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晚上過去, 林念慈就已經恢複到了巔峰時期的狀態,而且靈力的波動較之以往更為活躍,仿佛連實力都躍升了一層。而她本人卻還迷迷糊糊的, 搞不清是什麽狀況,被梵伽羅拎到屋外,被冷冽的寒風一吹才漸漸醒轉, 先是看了看自己白皙玉潤的雙臂,又摸了摸垂落下來的烏黑長發, 然後抬起頭, 露出一張錯愕不已卻年輕美麗的臉。


    “我, 我怎麽了?”她張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也恢複了以往的清脆婉轉, 就仿佛之前的蒼老衰竭和瀕死掙紮都隻是一場噩夢, 夢醒了便一切都好了。


    她狂喜地摸上自己的臉頰,感受著那細膩而又光滑的肌膚, 眼眶裏不由自主地湧出熱淚。看她激動難耐又疑惑不解的模樣,似乎也不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麽。


    梵伽羅一瞬不瞬地觀察著她, 等她歡喜夠了才淡淡說道:“宋恩慈,別裝了。”


    林念慈這才想起昨天那些事,再結合自己如今的狀況, 頓時覺得百口莫辯。


    發現兩位師兄和念恩師弟正用懷疑的目光審視自己, 常淨大師更是掐著手指開始了推算,仿佛也對自己產生了忌憚, 她連忙辯解道:“我沒裝,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是林念慈啊, 大師兄, 二師兄,你們是看著我長大的, 你們總不至於不認識我了吧?”


    幾人都沒說話,臉上的疑色卻略有消減。


    常淨大師仍然用驚疑不定的目光打量著林念慈,隻因這樣的狀況他從來未曾見過,更未曾聽說過。哪裏會有人睡了一覺就死而複生、返老還童的?除非林念慈是神不是人。


    如果她的真實身份是宋恩慈,那倒說得通了。玄門中人誰不知道宋恩慈和她師父是最接近神靈的兩位修者,他們必定有延續壽命、長生不老的辦法。


    “你到底是誰?”這樣想著,常淨大師不免問了出來。


    被慈愛的長輩如此質疑,林念慈急得眼淚都出來了,指著自己的胸膛急促說道:“我是林念慈,我真的是林念慈,大師您相信我。我,我……”她的視線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掃過,觸碰到梵伽羅深不可測的目光,忍不住瑟縮一下,隨即豁出一切地高喊:“你如果不信可以來看我的記憶,我真的是林念慈。”


    她是急昏了頭才會這樣說,但沉穩的長生卻立刻擋在她身前,嚴厲告誡:“師妹,別讓他靠近你,更別讓他給你通靈!昨天他差點殺了你,你難道忘了嗎?”


    林念慈這才想起自己的最後一縷生氣被這人搜刮而走的絕望記憶。當時的她就像一個攀附著一根繩索吊在懸崖邊際的旅人,腳下是望不見底的深淵,頭頂是爬不上去的懸岸,本就孤獨、恐懼又無助,卻還得眼睜睜地看著這人拿出一把銼刀,慢慢割斷了維係著她生命的繩索。


    那時候的她內心在痛哭,嘴上卻喊不出來,不等生機斷絕就差點把自己嚇死。


    記憶回籠之後,林念慈驚駭地叫了一聲,然後急忙往兩位師兄身後躲,卻沒料在她喊出口的一瞬間,梵伽羅也動了。


    不用林念慈提及,梵伽羅也是要查看她的記憶的,於是放出龍虎一般凶猛的磁場,把長生和長真拍至兩旁,腳步一跨就到了近前,手掌用力摁住林念慈的臉,將她狠狠壓在牆壁上。


    總是以溫和麵具示人的他,到了林念慈這裏卻半點紳士風度也不講。他既已認定這人是宋恩慈,而且命格極硬,又怎麽會手下留情?


    他渾身都釋放出凶猛冷冽的氣場,以至於周圍的人全都不敢靠近,常淨大師舉起禪杖去阻攔,卻也被一股浩瀚的磁場送出去老遠。他死死按壓著林念慈的頭,幾乎要把她摜入牆裏,隻因他已然確定,這人是無論如何都死不了的,所以不管怎樣粗暴的手段,她都承受得住。


    他的磁場不再隻是絲絲縷縷地入侵,而是像海嘯一般衝擊過去,卷走了深藏在林念慈心裏的所有記憶。


    他看見她浸泡在水甕裏;看見她在師父地嗬護下蹣跚長大;看見她學習道法,學習知識,出國留學……最終,他看見了昨天晚上的她躺倒在法壇上,周圍全是閉眼念經的和尚;到了下半夜,她的生機略有回轉,穩住了魂魄和性命,便被送回了廂房……


    由於長生等人都是大男人,不好貼身照顧,兩名小沙彌便打了地鋪,時時刻刻守著她……再後來,她的腦海裏就隻餘一片黑沉的迷霧,應該是睡著了。


    從這些記憶片段來看,她的確是慢慢長大的,也果真不知道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麽。仿佛隻是睡了一覺,她的身體就自動恢複了生機。


    梵伽羅收回手,宋睿立刻就給他遞送了一張消毒紙巾。


    梵伽羅慢條斯理地擦拭自己的手掌,雙眼卻直勾勾地盯著林念慈,如刀的視線一寸一寸切割,一寸一寸搜刮,仿佛要將她剝皮拆骨看個清清楚楚。


    最終,他扔掉那團並未染上絲毫汙跡的紙巾,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他一走,緊貼著牆壁僵直站立的林念慈才像麵團一般軟軟地癱坐下去,額頭沁出冷汗,眼眶裏掉落淚滴,雙臂緊緊摟住瑟瑟發抖的身體,又是委屈又是害怕。被人攝取記憶的感覺實在是太痛苦了,就仿佛連靈魂都被剖解了一遍。


    “師妹,你沒事吧?”長生等人連忙圍攏過來,看著她的目光依舊滿帶驚愕和懷疑。


    林念慈愣怔了好一會兒才顫聲說道:“大師兄,我媽媽是不是根本沒死?她是不是昨天晚上偷偷回來救了我?”


    長生呆住了,隨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是啊,師妹是個早產兒,身體本就孱弱,在靈力完全消散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自救,除非是昨天晚上有人救了她。但那個人會是誰呢?


    常淨大師早就說過,唯一能救師妹的辦法就是灌頂,而師妹如今已恢複到巔峰狀態,誰的靈力能龐大到讓她完全複原且實力更上一層樓?除了師祖,恐怕就隻有恩慈師伯了。


    想到這裏,長生連忙去調查昨天晚上的龍隱寺是否有陌生人進入。


    而常淨大師則看了看林念慈的臉,又看了看梵伽羅離開的方向,然後一言不發地回了禪房。他從一座立櫃的最底層抽.出一幅泛黃的畫卷,小心翼翼地打開,指尖虛撫著畫上的一名老僧和老僧手裏牽著的一名孩童。


    那孩童十分年幼,大約隻有四五歲,神態卻全然沒有天真的稚氣,反倒非常安詳靜謐,五官極其俊秀,像菩薩座下的小仙童。老僧彎腰凝視孩童,目光充滿了慈和與喜愛。兩人之間亦師亦友、親如父子的氛圍已躍然紙上。


    畫作旁的留白處寫著一行蠅頭小字――己卯年甲戌月,與佛子論禪。


    常淨大師盯著孩童那張半是陌生半是熟悉的臉,心裏掀起了驚濤駭浪。如此俊秀的眉眼,如此獨特的氣質,即便長大了,長開了,也能叫人一眼認出來。


    “佛子?”常淨大師徹底呆住了,腦海中不斷回蕩著師父臨死前滿帶遺憾的描述。那位梵施主竟然就是師父心心念念的佛子嗎?己卯年,距今已是兩百個年頭過去了,他竟然還活著?


    常淨大師想得出神,指尖不小心壓住了畫卷的側邊,使泛黃的紙張發出脆弱的裂響,這才猛然醒轉。他連忙跑出禪房去追,卻得知梵伽羅已經離開了。


    被他問詢的僧人詳細說道:“走的時候他問我寺廟裏有沒有陌生人出入,出家人不打誑語,我隻能告訴他廟裏還住著簡施主和她的幾名助理。他讓我帶他去看那幾人,我本想拒絕,卻不知怎的,竟迷迷糊糊帶他去了,這才發現簡施主的一名助理已經開車下山了,剛走沒多久。他又打聽那名助理的具體情況,簡施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互相一問才知道那人根本就不是什麽助理,而是蒙混上來的。”


    常淨大師點點頭,良久無言。


    長生篤定道:“跑掉的那個助理肯定是我恩慈師伯!是她救了師妹。”


    常淨大師閉上眼,念了一句佛。


    與此同時,已經行駛在回程的路上的梵伽羅和宋睿也在討論這個問題。


    “據我觀察,林念慈沒有說謊,她的確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恢複的。跑掉的那個助理很可疑,你說會不會是宋恩慈,其實她沒死?你還記得林念慈和林念恩讓白幕帶給你的那枚種子嗎?他們也說那枚種子是莫名其妙出現在龍隱寺的廂房裏的,與今天的情況有些類似,這個幕後黑手會不會也是宋恩慈?除了她,還有誰會處心積慮對付你?”宋睿猜測道。


    “如果從僅有的線索來看,你的判斷應該是對的。”梵伽羅用指尖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搖頭道:“但是我不需要這些線索和證據,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覺。在看見林念慈的第一眼,我就覺得她是宋恩慈。”


    “你說她是,那她就是。”宋睿毫無原則地附和。


    原本還蹙著眉頭滿臉凝色的梵伽羅,冷不丁被他逗笑了。他迎著朝陽勾了勾唇,彎了彎眉眼,堅定道:“等該來的人全部來齊,我會讓一切真相水落石出。”


    宋睿正想鼓勵他幾句,卻見他猛然噴出一口鮮血。


    四濺的血點塗滿了擋風玻璃,也模糊了宋睿的雙眼,叫他差點把車開下山崖。他心急如焚,卻不敢踩急刹車,隻能左右轉動方向盤,不斷調整方位,然後緩緩降速,把車往路邊靠。


    幾分鍾之後,宋睿把車停在了一處空地,而梵伽羅還在不斷吐血,並且死死捂住了腹部。


    “你怎麽了?”宋睿想摟住他,卻被他用力推開。


    “離我遠點,危險。”梵伽羅喘著粗氣告誡,話音剛落,一根青綠色的藤蔓竟從他的腹部鑽出,似利箭一般穿透了他的手掌,還有幾根細細的藤蔓在血肉模糊的傷口處探了探,然後鑽入了更深的皮肉。


    宋睿能清晰地聽見它們刺穿骨頭的聲音,不難想象它們會如何在梵伽羅的身體裏肆虐。


    “是那枚種子!”電光火石之間,他抓住了真相。


    梵伽羅渾身染血,疼出了冷汗,臉上卻半點不露怯色,反倒短促地笑了幾聲:“是那枚種子,原來隻有生氣才能使它萌芽,難怪這麽長時間它都沒動靜。”


    宋睿何其聰明,聽了這話立刻就明白了事情始末。梵伽羅的這具身體是魂器,以陰煞之氣或惡念為食,所以他的體內全是死亡的氣息,根本無法為那枚種子提供生根發芽的條件,於是它便一直蟄伏。


    但好巧不巧,梵伽羅昨天吸食了林念慈的生氣,反倒把自己推入了危險的境地。


    “我馬上送你去醫院。”宋睿立刻點燃引擎,把車開上路。他知道自己什麽忙都幫不上,自然不會胡亂去碰這些藤蔓。如果連他也中招了,誰還能送梵伽羅回到安全的地方?


    “去醫院沒用。”梵伽羅靠倒在椅背上,嘴角依然勾著,仿佛心情很好:“我算計了林念慈,轉眼又被別人算計,這就是因果業力。我早就說過,世間的一切都是有定數的,誰都逃不過命運的安排。”


    “你閉嘴,我不信命!”宋睿厲聲嗬斥,眼眶卻湧上潮紅和淚光。


    梵伽羅看著他緊繃的側臉,低低地笑:“你不信,我信。業是因果的自然律,是輪回背後的真理和推動力。我們的每一個行為,哪怕是最細微的,也將在業力的促使下醞釀成因果,也就是俗話說的報應。”


    宋睿啞聲反駁:“你救了那麽多人,你該得到的是福壽,不是報應。”


    梵伽羅吐出一口鮮血,急急地喘著粗氣,竟已是虛弱到連話都說不出。


    宋睿很想一眼不錯地看著他,又唯恐自己不專心反倒釀成車禍,讓他遭到更大的傷害,隻能死死盯著前方。但他的雙肩在抖,雙手在抖,就連嘴唇和眼裏的淚光都在抖,仿佛隨時會哭出來。


    頭一次在宋博士的臉上看見這種驚慌失措又絕望無助的表情,梵伽羅竟低喘著笑了。


    “你還笑得出來?”宋睿簡直沒有辦法理解他的腦回路。


    梵伽羅休息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說道:“我平生不做惡事,自然不會有報應。”他用手掌撫過自己的身體,在他皮肉裏攢動的那些藤蔓便被無形的氣牆擋住了前路,又似被一雙手緊緊握住,慢慢往回拽,漸漸被扯入丹田,團成一顆球,最終完全禁錮在一個四四方方的狹小空間裏。


    直到此時,梵伽羅才吐出一口氣,輕笑道:“一飲一琢,莫非前定;蘭因絮果,必有來因。如果沒有馬遊的饋贈,我現在已經死了。”他偏頭看向宋睿,安慰道:“你說得對,我救了那麽多人,老天爺會給我福報。”


    宋睿仔仔細細打量他,發現他是真的平安無事了,這才哭笑不得地說道:“你剛才說什麽命運、報應,都是故意在嚇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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