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輝收到消息是在七個小時之後。沈晾還在睡覺。夜裏他突然高燒了一回,燒到42度,讓整個醫院的護士和值班醫生都驚動了。好在緊急處理後他的體溫漸漸降到了39度。白天的醫院非常忙碌,旁輝一整夜沒睡,得到消息後在急救室外麵找到了王國。


    “李亮青,二十八歲。他女朋友夏藍才二十歲。”王國把手機放回褲兜裏,重重吐了口氣。


    “人呢?”旁輝問。


    “裏麵。”王國向急救室努了努嘴。


    “怎麽回事?”


    “和你說得差不多,我們找到他的時候已經沒救了。”


    旁輝楞了一下:“那裏麵是……”


    “夏藍。”王國沉默了一會兒,張嘴說:“李亮青的上體與下肢被鋸開,腹部內髒基本毀壞,夏藍隻是重傷,還有一口氣。”


    旁輝一時說不出話來,眼神下意識地看向了來路。


    “我們在等夏藍出來,法醫已經把李亮青帶走了。如果真的涉毒,這樁案子也小不了。”王國頭疼地歎了口氣。


    旁輝和王國在一旁的椅子邊上溝通了十分鍾,然後轉身離開。夏藍的情況出來起碼還要一個鍾頭,而旁輝始終對一個人的沈晾不放心。


    王國看著他離開的背影,一時之間仿佛也感覺到了什麽。他張嘴大聲說了一句:“幫我謝謝沈晾啊!”


    旁輝回頭來朝他客氣地笑了笑,王國沉默了一會兒,說:“告訴他,沒有他,等我們趕到,夏藍也沒命了。”旁輝收起了笑容,沉悶地點了點頭,消失在王國的視野裏。王國拎起褲兜裏響個不停的手機,說道:“王國。怎麽樣……嗯……什麽?”


    小李的聲音從話筒裏透出來:“李亮青的體內沒有檢測到毒品,他被人毆打至內髒破裂,身上一共十七刀,其中有一道最大的傷口貫穿其腰部。目前推測是被一把柴油電鋸鋸斷了脊椎……”


    旁輝回到病房裏之後下意識地看向沈晾的腹部。沈晾的內髒出血嚴重,然而他恢複的速度相對普通人來說已經非常驚人了。旁輝坐在病床旁的凳子上,給他削梨。沈晾不喜歡吃蘋果,旁輝從前從來不吃水果,然而在照顧沈晾的八年裏,他漸漸能每天變著花樣給沈晾弄水果拚盤,就為了讓他能屈尊嚐一口補充點維生素。


    沈晾還在睡覺,但是睡得很淺。旁輝進門的時候聲音非常輕,依舊是讓他不安地翻了個身。旁輝及時撈住他打點滴的手放好,才開始給他削梨。


    沈晾睡到早上十點,旁輝剛好削完一個梨。他看了看眯開雙眼的沈晾,說:“你可算醒了。”


    沈晾看了一眼他手上的梨,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說:“給我點水。”


    旁輝將一旁早就倒好的溫水遞給他,看到他舉起那隻打點滴的手,順手閃開了:“換一隻。”


    沈晾不耐煩地換了一隻手,就著旁輝給他墊起的枕頭高度,喝掉了大半杯水,打出了一個輕嗝。旁輝的心稍微放下了點,將梨遞給他說:“要切開嗎?”


    “不要。”沈晾接過梨看了看,說,“你要嗎?”


    “梨不能分的。”旁輝笑了笑,把杯子放到一邊,又給他掖了掖被角。


    沈晾一邊吸梨的汁水,一邊說:“怎麽樣了?”


    旁輝知道他一醒來第一件事一定是問這個,盡管不想回答,他還是張口了:“兩個人,一個死了,一個還在搶救。”


    沈晾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有些急切地說:“誰死了?”


    “男的,二十八歲,叫做李亮青。”


    “女的呢?!”


    “搶救……”


    沈晾猛地坐了起來,卻又猛抽了一口氣,發出了一聲嘶啞的叫喚。旁輝連忙抓住他,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又將他慢慢放下去:“你幹什麽!”


    沈晾麵部扭曲,連話都說不出來,兩手緊緊抓著旁輝,梨掉在被子上濕了一小片被單。


    旁輝穩住他,將梨隨手放到一旁茶幾上,僵持著淩空歪撐著沈晾的姿勢不動。


    楊平飛一進來就看見了旁輝那怪異而扭曲的姿勢,頓時楞了一下。旁輝聽見他的腳步聲,立刻分辨出來人,背對著他叫道:“飛,你過來!”


    楊平飛連忙上前,繞到床的另一邊,立刻被沈晾的臉色嚇了一跳。


    “這是怎麽了!”


    旁輝沒有回答他的話,說道:“把枕頭墊起來。”


    楊平飛忙給沈晾堆枕頭。


    “再高點。”


    沈晾用力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臉色慘白地鬆開了旁輝。楊平飛見旁輝一直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心裏也不覺感到幾分詫異與佩服。他們在部隊裏的訓練時常需要維持一個姿勢不動,旁輝離開部隊八年了,體能依舊沒有減弱。楊平飛現在認為那是因為他必須時刻保持警惕,照顧沈晾這個大炸彈。


    “現在人還在急救室裏沒出來,你急什麽。你別忘了你剛剛才內髒大出血,那個人被人鋸成了兩段!”旁輝氣得聲音都提高了。


    沈晾不說話,頭默默挪到另一邊,兩人僵持起來。楊平飛看得很難過,他更想知道旁輝口裏的那個“鋸成了兩段”的人的情況,他一早上被指使著去給沈晾買早飯和必須用品,跑了一上午卻成了最後一個知道案子的人。


    旁輝和沈晾僵持了三分鍾,旁輝敗下陣來,說:“王隊讓我告訴你,如果沒有你,兩個人可能都死了。”


    沈晾的頭微微地抬了抬,旁輝知道他聽進去了,於是繼續說:“你看的那個人,雖然沒救了,但是你救了另一個人。”


    沈晾閉上了眼睛,冷漠地說:“沒有。”


    旁輝不知道他的這個突如其來的“沒有”是什麽意思。他努力試圖分析沈晾的表情,而沈晾的表情卻是一片空白。


    “她精神刺激類興奮劑服用超標,毆打未能當場致死……或者說他算好了時間……”沈晾的表情越來越空白,而旁輝卻在他的話裏發現了讓他震驚的事。長久以來沈晾同一時間最多處理一個人。也就是說,上一個人的厄運沒有實現之前,他不會進行對下一個人的厄運的預測。沈晾從來沒說過他的這個規則,但是旁輝能察覺到這一點。他對沈晾的推測有兩個,一是沈晾無法同時承擔兩樁厄運帶來的效果,二是沈晾的能力限製他無法同時預測兩人。但是現在……


    旁輝用力抓住沈晾的肩膀,瞪大了雙眼說:“你怎麽知道另一個是服用興奮劑超標?!你看了兩個人?他們跟吳不生有什麽關係!?”


    沈晾的眼神一瞬間閃過了什麽,他沉默著沒有說話。旁輝沒有放過他眼色的突變,抓緊他令他麵對自己:“你……”旁輝剛剛張了口,又發現無話可說。讓他不要對吳不生拿著不放?讓他不要草木皆兵?沈晾八年來最執著的人就是吳不生,吳不生讓他進了監獄,沈晾不是他旁輝,沒法對一個仇人輕易放下。旁輝知道這些話對沈晾都沒用,但是沈晾會為了一點蛛絲馬跡就付出這樣大的代價,實在是他沒有想到的。


    旁輝沉默了一會兒,正要再度開口,一個警員突然從門外推門進來,掃視了一圈看見楊平飛和旁輝,立刻說:“夏藍死了。”


    “什麽?!”楊平飛猛地叫出聲。沈晾低低地吐出了和那警員同樣的話:“搶救無效死亡。”


    旁輝立刻扭頭看向了沈晾。他一瞬間理解了先前沈晾說的“沒有”是什麽意思。


    “你……早知道了?”


    沈晾眼神空洞地看了他一眼:“就算送進醫院也沒有用……隻要我看見了死亡。”


    -


    旁輝坐在醫院的走道裏抽煙。他在反複想沈晾的事。他以前一直以為沈晾不會同時看兩個人,但他這一次打破了這個限定。沈晾身上有李亮青的十七道刀傷,包括腰斬的一道,同時還有夏藍服用興奮劑過量的反應。


    他同時看了兩個人。


    之前王禮零的死沒有讓他進醫院,這一次他卻進了急救室,這件事本身就讓旁輝感到有幾分心驚。他無法判斷沈晾看的人是受了怎樣的重傷才能把沈晾也同樣送進醫院,而現在他知道了——兩個人的厄運。


    旁輝用手將自己的額發向後擼去,沉沉地吐出一口煙霧。


    兩個人的死亡。說實話沈晾竟然沒有一下地府讓現在的旁輝都覺得有幾分幸運了。旁輝推測大約是那兩個人不在同一時刻死亡。沈晾在遭受了第一次重擊之後,恢複得非常快,這多少救了他。夏藍的傷害不如李亮青的重,沈晾夜半的高燒大概是因為這。旁輝都覺得沈晾這一次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個來回。


    沈晾從一開始就知道,兩個人都必死。然而就算如此,他還是看了兩個人的厄運。這究竟是對吳不生的執著還是對夏藍可能獲救的希冀呢?


    旁輝用力用單手揉了揉臉。他不知道。推測出吳不生是因為他注意到了毒品。沈晾一般不會對兩個陌生人有這樣大的興趣。他是主動聽的那兩個人的話。


    但讓旁輝感到疑惑的是,沈晾對預測人的過去的情報需求誰也不能弄懂。如果其中有一項沒有描述出來,沈晾的預測還會準嗎?


    旁輝抽完了兩支煙,將煙頭扔進了垃圾桶裏。楊平飛從走廊裏過來,衝他打了個招呼。


    “不是戒煙了嗎?”楊平飛看了看那兩個煙頭。旁輝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地說:“是啊。”


    楊平飛沉默了一會兒,說:“如果沈晾不是在我麵前被送進急救室的,我會真的以為他是殺人犯。”


    旁輝沒有說話。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沈晾的時候。


    沈晾在入獄以前就已經被中央的特殊部門給重點關注上了。好在當時沈晾是警隊的一員,而且成績非常優秀,沒有一點不良記錄,中央對他的關注也隻壓在一個很低的層麵上。特殊部門裏幾乎誰都知道沈晾這麽一個人。而旁輝則是在前一任監察沈晾的特警調離後接替其工作的。


    監察沈晾這樣的特殊的人的特警,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進行人員的調任和更替。旁輝曾經隻是一個普通的特警,單獨接手的第一個任務人就是沈晾,而直到現在為止,他也沒有接手第二個。


    而旁輝也是唯一一個,接手一個任務人長達八年的特警。


    旁輝在知道沈晾是自己的任務人之前,曾經在陽城警局和他見過一麵——在他還是個普通特警的時候。沈晾穿著一身法醫的白大褂,麵色冷峻地快步從他麵前走過,他的身後跟著幾個抬著事故現場屍體的小組助手。


    旁輝當時目光在沈晾身上停留了好一會兒。臨時因為出差到陽城協助處理那樁事故的王國看到旁輝就衝他打了個招呼。


    “你來了啊。”


    “哎,王隊。”旁輝抬手打了個招呼,再回頭沈晾就已經不見了。


    “是不是覺得很新奇?”王國一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一邊指了指沈晾消失的方向。


    “年級太輕了吧?哪來的高材生啊。”


    “沈晾,實習法醫。那小孩兒還沒成年呢。不過你可別小看他,這片兒的高難度案子大多靠他。”


    “這麽厲害?”旁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哈哈……”王國也就是那麽笑了笑,沒有對他深入解釋。


    旁輝後來在給自己的任務人資料上再度看到那張稚嫩的臉時,才意識到王國為什麽當時含糊著略過了解釋。沈晾不是一個普通的法醫,也不是一個普通的實習高材生。他是一個“特殊人物”。


    旁輝曾經問過沈晾還記不記得自己和他第一次見麵,而沈晾隻回以一個冷漠的眼神。沈晾不願意提起他入獄以前的事,仿佛那是一座回憶的囚牢。


    旁輝第二次見到沈晾,是沈晾出事的前一個星期,也是他接手沈晾的那個星期。


    沈晾坐在警隊大廳的塑料椅子上,手裏拿著一罐聽裝可樂。他的雙手交叉包著那聽可樂,眼神眼睛和眉尖都將注意力集中在了那上麵,仿佛在思考什麽。


    旁輝猶豫了一下,在他側前方打了個招呼:“沈晾。”


    沈晾緩慢地抬起頭來瞥了他一眼,推了推自己的眼鏡,然後說:“您好。”


    那是旁輝記憶裏沈晾對他最有禮貌的一次問候。


    他的問候不帶有反問的意思,旁輝感到沈晾並不歡迎他的打擾,甚至不想知道旁輝是什麽人。


    旁輝在他旁邊隔著一張椅子坐下,說:“我叫做旁輝,是特警。”


    “哦。”沈晾又低下了頭,接著他仿佛想起什麽抬起頭問了一句:“有什麽事嗎?”


    旁輝這樣的警察,本來是不建議與任務人接觸的。但是旁輝在看到沈晾的反應之後,卻異常想要接觸這個人。而他也知道,沈晾也許壓根兒不會把他放在眼裏。這讓旁輝更加放心了一些。


    “我聽說你一直在跟那個案子——吳不生的。”


    “嗯。”沈晾將那聽可樂放到他和旁輝之間的椅子上,然後起身忽然離開了。


    旁輝一時愕然。他沒想到沈晾連一句話都沒有接上。而旁輝更加不知道沈晾這突然的離開時什麽意思。旁輝撓了撓後腦勺,大聲問了一句:“你要去哪裏?”


    沈晾說:“把罐子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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