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山,雲封霧鎖。


    這是武當後山上一處幽靜的山穀,四周岩壁陡峭,大片的藤蘿上開滿山花,將碧綠的山石點染成一幅緋紅儷白的圖卷,南麵一道飛瀑傾泄而下,卷起萬千晶瑩的水霧,墜入穀底那深不見底的幽潭中去。


    宸隨雲站在瀑布之顛,俯瞰整個山穀。


    十丈長的銀河從他足下飛落,也不能讓他的身形有絲毫動搖。山風揚起他銀色的長發和滿身纓絡,氤氳銀光幾乎要與身後的日色融為一體。水花飛濺,卻沒有一滴能沾上他的身體。


    下方的山穀中,五隊人圍繞這灣幽潭,扇形排開。


    五毒副教主顏無柔;千巫宗三鬼仙;百蠱門五閻羅;昆侖任長風;天波楊府後裔楊再興分別按照五行方位,站在幽潭周圍。他們手中並沒有拿武器,而是握著五根不同顏色的絲線,絲線被水霧沾濕,透出一種鮮豔的彩光。


    這絲線看去也並非特別堅韌,但這五隊人都神色凝重,仿佛將手中的絲線看得比性命還要重要。


    絲線的另一頭延伸向湖心,懸空係著一個傀儡。


    傀儡為竹紙紮成,比常人還要高大些,穿著一身鮮亮的戰盔,從服色來看,應該是大宋從二品武將。


    傀儡靜靜的懸在半空中,漠然的望著周圍,似乎也在等待著什麽。不遠處,飛瀑亂瀉,那竹紙紮成的傀儡身周卻似乎籠罩著一層淡淡的五色光韻,所有水氣都不能加諸其上。


    光暈沿著絲線,向岸上的五人手中延伸而去。


    五隊人身周也發出同樣顏色的光影。站在前排的五人個個摒氣凝神,將絲線牽至眉心處,似乎在用自己的神識,操控那淡淡的光影。


    細細的絲線在風中輕輕顫動,竟似乎有千斤之重,讓這些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也不得不全力以赴,才能操控,透過奪目的陽光,甚至能看到每個人額角上,都浸出了細密的汗珠。


    山穀中的每一絲空氣都已凝結,唯有水聲宛如終古不斷,潺潺流淌。


    也不知過了多久,四周的氣息輕輕一顫。


    一隻藍色的蝴蝶似乎受了五彩光暈的迷惑,竟離了開滿鮮花的藤蘿,向那傀儡身上飛去。


    蝶翼翩翩,宛如一片飛花,一粒塵埃,用最輕的姿態,向傀儡戰盔上的那叢紅纓落下。


    藍色的蝶翼,就要停憩在如血的紅纓頂端,卻是如此之輕,連一絲微風也不會驚動。


    整個山穀的日光突然一暗。


    一聲砰然巨響,就宛如最沉靜的湖水中被投入了一塊巨石,巨大的漣漪一瞬之間已滔天而起,將一切掩蓋。


    風、水、雲、氣,都在這一刻化為無堅不摧的利刃,向那隻彩蝶襲來,瞬息之間,那彩蝶美麗的身體就在這奔湧的狂潮中被生生裂為塵埃,又被清風卷走,被水霧掩埋,再不留下些許痕跡。


    而那竹紙紮成的傀儡,卻絲毫未損,依舊在半空中靜靜的沉浮著,似乎早已看慣這一切。


    潭邊的眾人臉上都露出喜色,抬頭向潭頂的宸隨雲看去。


    顏無柔首先忍不住心中的喜悅,道:“教主。”聲音都有些微微顫抖。


    她有理由高興,大五行封魔陣在他們這幾日的演練下,已經發揮出極大的威力。連一滴水霧,一片落花,一隻彩蝶也不能加諸其上。


    ——那教主所要保護的人,也應該安全了吧。


    能為教主分憂解難,本是她最大的心願。


    宸隨雲俯瞰湖中,臉上漸漸透出一絲微笑,似乎對屬下們這些天來的進益表示嘉許。


    眾人都鬆了一口氣。


    這個紙製傀儡,正是以宸隨雲要帶他們去見那人為原形而造。隻有當他們能將保護此人的陣法演練得無懈可擊後,宸隨雲才會帶他們下山。他們在武當的這處山穀中,已經整整呆了三天三夜,總算在宸隨雲的指導下,將這大五行封魔陣演練成熟。此刻,久違的疲憊才湧上心頭,他們都想放下手中的絲線,好好歇歇了。


    就在此刻,山穀中的空氣陡然一窒。


    漫天銀光如天河倒懸,隨著那飛瀉的水流一起,向潭中襲來。


    那道銀光並不是很耀眼,卻宛如亙古不化的寒冰,瞬間就已透過諸人的身體,直刺神髓,就要將眾人每一滴血液凝結,無路可退,無法可想!


    顏無柔大驚之下,猝然抬頭,卻發現,襲向陣法核心的,竟是宸隨雲本人!


    顏無柔心中的震驚與恐懼瞬時消散,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分爭強好勝之心——教主要親自試驗這法陣的力量,她決不能讓教主失望。


    她素手一揮,那條赤色的絲線瞬間又已繃緊。


    其餘四組人幾乎也同時出手。五色光暈瞬間從眾人手中流出,將傀儡整個包裹起來。


    這是上古炎帝為了保護愛女所創的法陣,精妙無比,需要五種屬性的武功配合,才能發動。而這五個門派的高手,正是宸隨雲精心選定的,能將法陣的威力發揮到淋漓盡致。這幾日來,在宸隨雲的指點下,法陣已與諸人心意相和,到了隨心而發的地步,剛才雖是倉促發動,但隻轉眼間,就已運轉如常,水泄不通。


    五色光暈,在傀儡身上氤氳流轉,仿佛諸天神佛為之打造的完美戰甲,無懈可擊。


    宸隨雲身化銀龍,向陣法中心的傀儡擊下,滿空水花飛落,五道彩光陡然一盛,織成一道密不透風的網,向那條矯空的銀龍罩去。宸隨雲身形竟淩空一折,向湖中橫掠而出,那張大網頓時撲了個空,而宸隨雲長袖微舉,就見他肩頭的檀香獸輕輕甩了甩那碩大的尾巴,漫天紫芒如流星經天,竟避開了五色巨網的籠罩,向潭心傀儡刺下。


    五色巨網欲要撤回,卻已然不及,就聽砰的一聲輕響,那張五色巨網竟如春冰向火,瞬間融化得無影無蹤。就在漫天紫芒就要透入傀儡身體的一瞬,那已消失的巨網仿佛從傀儡體內迸發而出,瞬間蓬散開去,將傀儡團團籠罩。


    噗噗之聲連綿不絕,每一根紫芒都刺在了五色巨網之上,然而那銳利無匹的紫芒竟宛如沾上了極其灼熱之物,竟發出一陣劇烈的顫抖,隨即從頭到尾,寸寸化為灰燼,散落湖波之中。


    宸隨雲望著動蕩湖波,微笑收手。眾人心中一塊石頭方才落了地。


    顏無柔禁不住笑道:“教主這次該放心了吧,天下就算有再高的高手,隻怕也及不上教主的八成,連教主都無法突破這五行封魔之陣,看來就算是神仙下凡,也取不走那人的性命了。”


    宸隨雲笑容仍在,但目光卻沉了下去:“無柔,你將我交給你們的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顏無柔還想爭辯什麽,就見宸隨雲輕輕撫了撫檀香獸,道:“現在呢?”


    話音未落,他的身影再次淩波而起,又是一片紫芒發出,招式並未有絲毫改變,隻是那紫影中,竟夾雜了一抹詭異的紅光!顏無柔本能的將絲線緊緊握住,那一片令人窒息的寒意中,她所能做的,就是按照教主的指點,將五形封魔陣運轉到最高強度!


    紫影中,那紅光漸漸變強,最後無所不包,將眼前一切染成一片血海。


    顏無柔忍不住閉上了雙眼,然而那紅光卻仿佛能直透人心一般,深深刺入骨髓,讓人感到一種深深的恐怖。


    一種來自血髓深處的恐怖,仿佛諸天神魔,都將在這道紅光中,降臨凡塵。


    顏無柔握住絲線的手竟忍不住顫抖起來,突然一陣極其強悍的力量狂掃而至,她還沒來得及抵抗,手中的絲線竟砰然斷裂,她的身子如被重擊,遠遠的飛了出去。


    她似乎是暈眩了片刻,才清醒過來。她試著將內息運轉全身,發現自己並未受傷,然而剛才那種恐懼依舊附骨難去——那是一種仿佛眼睜睜看著自己鮮血流幹、經脈俱碎的恐懼。


    那道紅光隻應來自煉獄,決不應重現人間。


    “你怎麽了,傷得重不重?”她霍然抬頭,眼前卻是任長風那張嬉皮笑臉的麵孔。他手中的絲線也已崩斷,看來剛才每個人的經曆都和她一樣——隻是難得他還笑得出來。


    顏無柔厭惡的推開他,向宸隨雲望去。


    宸隨雲靜靜的站在幽潭中,並不說話。碧綠的水氣在他身邊環繞,他身上長長的纓絡也停止了飛舞,垂落在水麵上。


    他手中捧著一堆沾滿油彩的碎片。碎片已破碎得不成樣子,隻有那半片紅纓,讓人勉強看出,這正是那傀儡的頭顱。


    顏無柔的心沉了下去。


    大五行封魔陣,最終還是失敗了,雖然是敗在教主手中,但宸隨雲的神色,已經說明了一切。


    旁邊三鬼仙、五閻羅已跪了下去:“屬下結陣不力,請教主降罰。”


    顏無柔正要隨著跪下,宸隨雲輕輕一揮袖,大家就不由自主地又站了起來。


    隻見他淡淡道:“你們不必自責,此陣失利與你們無關,而是陣法本身就有致命的缺陷。”


    顏無柔一怔,傳說中的上古法陣,竟然也有致命缺陷麽?


    宸隨雲注視著手中的碎片,嘴角浮起一縷譏誚的笑意:“傳說中,炎帝的愛女最終還是死去了,就意味著此陣並非沒有破法。我的師父曾告訴我,此陣的破法就是另一種極為殘忍的法術——血魔搜魂術。”


    眾人都是一驚:“血魔搜魂術?”


    宸隨雲道:“修練過這種法術的人,能在瞬間激發出強於平時數倍的力量,既可以頃刻擊殺一位絕頂高手,也可以破壞本來完美無缺的法陣。隻是這種法術一旦修煉,就要噬血為生,不僅成為人人得而誅之的血魔,還要時時承受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而這種法術一旦全力運用,會麵臨極大的危險,輕則武功全失,重則當場喪命。就算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普天之下,也隻有極少數人能修成此法。據我所知,當今世上,習過此法的人,隻有九個。”


    顏無柔疑然道:“那教主的意思是?”


    宸隨雲望著她,微笑道:“我的意思,就是讓你們留在此處,繼續演練此陣,而我,則要下山去找這些血魔搜魂術的修習者。或者,殺掉他們以絕後患;或者,證明他們就算使用此法,也還遠遠不到破壞五行封魔陣的程度。”


    顏無柔秀眉皺起,透出一絲擔憂:“人海茫茫,教主到哪裏去找?”


    宸隨雲臉色沉下,眸中浮起一絲寒意:“不必,我能準確的感知他們每一個人的方位。”


    顏無柔不解地道:“這,這怎麽可能?”


    宸隨雲望著湖波,微哂道:“因為,每個血魔搜魂術的修習者,都會彼此感應。”


    顏無柔怔了怔:“難道,難道……”卻不敢再說下去。


    宸隨雲淡然道:“不錯,我也是此術修習者之一。自從我知道此術是五行封魔陣唯一的破法後,花了整整兩年,才從藏邊尋找到血魔搜魂術的最後一脈分支,學會此法。”他的目光在顏無柔臉上掃過,顏無柔頓時低下了頭。


    宸隨雲臉上的陰霾漸漸消散,重新凝聚起一片微笑。這一笑,整個山穀中的寒氣頓時一掃而光,陽光仿佛又重新燦爛起來:“你不必擔心,我修習此法用的是的特殊的法門,隻要將功力控製在五成以下,就不會有任何危險,而且……”他深深看了顏無柔一眼,微笑道:“也不須日日飲用鮮血。”


    顏無柔不知為什麽,臉上紅了紅,隻得將話題引開:“那教主要找的人,現在正在何方呢?”


    宸隨雲將目光移向悠悠青天,道:“他在靈寶山。”隨著這句話,他手中的碎片輕輕化作塵埃,在碧色的水氣中漸漸飄散,再也不見一絲痕跡。


    武當山腳下。


    伍清薇正托著腮,望著碧藍的天空。


    今後要到哪裏去,伍清薇也不知道。她剛下峨嵋山,無聊沒事做才來挑戰獨孤劍的。她本以為獨孤劍是個無惡不作的大魔頭,除之後一舉成名,也就不用在江湖上辛苦闖蕩了。


    歸隱子對這種想法嗤之以鼻,但伍清薇卻覺得這是唯一正確的,因為像她這樣的天才,本就應該一出道就萬眾歡迎才是。聽到歸隱子跟獨孤劍也沒地方去,伍清薇眼睛亮了:“我們去打擂台好不好?”


    歸隱子與獨孤劍麵麵相覷,伍清薇眼睛卻更是明亮:“聽說各門各派的高手們都會來的,我們將他們一個個全都擊敗,聲名自然遠播。你說好不好?”


    歸隱子不屑一顧,伍清薇轉頭,又興奮又乞憐地看著獨孤劍。


    獨孤劍搔了搔頭:“我的武功還不行啊,雖然炙陽劍訣已經頗有體會了,但沒有師父教,我始終領悟不了太乙三清劍的精髓。”


    伍清薇疑道:“他不是你的師父麽?”


    兩人一齊望向歸隱子,歸隱子一怔,怒衝衝地道:“你們看我做什麽?我都這麽老了,還要我教?想學武功,自己領悟去!”話音未落,突然背上一痛,不由怪叫著跳了起來。


    伍清薇冷笑道:“先刺你一劍,看你這師父還誤人子弟麽。”


    歸隱子忍住痛,正要辯解,就見伍清薇盯著他,不知怎的,歸隱子忽然覺得有些不安,這小妮子似乎在轉什麽壞心眼!伍清薇伸出白生生的手,道:“拿來!”


    歸隱子道:“拿來什麽?”


    伍清薇也不跟他廢話,忽然出手,探進了歸隱子的衣囊中,搶了一張黃符出來。伍清薇笑道:“這是不是召妖符?你們是不是就是用它召來紅兒的?隻要有上古火麒麟之助,還有誰能打得過我們?”


    她笑嘻嘻、得意洋洋地道:“這張符以後就歸我了!我先試試看!”


    她學著歸隱子先前的手勢,迎風將黃符抖了抖。歸隱子與獨孤劍同時大吃一驚,疾叫道:“不可!”伍清薇卻哪裏管他們?一連串手勢下來,召妖符上突然發出了一道明亮的黃光。


    歸隱子與獨孤劍一聲不發,突然轉頭奔了出去。伍清薇怒道:“你們什麽意思?”


    突然,虛空中響起了一聲巨吼,伍清薇轉頭一看,就見一隻巨大的,黑色的頭顱從山頂直伸下來,冷森森地看著她。那頭顱滿臉都是腐肉,眼眶、額頭上都露出森森白骨,看上去猙獰可怖之極。伍清薇嚇得一聲尖叫,也拔腿就跑。


    風聲颯然,獨孤劍一把搶過召妖符,包上一塊石頭,用力扔了出去。那頭顱追著召妖符奔去。


    三人一直狂奔了三裏多路,方才住步。伍清薇的心幾乎都嚇了出來,一個勁地道:“好可怕!好可怕!”


    歸隱子厲聲道:“你怎如此妄為?紅兒雖然服我們召喚,但隻有在它餓了之時,先召喚我們,我們才能召喚它。現在它剛吃飽,正在山上睡覺,別說召妖符,就是天師號令它也一概不遵。你那召妖符上的香氣被其它上古異物聞到,隨時都有生命危險!還指望它打架呢,我看還不如陪上自己一條命!”


    伍清薇情知自己錯了,歉聲道:“我知道是我錯了麽,大不了……大不了下次我來做飯就是了。”


    歸隱子的怒氣倒也消退得快,笑道:“你做飯?還是算了吧。我晚上還不想鬧肚子。”


    伍清薇叫道:“我做飯很好吃的!我……我會做窩頭!”


    歸隱子大笑了起來:“紅兒也會做窩頭!”


    伍清薇羞怒交加,狠狠一劍向歸隱子刺了過去。歸隱子一聲大叫,急忙躲開。


    隻聽一人冷笑道:“魔教就是魔教,連自己的人也殺!”


    伍清薇急忙住步,就見前麵小路上,一人背負著一柄禪杖,背麵夕陽站立著,大有蒼茫之姿。他身上衣著甚少,隻披著一襲大氅,也有些破爛陳舊。他那魁梧的身材幾乎將小路塞滿,目光銳利如電,盯著獨孤劍。


    “你就是獨孤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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