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的道路像一條通往未知終點的緞帶,漆黑漫長,蜿蜒扭曲,偶有來往車輛的燈光一晃而過,沒人知道下一站會碰見什麽。


    唐柊抱著糖葫蘆坐後座,這是他第二次坐尹諶的車。


    第一次是那天吃日料不歡而散之後,蘇文韞適時在飯店門口出現,不由分說讓尹諶幫忙送他回家,理由是“反正順路”。


    這種要求尹諶不會拒絕,可那時唐柊失魂落魄,猶如失去了前行的目標,腦中一片狼藉什麽都講不出來,後來才借加好友向尹諶說了句遲到的對不起。


    那次一路無話,這次情況也差不多。糖葫蘆有點暈車,在唐柊懷裏吐了兩次,味道散在車裏十分難聞,唐柊騰出一隻手要去開窗,前麵的尹諶偏頭道:“不用開,外麵冷。”


    下車時尹諶又主動把糖葫蘆接了過去,唐柊還沒來得及提醒他當心碰髒衣服,他就邁開長腿大步往醫院裏去了。


    規模不大的寵物醫院隻有一個值班醫生,先看了下狗狗的情況,問:“是吃了什麽東西嗎?”


    “可能誤食了老鼠藥。”剛才唐柊在路上仔細回想了糖葫蘆今天接觸過的東西,“下午帶他下樓了,在物業填表的時候沒看住,我記得那邊附近的草叢邊上就有放老鼠藥。”


    唐柊“哦”了一聲,鬆開手端坐回去,腰杆挺得筆直。


    幸好他口袋裏有麵紙,隨便處理了下穢物,唐柊把用過的紙團起來捏在手心,生怕不小心掉在車上,弄髒幹淨的皮質腳墊。


    轉了好幾條街,才找到一家24小時營業的寵物醫院。


    聽說要洗胃,唐柊緊張起來:“它在來的路上吐過兩次了,有沒有什麽口服催吐法可以代替?洗胃很難受的,它已經八歲了。”


    醫生說不行,再拖延隨時都有生命危險,目前隻有洗胃這一個辦法。


    眼看著糖葫蘆的四肢被繩索綁住,脖子用卡鉗固定,戴上開口器時還在痛苦地哼哼,唐柊心疼,交握的雙手攥緊,呼吸都亂了。


    “下午?”醫生托著糖葫蘆抬不起來的腦袋觀察他的狀態,皺眉道,“那應該早就發作了,怎麽現在才送來?”


    唐柊很自責:“我今天休息得早,睡得也比較沉,沒能及時發現它的異常。”


    醫生不再多說,開單準備給糖葫蘆洗胃。


    醫生給開了吊瓶還有其他藥,並建議把狗放在這裏觀察兩天,確保沒事了再接回家,唐柊同意了。


    尹諶去前台結賬,順便問了些注意事項,回到裏屋,就看到唐柊披著比他身材大至少兩號的黑色外套,佝著肩膀縮成小小的一團。


    糖葫蘆趴在他腿上掛吊針,唐柊一手摟著它,一手小心地托著它紮了針的那條腿,往上看,嵌在小巧臉蛋上的一雙眼睛大而無神,瞳孔黯黑幽深,不知在看哪裏,亦不知在想些什麽。


    尹諶走到他身側:“這邊我看著,你去外麵坐。”


    唐柊搖頭:“我就在這裏。”


    由於誤食的是帶有毒性的東西,洗胃進行了好幾輪,糖葫蘆從一隻來前還有力氣叫的狗被折騰到眼睛都睜不開,解開繩索後整個歪在唐柊懷裏,昨天還活蹦亂跳的小狗像被抽空了精氣神,動也不會動了。


    看著糖葫蘆掛完一瓶水,被安頓在有厚實棉墊和暖氣的隔間裏,兩人才離開寵物醫院。


    回去的路上,尹諶時不時從後視鏡裏往後座看,見唐柊歪靠在椅背上似是睡著了,將車內溫度又調高兩度。


    到春韶灣的地下車庫,拔鑰匙下車後順便把後座門打開,等了一會兒沒見人出來,尹諶扶著車門探身進去:“唐柊?”


    整個人好似喪失了生機,徒留一身無法與命運抗爭的無力感,以及什麽都抓不住、一切都不會為他停留的絕望和孤單。


    尹諶有須臾的恍惚。


    他似乎見過唐柊這副樣子,在七年前他們分手的那個下雨天。


    急診樓的醫生過來問什麽情況,尹諶把懷裏昏迷不醒的人放下,將披在他身上的外套改為蓋著,說:“可能正處在發情期,先打一針抑製劑。”


    江瑤幫著去藥房配了針劑,尹諶親自給唐柊打。卷起左臂的衣袖,掰開他捏著的拳頭,除了滿手心的冷汗,還看到指甲用力掐出來的深紅印記。


    昏迷中都睡不安穩,唐柊眉峰隆起,時而隨著喘息發出隱忍痛苦的悶哼。


    連喚幾聲名字都沒得到響應,尹諶立時伸手過去探了探唐柊的鼻息,再用手背觸了下額頭,然後甩上車門回到駕駛座,剛熄火不久的車再次發動。


    nbsp


    ???時間是早上五點半,正在值大夜班的江瑤護士伸著懶腰打了個大哈欠,視線往門口一瞟,就看見尹諶橫抱著一個人大步流星地走進來。


    出來已是十點多,路過前台的時候江瑤叫住尹諶,說這層的休息室現在空著,問他要不要去躺一會兒。


    “尹醫生你昨晚沒睡吧?眼睛裏好多紅血絲。”江瑤擔心道。


    尹諶摘下口罩:“不用,你不是也一夜沒睡嗎?”


    尹諶的臉色越發陰沉,握著注射器的手卻依舊穩定。


    針頭紮進手臂蒼白的皮膚裏,尹諶目不轉睛地看著藥劑推入血管,再用棉簽輕按著拔出針頭,見唐柊沒有因為短暫的刺痛驚醒,這才舒了口氣。


    上午有台劉醫生主刀的手術要跟,查過房尹諶就換防菌服進了手術室。


    “對啊,本來要給他做個全麵的身體檢查,他說不用了回去休養就行,藥都沒拿就走了。”


    出租車在小區後門停穩,唐柊付錢下車,腿還在打顫也不敢多停留,裹緊衣服就往裏麵走。


    進到家裏,門“砰”地鎖上,唐柊把戴了許久的口罩拉到鼻子下方,深深吸了一口氣。


    江瑤把這話解讀成關心,靦腆一笑:“沒事啦,我跟小姐妹調了班,幫她頂半天,中午就回去補覺。”


    這會兒有點空餘時間,尹諶打算去樓下唐柊的病房走一趟,江瑤說:“他醒來之後就出院了。”


    尹諶愣了下:“出院了?”


    唐柊盯著冷藏櫃裏僅剩的一顆雞蛋發了會兒呆,聽到敲門聲時,還以為錢小朵雪中送炭來了。昨天他有拜托錢小朵今天幫忙采購食材,以便他閉關度過難熬的幾天。


    於是唐柊連門上的貓眼都沒瞄一下就打開門,看見尹諶冷酷的一張俊臉時,差點以為自己在做夢。


    “你來啦。”他向從前一樣直接側身讓道給尹諶進來,等人真進來了才驚覺哪裏不對,“你、你怎麽來了?”


    剛才醒來發現在醫院,著實把他嚇得不輕。自從當藝人以來,唐柊就沒有大大方方進過醫院,頭疼腦熱之類的小病吃點藥就扛過去了,萬不得已要去複診,也會提前約好醫生,盡量挑人少的時間去。


    進房間把昨天買的藥拆開,掰了兩粒吞下,唐柊靠在床頭躺了幾分鍾,覺得沒那麽難受了,才坐起來,扶著牆艱難地往廚房挪。


    發情期需要營養,不吃東西是不行的,可上次出遠門前他已經把冰箱清空見底了。


    “家裏好亂啊,稍微收拾了一下。”出來之後,唐柊麵上浮起遲來的羞赧,指了指沙發,“你隨便坐。”


    尹諶沒坐。


    他是來探病的,不是做客。把手上拎著的東西放在桌上,先打開裝著食物的袋子,尹諶用手背探了下粥的溫度,比剛買的時候涼了點,剛好適合入嘴。


    尹諶沒答話,站在玄關處低頭看鞋架,並無多餘的拖鞋。


    唐柊順著他的視線往地下看,也發現了這個問題,愣愣地說:“沒有其他拖鞋了……就這樣進來吧。”


    等到尹諶真進來了,他又想到什麽,一拍腦門慌慌張張往臥室跑。尹諶站在客廳裏往開著門的房間輕掃一眼,見唐柊正背對著他蹲在床頭櫃前,把什麽東西一股腦往抽屜裏塞。


    “你的藥落下了。”


    “那


    這粥……”


    病中的唐柊反應有些遲鈍,捧起粥碗喝了好幾口,才突然想起什麽,抬頭問:“你不是在上班嗎?”


    “中午休息。”尹諶說。


    “那、那你來這裏幹嘛?”


    他數了幾張鈔票出來:“糖葫蘆的醫藥費,我的醫藥費,還有飯錢。”


    尹諶都沒注意小票什麽時候到的他手上,他就已經把賬都算清楚了。


    即便從小家庭條件不好,唐柊還是從奶奶那邊學到過基本的待客之道,他讓尹諶在客廳坐著,自己去廚房燒水泡茶。


    “順便。”


    “哦。”唐柊恍然明白了過來,雖在意料之中還是不免失落,低頭舀了一勺粥,“今天……謝謝你了。”


    填飽肚子,唐柊又回了趟房間,出來時手裏拿著錢包。


    不知何時出現在廚房門口的尹諶走進來,自他身側接過水壺放在料理台上,轉身去撿滑到門口的拖鞋。


    唐柊扶著桌沿,單腳向前蹦了兩下:“我自己來。”


    話音未落,尹諶已經拿著拖鞋彎腰半蹲在他麵前,大手拖著鞋底,鞋口正對唐柊的腳尖。


    發情期初期身體尚能支撐,方才吃的止疼藥也起了點作用,唐柊身體靠著料理台,騰出一隻手狠錘幾下胸口,撫平因為藥物影響無規律收縮的心髒,心想好在尹諶等下就走,不然怕是頂不住。


    等到水燒開,拎起水壺轉身的時候,猝不及防襲來的暈眩令唐柊膝蓋一軟,踩在地麵積水上的拖鞋滑出去一隻,水壺也差點脫手。


    “我來吧。”


    他小心翼翼地把腳伸進去,輕輕踩在地上,全程沒敢看尹諶的臉,然後牙齒鬆開緊咬的下唇,幹巴巴地又道了聲謝謝。


    半個小時後,尹諶喝完最後一口已經涼透的茶,起身回醫院。


    路過虛掩著門的房間,看見躺在床上的唐柊半條胳膊一條腿伸在被子外,已經路過臥室走到門口的尹諶還是折返回來。


    反正都已經推說是烈性藥物副作用了,唐柊的心跳堂而皇之地又加快幾分。


    你完全可以把鞋子踢過來的,用不著這樣……


    可是唐柊不敢說,更不敢多想。


    唐柊的呼吸很燙,雙頰卻不見紅潤,睡著了也不太舒服,擰著眉扭動身體,翻過來換了個側臥的姿勢。


    忽有音樂聲自枕頭底下傳來,起初斷斷續續不太連貫,後麵許是彈熟練了,有了少許悅耳動聽的意思。


    是單手簡化版的《小星星》,音質生澀打飄,一聽就是初學者用許久沒調音的琴彈的。


    書上說過,處在發情期的omega相較平時更為虛弱,免疫係統的功能也會大打折扣。


    不過作為一個剛進入發情期的omega,唐柊好像全然沒有家裏還坐著個alpha的自覺,就這樣放心地睡著了。


    推開門,尹諶一邊輕腳步走進去,一邊隔著衣服摸了下自己的手臂,確認阻隔貼好好的在那兒,才靠近床鋪,將歪掛在床沿的被子掀開一點,扯過來蓋住唐柊扔在外麵的手腕和腳踝。


    音樂聲漸漸收尾,“哢噠”一聲後自動切換下一首,聽見嘈雜的環境音甫一入耳,尹諶就知道是什麽了。


    冬季的早晨,喧鬧的教室,各自占據課桌的一角兩個少年咫尺相依,陽光透過窗戶灑在細軟的發梢。


    尹諶幾乎是手忙腳亂地去找暫停鍵,老舊的錄音筆按鍵不靈敏,按了好幾下才切斷聲音,兩句詩隻播放出來一句——


    循著聲音來源,尹諶摸到枕頭邊上的一個約摸半掌大小的長方體物品。


    揚聲口沒了遮擋,音量陡然拔高,唐柊卻沒醒,似乎把這音樂當成了催眠曲。


    倒是尹諶無法繼續保持平靜,因為被他握在手中的東西,正是他當年送給唐柊的錄音筆。


    “shallparetheetoasummersday?”


    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男聲低沉溫柔,撫平了夢中人因為病痛蹙起的眉心。


    纖長羽睫隨著呼吸微顫,唐柊蜷了蜷身體,像是偎在誰的懷裏,唇角向上彎起,先長長地“嗯”了一聲,似在回應這句話,而後軟著嗓子呢喃:“尹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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