和少女連成一體的塑料薄膜小心地撕下。沈晾一直站在旁邊,冷靜地看著那具屍體。少女的眼睛在不被抽成真空之前是完全睜開的,被釋放之後,也無法合攏。眼球已經擠入了眼眶。少女在真空機裏包裝,被保存在地下冷凍室裏,屍體一個月也沒有腐壞。


    沈晾看著這具屍體,終於在兩個助手有些疑惑的目光下伸出手指輕微地按了按她的腹部。屍體的變形已經無法複原,皮肉緊巴巴地縮在她的軀體上,沈晾伸出的手指甚至無法往下按出一個小小的凹陷。


    沈晾幾乎不用仔細觀察就知道這具屍體的所有情況。腹部內髒已經全部被擠碎或者變形,少量排泄物從下|體中溢出,肌肉被裹成了圓柱狀,屍身顏色沉黯,青紫縱橫。


    除了一張完整的人皮和還算整齊的骨骼,這個身體裏的內部已經完全糊成了一片。


    幾個現場的警察在看到被打開的屍體之後,臉色都異常難看,有個新來的小警察甚至直接嘔吐了起來。王國為了不讓人汙染現場,連忙讓他下去。


    幾乎所有人都看了沈晾一眼,因為他過於鎮定的表現。


    沈晾沿著屍體周邊檢查了一圈,然後梳開屍體的頭發,又看了看她的指甲,便起身說:“我要去法醫辦公室。”


    沒有人對沈晾如此快就審查完了現場表示異議。他隻是一個法醫,對他來說最好的檢查屍體的地點還是法醫辦公室。那裏有全套的器材。沈晾已經九年沒有再進入過那樣的地方,當他說出口時,覺得情緒有些失控。


    旁輝按住他的肩膀說:“我們先出去等。”


    沈晾檢查完了現場,然而王國還沒有檢查完。他和幾個小警察以及兩個不怎麽相信沈晾的法醫助手在裏麵又耽擱了一個多小時取證才讓人封鎖現場,帶著屍體出來。


    沈晾一直坐在警車裏,沉默著回憶。


    他以前跟著警隊的時候,有一個助手。是他同校畢業的。那人跟他年級差不多大,但是在沈晾麵前卻隻能做一個跟班。他很沈晾相處了兩個月,就明白了沈晾獨來獨往的喜好,並琢磨出了沈晾平時的習慣。就像旁輝一樣,那個人曾經成了沈晾唯一願意見到的人。


    但是兩個月之後,對方就離開去另一個警局就職了。也許是不甘願自己永遠隻能做別人的助手,活在別人的光芒下。他離開之後沈晾再也沒有過助手。現在王國帶來的兩個法醫助手,雖然被安排了法醫的職務,但是沈晾和旁輝都知道那是用來給他當助手的。看到這兩個人,雖然他們都有著博士學曆和一些實習經驗,但沈晾仍舊有些懷念曾經的助手。


    旁輝也坐在後座上。他一直打量著沈晾的表情,想知道他在看到那具女屍之後的反應。但是沈晾的反應很平淡。所有人的臉色都有些發白,沈晾卻仿佛麵前不過是一個木雕。旁輝看到他看著椅背,目光呆滯,就知道他又出了神。他的眉間沒有蹙起,大概是想起了以前的事,以前的——不陰暗的回憶。


    旁輝莫名地覺得有些不快。沈晾的眉頭時常皺著,讓他的眉心都有了幾道淺淺的痕跡,這是旁輝看到的少數幾次,沈晾不在睡夢裏也沒有皺眉的時候。


    王國將屍體和現場都處理好之後,就回到了沈晾這兩車上。他坐在駕駛座上,回頭問沈晾:“你覺得怎麽樣?”


    沈晾緩慢地說:“是同一個人。”


    十年前,沈晾接手過一個案子。這個案子當時在網絡還不通達的年代都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就是以為作案手法奇特,死者死因恐怖。


    當時的案發地點也在一個食品加工廠,一個少女被壓入真空機裏,三個月後才被發現屍體。


    現場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沈晾當時解剖了那個少女,並且“看”了幾乎一整個食品加工廠的人,都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為了破那起案子,警局查了整整三個月。從冬天查到了春天,到將近夏天的時候,才勉強定了案。案子不是沈晾定下的,他隻是指出了一個可疑分子。由於所有的證據和線索都指向他,警方也不再糾纏於沈晾的猶豫,最終給對方下了判決書。


    沈晾因為這個案子名氣又有一度的飆升,但是他心裏卻感到有幾分不安和疑惑。這個案子他一直印象深刻,因為他的心裏並未對其定案。


    王國找到沈晾,就是因為他知道沈晾曾經處理過這樣一起類似的案件——現場線索近乎於無,死亡時間又距離發現屍體時間太遠,除了屍體幾乎沒有可突破點。


    當看到沈晾平靜的表情時,王國以為他猜測的是正確的——這是一起模仿犯罪。模仿十年前的那個消耗了警局大半警力,花了將近半年才突破的案件。


    但是沈晾卻平靜地說出了截然相反的話:是同一個人。


    王國頓時楞住了。


    沈晾的心中卻仿佛鬆了一口氣。他的眉頭在舒展之後又同時緊緊皺了起來。凶手不是當年被宣判的犯人,他十年前的那一絲疑惑是正確的。他殺死了一個對此事無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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