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晾前來之前,楊平飛按照“旁輝”的囑托,整合了小章手裏關於六十歲左右老人對錄像的反饋,然後他將自己這邊的年輕人都拍了照片,再度交給小章。


    小章將照片給其中一些老人看了,然後在照片上做了標記,又回遞給楊平飛。這個小區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基本上平時沒有什麽太多的事情,坐在警局外麵倒像是坐在小區公園裏似的。女警給他們端茶,他們還聊起了天,搞得跟茶話會似的。等認完了人,準許人走了,警局的前庭才安靜一些。沈晾就是在那之後到的。


    事實上有了沈晾吩咐的前麵兩步,如果犯人依舊在那個小區,且自認為足夠聰明,那麽他很可能就在這些人中間,而且幾乎已經被篩選出來,或限製在幾個人之間。楊平飛將那一疊被標注過的照片交給沈晾,沈晾卻沒有將其從袋子裏拿出來。他握在手裏,掃視了一遍那些人,而那些人同樣也在注視著他。


    楊平飛在將沈晾帶進來之前問他:“凶手有多大可能在這批人中間?”


    “不到百分之十。”


    楊平飛吃了一驚,說:“那這麽大張旗鼓的,不是白費功夫了嗎?”


    沈晾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隻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都要調查到底。”


    “可是……”楊平飛愣了愣,猶豫著說,“如果人不在這些人裏麵,不是打草驚蛇了嗎?”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沈晾似乎沒有半點擔心。楊平飛不知道沈晾為什麽會這麽淡定。如果凶手先前藏在小區,此刻早應當在各種混亂的時候逃離小區了,他們大張旗鼓地搜尋25歲左右的人,無疑是給了凶手一個強烈而明顯的警告。


    旁輝接了一句:“即使這些人裏沒有一個是凶手,他們掌握的證據也對案子至關重要。”


    楊平飛勉強算是認可了沈晾對這做法的解釋。


    此刻沈晾坐在輪椅上,對楊平飛說:“我要和這四個人單獨談話。”


    楊平飛掃了一眼沈晾所指出的人,愕然地發現,裏麵有三個人正是老人指出的不眼熟的青年。沈晾慢慢拆開照片袋看了幾眼,目光又落在了一個人身上。“還有這個人。”沈晾說。


    聲稱當時看見了凶手模樣的人一共有三人,一個大學生,一個白領,還有一個已經翹班很久的環衛工人。沈晾所點的五個人當中,還有一個是小區小賣部的,最後一個則是看上去沒有任何異狀,卻被老人一致指出沒見過。


    那個小區很老,老人也不少。這些老人平時不喜歡呆在屋子裏,就喜歡在外麵閑逛,很少有他們不認識的人。整個小區最高樓層也就六層,每個單元樓裏至少有五六個老人。他們對新來的鄰居了如指掌,哪怕不知道對方的老家,也知道新來的做什麽工作、有沒有老婆孩子。


    楊平飛給沈晾單獨安排了一個小會議室來進行他們的私人談話。沈晾表示他們可以開啟監控。旁輝堅持要求坐在會議室裏麵,卻被沈晾拒絕了。他隻好退而求其次坐在了會議室外麵小警察給他提來的一張折疊椅上。


    沈晾坐定後,第一個人便被帶進來了。是那個之前他在視頻裏看見過的白領。


    楊平飛從監控上看到沈晾的雙唇在開合。聲音通過錄音設備與播放設備傳出來:“……我想知道你是什麽時候看見凶手的?”


    “晚上十點半左右。”白領看著沈晾,皺眉說,“筆錄已經做過了。”


    “有誰能證明你在那個時候回來嗎?”沈晾沒有理會他的後一句話,張口繼續問。


    “你們之前說在監控裏看見我了。”白領的眉毛皺得更緊了,“你是警察嗎?”


    沈晾眼皮也不抬:“我的行為受到警方認可,繼續回答我。有誰能證明你在那個時候回來?”


    “……我公司的同事。他們知道我很晚回家。”


    “姓名和聯係方式,你同事的,請寫在這張紙上。”


    沈晾的身高並不高,然而他卻散發出了一種讓人感到壓抑又壓迫的氣質。楊平飛看到他對麵的白領背後的襯衫已經貼在了背脊上,現出了一小片水跡。


    白領提起筆,捏了好幾下,放下說:“我公司那天沒人。”


    楊平飛和他身邊的警察們都愣了一下。


    “家裏有家人嗎?”


    “……我妻子。”


    “她能夠證明你在那個時間回來嗎?”沈晾毫不停頓,雙眼一眨不眨又萬分平靜地看著白領男人。


    “她……”


    “你妻子在家嗎?”


    “……不在。”


    “小區門衛認識你,他能為你做證嗎?”


    “……你為什麽不問我見到的凶手?”


    “回答我,小區門衛看見你十點半進入小區了嗎?”


    “……我不知道。他去指揮人倒車了吧。”


    “你在小區住了多少時間了?”


    “七年了吧。”


    “除了你,還有兩個人當時在幾乎相同時間看見了凶手,你看見他們了嗎?”


    “……沒有。”


    “我會向他們核對這個信息。”沈晾麵無表情地說,“你開車嗎?”


    “開……不,那天沒開。”


    “你名下有一輛福特三廂轎車,對嗎?”


    “……是的。”


    “進出小區需要車輛上放置停車證,小區的車總共七十三輛,小區管理車輛進出的保安有三個。在崗超過七年。我會去核對進門的監控錄像上是否有你的車輛的出入記錄,公正起見,會問詢三個保安你進出的時間。”


    白領的背後的濕痕越來越大。他沉默了許久竭力令自己的目光移開沈晾黑沉沉的雙眼。然而他沒能成功。接著他汗涔涔地啞聲說:“我……我沒有見過那個人……”


    監控室裏一片沉默。


    沈晾停頓了一下,再度開口了:“你為什麽要聲稱自己見過凶手?”


    白領的鼻子上都是汗珠,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啞聲開口:“我進去的時候看見好些記者在外麵。如果我是關鍵人物,新聞專題播報和關注都是我……”白領吸了一口氣,“我需要一點業績,我是做推銷的……我……我想出名……”


    沈晾沒有再說話,他看了一眼上方的監控攝像頭,楊平飛立刻就明白了。他讓人去把白領帶出去。在吩咐的同時,他身邊的驚詫一臉複雜又驚詫地說:“他難道一早就知道這個人提供的是假情報了?”


    楊平飛也有同樣的疑惑。沈晾仿佛知道那個人提供的是假信息,又仿佛知道那個人不是凶手。他究竟是一早就知道的,還是在詢問的半路通過許多不為人知的線索探得的。沈晾所了解的小區信息,也是楊平飛沒有刻意注意過的。他也許是通過小章得到的,但是在此之前,楊平飛甚至沒有注意過小區門口的保安有幾個。


    白領出門的時候整個背都是汗水。他臉色有些發白,緊緊捏著自己的拳頭。帶他出去的警察沒跟他走上兩步,就聽見他問了一句:“哪裏有廁所?”


    警察剛給他指了一個方向,他就衝了過去,在洗手間裏不住嘔吐起來。


    楊平飛看到警察給他傳來的簡訊,忽然就想起了旁輝提醒過他的:不要看沈晾的眼睛。


    沈晾的眼睛像是一個黑洞,不會發光。似乎要將人所有的表象浮誇與偽裝都吸得丁點兒不剩。楊平飛忽然能理解那個白領為什麽全身都汗濕了。他忍不住有點同情起來。


    沈晾這時向他們揮手示意,讓下一個人進來。


    楊平飛同樣通知下麵的小警察將第二個人帶進去。第二個人進去之前,看了坐在門口如同門神一般的旁輝一眼。旁輝一動不動,在剛剛那個白領衝出去嘔吐時,也沒有把頭顱轉動一下好奇地看那個人的背影。


    第二個人是沈晾下午要求楊平飛留下的另一個人,是三個聲稱自己見到過凶手中的一個。


    那是一個平頭青年,二十七歲。身上穿著環衛工人的衣服。他的一直手裏還捧著一個女警之前給他倒水的杯子。裏麵的水隻剩下了淺淺的一層。


    沈晾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你那天晚上在哪?”


    “小區裏掃地啊。”環衛工人楞了一下,用帶點地方口音的普通話開口說。


    “掃地順序是怎麽樣的?”沈晾一邊說著,一邊已經拿筆在紙張上畫起了圖。楊平飛看到沈晾的用筆極快,幾秒鍾之內就已經塗出了一張仿佛機器畫的一般的小區平麵圖。楊平飛現在對王國告訴他沈晾隻去了那小區一次感到不是非常確定了。


    沈晾將圖紙放在環衛工人麵前,又將鉛筆放在紙張上,說:“把你當天的工作路線畫一遍。”


    環衛工人楞了一會兒,接著按照沈晾的圖紙一邊嘴裏咕噥著什麽一邊開始畫畫。他畫的線歪歪扭扭的,而沈晾一直緊緊盯著他的鉛筆的走向。


    “從這旮旯裏到這……再到……”


    沈晾很有耐心地等他畫完,然而他畫完了,沈晾又不看那張圖了。他將圖隨手放到一邊,說:“描述一下你看到的那兩個人。”


    “我就看到了一個,”環衛工人繼續老實而直白地說,“一個戴圓帽兒的。我掃完樓道打算出來的時候,看到他往上走來著,一麵走還一麵把帽兒搞下來,套個麻袋到腦袋上。”


    有了前一個人的自白,楊平飛此刻再一次聽到這個人的話沒有最初那麽激動了。他反複地回味那個環衛工人的話,試圖查驗出他話裏所存在的任何一絲可能推翻他的證詞的異樣。


    沈晾說:“然後你做了什麽?”


    環衛工人撓了撓腦袋說:“我不認識那個人,我就出來了。”


    沈晾這一次和前一個人不同。他沒有反複逼問環衛工人誰能夠為他做“在場證明”,他在簡單的幾個問題之後,就向楊平飛示意了。楊平飛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沈晾對他交代過幾個信號。如果他看著鏡頭時,手水平向滑動,就是指此人排除,如果垂直向抬動,則需要楊平飛把此人留下,如果沈晾直接擊打桌子,那麽旁輝就會立刻跳進來。


    沈晾這一次把手向上抬了一抬。


    就這麽結束了?!楊平飛一邊讓人下去的時候一邊又有些目瞪口呆,以為自己看錯了信號。然而沈晾確實沒有繼續提問下去了。


    環衛工人被帶出來之後走向了和之前的人相反的方向。沈晾舉手示意下一個人。


    楊平飛又以為自己看錯了。他以為那個環衛工人已經是沈晾確定的犯人了,然而沈晾還要麵見下一個人。


    楊平飛對如何處置那個環衛工人頓時又開始猶豫了。他想了一會兒,還是安排了一個小的房間,讓環衛工人進去,再把第三個人帶到了小會議室裏。


    第三個人是那天上午沈晾在監控裏見到的最後一個人。大學生,在附近的大學上學,是那所沈晾曾經就讀的學校的分校。


    那人一進來看見沈晾,就立刻開口說:“你好。”


    沈晾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臉上木無表情。


    “我叫王莽,就是那個王莽,”大學生說,“你要問我什麽?能不能快一點,我還要回寢室。”


    “你看到那兩個人是幾點?”


    “十點半。”


    “x城大學的門禁是十點。”沈晾說。


    “我家在這裏。我今天回學校。”


    “寫下你的家庭住址。”


    “我寫過了。”


    “寫下你的家庭住址。”


    “……”


    楊平飛注意到沈晾絕不會解釋自己的理由。他隻會重複命令。也許他的意思並不是命令,然而他冷漠的神態和語氣卻讓人有一種低他一等的感覺。


    大學生王莽還是提筆開始寫。在他寫的同時,沈晾同樣關注著他的落筆。寫完之後,他將紙張照樣放在了一邊。


    “你的專業?”


    “建築。”


    “貧困生?”


    “不是。”王莽忽然說,“我知道你在問什麽。”


    “什麽?”沈晾更為直截了當。


    “我的專業的確對我的脫身來說很不利。我可以告訴你我知道這附近的消防通道在哪,居民樓牆的厚度要多少用什麽材質才能避免噪音傳到隔壁,我也知道從三樓窗口離開可以順著圍牆直接跳到車棚上然後不通過樓道離開小區。但是我敢說任何一個打小在這裏住過的小孩兒都知道。我不是貧困生,沒有殺人奪財的動機,也壓根兒不認識受害者。我父母健在,生活條件中等,在學校有幾個仇人但到不了凶殺的程度。我見到凶手的原因是我也從那條小道抄近路回來。就是那條你們在調查的凶手進入和離開的小道。而且我也住在一單元。就在那兩個——死了的那兩個——人的樓下。”


    這還是楊平飛第一次見到沈晾沉默那麽長時間。半晌,沈晾說:“我不懷疑你有罪。你是個左撇子,但凶手沒有一個是左撇子。”


    王莽驚愕地愣住了。他說:“你怎麽知道?我都是用右手寫字的。”


    -


    王國查看著監控室裏的監控。先前那輛他們追蹤的出租車在一個小巷口停下了。那裏停著另一輛外形普通的小車。小車沿著國道越開越偏僻,王國通知了各條高速的交警,自己也離開監控室開車追了上去。


    小李被留在監控室裏留守。不到半個小時,他通知王國說:“他們換牌照了,換成xa00000了。”


    王國“嗯”了一聲,對開著便車的警察說:“開慢點,不要打草驚蛇。”


    王國已經不眠不休地追蹤了一個晚上和一個白天了。而那個女人也同樣十分□□地逃亡了那麽長時間。她在途中緩過一次衣服,險些讓王國跟丟,然而幸好她一直待在車上。也許是為了防止留下登記痕跡,她沒有進沿途任何一個旅館休息。但這反倒給了王國方便。


    前方的汽車在一個出口處打開了右轉向燈,王國的司機也同時打出了轉向燈。王國在一刹那之間意識到不好,連忙按住司機的手,卻已經來不及了。在看到王國的車閃出轉向燈燈光的下一秒,已經幾乎滑進出口的黑車,猛地一扭身體,像是一隻胖貓猛甩了一下它的尾巴,接著向直行道路猛衝而去!


    “追!”王國在對講機裏立刻大吼起來。幾輛便車猛地加速,眨眼便不見了蹤影。王國令那開車的警察立馬想辦法到下一個出口,讓全線的監控頭隨時報告那輛車即將駛下的路口。


    他將警報燈猛地拉響,接著一路的警車同時拉響了悠長的警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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