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死去。


    但他的身軀卻屹立不倒,眼中仍然充滿了狂烈的豪情,那是他用生命鑄就的壯誌,是對一生慷慨的最後鐫寫。


    楊幺虎目含淚,緩緩拜了下去。他聲音低沉但堅定地道:“既然龍兄弟可以死,我們為何不能死?還有誰信不過這位小兄弟?”


    黃誠楊欽盡皆默默。鍾子義寡恩薄義,在水寨中本就得不到多少人心。在這些大事上,他們習慣了聽楊幺的,此時見楊幺拜下去,盡皆跟著拜了下去,齊聲道:“我們都信了!”


    金先生緩緩從袖中拿出兩杆旗,交在獨孤劍手中。雙旗一白一藍,金先生道:“宋廷雖有招安之心,但嶽家軍此來剿匪,未知心意如何。你帶這兩麵旗去,若是嶽家軍肯接納我們,則掛白旗,白為降,我軍便不抗而降。若是嶽飛執意不肯納降,一定要戮滅我們,那就掛藍旗,藍為水,咱們水軍就與他們決一死戰。另外你須快些,據我所知,明日早間,嶽家軍就要進攻水寨了。”


    獨孤劍點點頭,將雙旗珍而重之地收在懷裏。龍八之死讓他心中滿是悲壯,而這雙旗又讓他深感責任之重大。他一定不負龍八的生死相托!


    金先生抬頭看著那輪明月,月旁結了好大的一個月暈,將一輪明月趁得如此寂寞,孤犖犖地懸在天際上。金先生悠然歎道:“日暈風,月暈雨,隻怕明天會有大雨……”


    他低頭對獨孤劍道:“此去艱難,我先將你的兩位同伴放了,也好助你一臂之力。”說著,飄然向外走去。


    獨孤劍望著龍八的遺體,悲從中來,忍不住想伏屍大哭。楊幺歎道:“人死不能複生,獨孤兄弟,隻盼你能完成龍兄弟的遺願,讓他不致白死。”


    獨孤劍點了點頭,深深望了龍八一眼,毅然轉頭隨金先生行去。


    月華冷落,天地如此寂寞。


    兩人都是無言,在水寨中轉來轉去,金先生忽然發出一聲輕咦,止住了腳步。獨孤劍道:“先生怎不前行?”


    金先生目注在一扇開著的門前,沉聲道:“他們二人已被人救走了!”


    伍清薇盯著宸隨雲,歎了口氣,道:“你又救了我。”


    宸隨雲笑道:“你似乎不願意我來救你。”


    伍清薇又是輕輕歎了口氣,宸隨雲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麽,淡淡道:“你放心,你的獨孤大哥已被人救走,此時安好無恙。”


    伍清薇的心事被他說中,不由麵上一紅,道:“人家才沒想獨孤大哥,我在想降龍大哥怎樣了?”


    宸隨雲道:“那也不須記掛,我方才隨手也將他救了出來。我救你,你也不須感激於我。我說過要答應你三件事,此次就算是第二件吧。什麽時候完成了三件,便是了我心願之時。”


    伍清薇眨了眨眼睛,心中不禁有些好奇:“你有什麽心願了不了呢?你這麽厲害!對了,你說要用九幽歸罔之術,通過我取得什麽秘密,究竟是什麽秘密呢,讓你這樣的人也如此在乎?”


    宸隨雲的臉色也有些悵然,他的手輕輕從檀香獸身上撫過,淡淡道:“我是什麽樣的人?為何就不能對世事在乎?”


    伍清薇笑道:“我覺得你武功、手段都極高明,黑衣人那麽厲害,見了你都嚇得抱頭鼠竄。世上什麽事都難不倒你,也沒有你不知道的。像你這樣的人,也有在乎的麽?”


    宸隨雲仰起頭,是啊,如果他想,他可以有世間最強的武功,最高的權力。他能統禦縱橫天下的軍隊,也能破解千古莫解的秘密,他風華絕代,富可敵國,視天下如螻蟻,像他這樣的人,也有介懷的麽?


    恍惚之中,他眼前仿佛又浮現出了那張清麗而頑皮的臉,在對著他柔柔道:“若有一天我死了,你會如何想念我?”


    菂菡,你死後,我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再找到你。


    十七年前,你死於戰火,當我趕到的時候,那間你親手壘起的小院,已經隻剩下一片焦壁殘垣。我瘋狂地四處尋找,最終在屋後那口小井裏發現了你冰涼的身體。為了免受敵軍欺侮,你投身清泉,將我獨自留在了蒼茫的世間。


    一過就是整整十七年。


    那天,我跪在你墳前,以心血為誓:來生再不讓你生在一個戰火紛飛的世界,我要給你一個安定的國家,一處和平的家園,一間隻屬於我們兩人的院子。


    後來,我找到大覺上人,他說你已經轉世,但卻推算不出來你轉生何處。他隻告訴我,若想讓宋國延續,若想讓戰火平息,隻有令嶽飛不死。


    為了給你的那個承諾,我必須改變的,是天下的命運;我必須保護的,是萬裏的疆土。我知道抗逆天命有什麽結果,但我還是集齊了五大門派,煉製五行封魔陣,將嶽飛保護安穩。我還殺盡天下修習了血魔搜魂術的高手,那隻因我想再見到你。


    菂菡,我一定要再見到你。因為你活著時,我從未體會到你的情意,隻有在你死後,我坐在那間殘破的小院裏,才明白,你每一個看似頑皮的舉止,都是那麽深情。


    菂菡,前生,是我負你。


    今生,我不惜手染鮮血,壘就十二因緣,讓大覺上人突破涅槃之境,看透現世與常世的未來。菂菡,我不能再等十七年,等你成長成前生的樣子,我要現在就見到你,哪怕你隻是一個繈褓中的嬰兒,我也要留你在身邊,保護你,看著你,一天天等你長大。你知道麽,十七年來,為了這個願望,師父、世人、天下,全都與我為敵,但菂菡,我無悔。


    我可以助嶽飛平定金國,我也可以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我也可以修我從不相信的福緣善因,隻要能見到你,我甚至可以祈求諸天神佛。菂菡,但我用盡辦法,仍無法窺破這已斷折了的因緣。菂菡、菂菡,我仍無法見到你麽?


    宸隨雲看著伍清薇,檀香獸尾映襯下,那絕美的容顏似乎也透出幾分滄桑。恍惚之間,他似乎看到那襲綠衣在他眼前晃動著,那時,她嬌靨如花,抬頭對他道:“說,你有沒有一點點愛我,隻有一點點也不行?”


    他忍不住喃喃道:“菂菡!”


    伍清薇道:“菂菡?那是誰?”


    宸隨雲猛然驚醒,漫天幻象立即在他眼前殘褪,夢中之景完全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這個冰冷的現世。緩緩地,他深吸了一口氣,是的,這是不屬於他的現世。


    伍清薇若有所思地道:“哦,我知道了,那就是你在乎的,是不是?”


    宸隨雲沒有做答,他根本不願回答伍清薇的話,因為這世上已沒人配稱呼菂菡的名字。她愛這個世界,甚至不忍傷害一花一草,但這個世界卻不能給她一個稍微長一點的生命,哪怕隻有十七歲。


    伍清薇見他不答,臉上顯出索然之意,悵然道:“人人都有記掛的人,就我沒有。”


    宸隨雲心裏動了動,道:“你不是也記掛著你的獨孤大哥麽?”


    伍清薇憤憤道:“他一定又去找那個飛紅笑了,我才不記掛他呢!”


    宸隨雲忽然想起了菂菡,菂菡當初也是這麽念著他的吧?他忍不住道:“但你還是記掛著他,不是麽?”


    伍清薇張了張口,臉上忽然閃過一陣喜意,道:“你說過要滿足我三個願望的,現在隻剩了最後一個,你一定要滿足我!”


    宸隨雲道:“說吧,你想要什麽?無上的權力還是敵國的富貴,還是高絕天下的武功?”


    權力、富貴?伍清薇從未想過,武功,那曾經是她無比向往的,但現在不是了。


    伍清薇笑著搖頭,朗聲道:“這一切我都不想要,我隻要獨孤大哥喜歡我!”


    喜歡麽?宸隨雲臉上慢慢泛起了一絲苦笑,隻有這個不行,因為這正是他在傾一生之力而追求的,又怎能施與別人呢?他緩緩搖了搖頭。


    伍清薇滿臉都是失望,忍不住怒道:“你不是說你無所不能麽?怎會連這件事都做不到?你……你騙我!”


    她掩住麵,哭著奔了出去。


    宸隨雲並沒有攔她,他也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就算權傾天下,富可敵國,又奈一個情字何?


    伍清薇在湖邊狂奔,她的啜泣聲撕破了暗暗長夜,連月色都禁不住這份悲傷,隱沒在浮雲中去了。


    大地一片灰暗,突然,她的麵前出現了一雙精亮的眸子。一個尖銳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想要獨孤劍喜歡你?我可以幫你!”


    黑衣人?伍清薇心中泛起一陣驚恐,她的腰間忽然挨了重重一指,就此昏了過去。


    在她殘存的意識裏,她忍不住想,黑衣人真的可以幫她麽?


    獨孤劍正自己劃著小舟,向洞庭的另一邊行去。龍八的死讓他深感自身責任的重大,他暗暗發誓,一定要促進嶽家軍與洞庭水寨的聯合,絕不讓龍八白白死去。


    他沒有留意到遠遠江麵上,一個黑色的影子正在仔細地盯著他。


    黑衣人對伍清薇道:“看到獨孤劍背上的小包沒有?你將那個小包奪過來給我,我保證讓他會喜歡你!”


    伍清薇有些不信:“那包裏是什麽東西?竟然有如此大的威力?”


    她是不應該相信,連宸隨雲都做不到的事,黑衣人又憑什麽能做到?但黑衣人的笑容中有些讓她心動的東西,他冷冷道:“你不須懷疑,我也不必騙你,拿那個包給我,你的心願便能實現。”


    伍清薇猶豫著,他的確不必騙她的。她想來想去,決定一試。因為她實在不願看到獨孤劍與飛紅笑在一起。每次看到她的心都好疼好疼。


    黑衣人見她並不反對,一掌擊在她坐的船上,叫道:“去吧!”


    他此時有些瘋魔,但功力卻不減反增,這一掌拍出,伍清薇所乘的扁舟頓時箭般飆出,向獨孤劍飛射而至。


    伍清薇呼道:“獨孤大哥!”


    獨孤劍一眼見到伍清薇,心中大喜,道:“清薇,你沒有事就好!”他的歡喜由衷而發,看在伍清薇眼裏,不由一暖。她看了一眼獨孤劍,那小包被他緊緊捆在身上,顯見此包對他極為重要。真的要將這隻包搶走麽?刹那間伍清薇不由得有些猶豫,搶走此包,獨孤大哥是不是會難過?但若不如此,他就隻會念著飛紅笑,決不會多想她一點。伍清薇心緒盤旋,一時委決不下。


    獨孤劍道:“降龍大哥呢?他不跟你在一起麽?”


    伍清薇搖了搖頭,獨孤劍歎了口氣,道:“我真願意你們每個人都平平安安的,不出任何差錯才好。”


    伍清薇話音有些酸澀,道:“就連你的敵人,你也不願他們出事麽?”


    獨孤劍道:“每個人都不是壞人,如果能夠不打打殺殺,是最好的。你還記得郢城的百姓麽?若是沒有這麽多爭殺,他們的日子也好過很多。”


    ——郢城百姓?你所關心的敵人,隻怕隻有一位吧?伍清薇心中升起一股慍怒,她輕輕道:“獨孤大哥,你累了,我幫你背著包,好不好?”


    說著,伸手向背包拿去。獨孤劍心中微微覺得有些不妥,但他對伍清薇極為信任,尤其此次劫後重見,不願忤逆她,任由她將背包拿去,笑道:“這裏麵的物事非同小可,你可要小心了。”


    伍清薇點點頭,伸手接過背包,她對黑衣人畢竟不太信任,與其交給他,不如留在自己身邊,如果黑衣人騙她,那就再還給獨孤大哥好了。就在她剛要將包裹捆在身上的瞬間,手上突然一空,就聽湖上突然響起了一陣尖銳笑聲,一條黑影迅猛之極地渡水而去!


    銳響刹那間布滿整個湖麵,黑衣人那特有的尖利笑聲仿佛天魔夜號般衝激著九天十地:“太祖金牌,我拿走了!”


    獨孤劍一聲清嘯,長劍立即出鞘,向黑影上砍了去!那黑影與他長劍一觸,登時被砍了一截去,但剩餘部分卻纏住了伍清薇,黑衣人真氣聚處,伍清薇一聲驚呼,被這條黑影卷住,淩空向黑衣人飛去。


    黑衣人一指飛出,點住了伍清薇的穴道,朗聲道:“失去太祖金牌,我看你要如何招安楊幺!”他身子倏然拔了起來,宛如一隻極大的黑鳥,向岸上撲去。獨孤劍心下焦灼,大喝一聲,人劍幻為一體,光芒飆射中,閃電般向他追了下去。黑衣人長笑聲不絕,身形掠空,獨孤劍這一劍雖然淩厲,但卻始終差了半寸,未能刺中他。兩人一逃一追,轉瞬就行出了四裏餘地。


    黑衣人的身形猝然頓住。


    獨孤劍赫然發現,他們已回到了那個亭子,那個飛紅笑蓋著紅蓋頭等他的亭子。黑衣人的眼中閃起一陣揶揄神色,顯然,他是有意將獨孤劍誘到此處的。


    一念及此,獨孤劍不禁有些驚疑,長劍閃爍,將身子護住,一時不敢冒昧向前。


    黑衣人遍體黑衣狂舞,他凝視著伍清薇,慢慢道:“你知道麽,你是我的第一重誘餌。”


    伍清薇被點住了穴道,動彈不得,聽到黑衣人的話,不禁氣怒交加,自己終究還是上了這個惡魔的當。


    黑衣人悠悠道:“但你放心,我所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幫你完成的。”


    他尖銳的笑聲再度響起:“而你,是我的第二重誘餌,你的心願是促成洞庭水寨與宋官兵的聯合,我也可以答應你,一定會助你完成這個心願。你可以放心去了。”


    獨孤劍不太明白他所說何意,但見他雙眸越來越亮,情知發難便在旦夕,一口真氣逼住,不敢稍歇。


    黑衣人忽然朗聲大笑道:“你再不出來,我就將你這情郎一掌殺了!”


    獨孤劍與伍清薇都不明白黑衣人在說些什麽。莫非他想修煉道屍想得走火入魔,已經進入獨我幻想的幻境了麽?兩人麵麵相覷,黑衣人身形端凝不動,略等了片刻,又縱聲長笑道:“我知道你定在此處,還是趕緊出來吧,否則我就要下殺手了!”


    伍清薇首先忍不住,叫道:“你要下什麽殺手就趕緊下,鬼叫什麽?”


    黑衣人笑道:“好!”


    他突然放開伍清薇,身子幻成一道漆黑的閃電,驟然向獨孤劍射去。他的身影來的好快,恍惚之間,已突現在獨孤劍麵前!獨孤劍大吃一驚,一劍刺了出去。黑衣人冷笑不絕,雙刀揮舞,架在獨孤劍長劍上。兩人真氣相觸,暴起一陣詭異的黑色紋光,黑衣人尖銳的笑聲破空而起:“教你嚐嚐暗獄曼荼羅毒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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