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對林念慈存有何種疑慮, 等小沙彌把行李拿來,常淨大師依然跟著長生下山了。他們龍隱寺的和尚平日裏雖然隱世不出,潛心修佛, 但天下若是陷入紛亂,他們一定會義不容辭地出一份力。


    除了幾個年齡尚幼的小沙彌,廟裏的大和尚全都帶齊了行李, 列隊走到直升飛機前。


    閻部長完全沒料到龍隱寺的和尚竟會傾巢出動,表情略顯錯愕, 然而在錯愕之餘卻又覺得格外動容。在那些玄門大派地襯托下, 這些愣頭愣腦的和尚竟顯得如此可愛。他們不會不知道開啟陣法的代價是什麽, 然而他們依然選擇了人命。他們能有今天的功力也都是苦修出來的, 卻絲毫沒有敝帚自珍或自私退怯的念頭。


    他們把“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奉為圭臬, 甘願為天下蒼生慨然赴死。


    閻部長雙手合十,感激不盡地說道:“謝謝各位大師, 謝謝!一架直升飛機載不下這麽多人,我讓上頭再派一架直升飛機過來, 請各位大師稍等片刻。”


    常淨大師躬身回禮,直說他們可以等。


    看著這些麵容莊嚴肅穆、列隊整齊有序,且一個個眼神堅定目露慈悲的和尚, 長生簡直羞愧地難以言表。恍惚中, 他竟莫名想起了梵伽羅的一句話――天水派已經墮落到了這個地步,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在此之前, 長生從不覺得宗門墮落,反倒認為那是他心目中最為潔淨的一塊聖地, 是超脫於世俗的無上樂土。那裏有幽靜的密林、險峻的山峰、雲天之上的宮殿、濃霧之中的祭壇。那是不似凡間更像仙境。那裏的人也是世界上最有慧根, 最具天賦,最法力無邊的一群人。


    但現在, 經曆過血水的洗禮,看透了同門的懦弱與冷漠無情,再聯想到自己之前的肆意妄為和愚蠢自私,長生竟對梵伽羅的話產生了微妙的認同感。


    天水派的墮落源於藐視眾生的麻木不仁,其實他們和馬遊的心態沒有什麽不同,唯一的區別是天水派隻把凡人當成螻蟻,並不會主動戕害,而馬遊則把凡人當成玩具,肆意擺弄。


    這種墮落是由上而下的,隻從知非道長對待閻部長的態度就可以窺見一二。徒弟惹出了那樣大的亂子,在通電話的時候,他竟連親眼看一看案發現場都懶怠。死了那麽多的人,流了那麽多的血,在他心裏也隻等同於死了幾隻螞蟻,不值一提。


    試問當你走過一條小徑,發現路旁的泥土裏躺著一群螞蟻的屍體,你會刻意停下腳步去查看嗎?那得多無聊?


    這種下意識的藐視和冷漠,閻部長肯定察覺到了,所以他才會用那般惡劣的態度去對待天水派的人。反觀常淨大師和龍隱寺,他們又是怎麽做的呢?與他們的深明大義比起來,天水派竟已成了一個不堪的存在!


    想到這裏,長生編輯了一條內容詳實的微信,發送給知非道長。他覺得現在的天水派很有整頓門風的必要,否則大家的道途隻會越走越窄。


    但知非道長卻回複道:【這些俗務無需你操心,你隻要認真修煉就好。我們天水派本就是隱世大派,與世俗的聯係早已切斷,他們與我們根本就不在同一個世界。】


    看見這條信息,長生心裏五味雜陳、百感交集。山上的門徒和山下的民眾,大家都是人,都生活在地球上,這句“不在同一個世界”豈非自欺欺人?修道之人出世入世都是曆練,在哪兒都一樣,怎麽能把俗世貶損到這種地步?其實根本就沒有所謂的俗世和聖地吧?人心都是差不多的,都會自私自利,膽小怯懦,冷漠無情,誰又比誰更高貴呢?


    經曆了這麽多事,長生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都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動搖。見到的陰暗麵越多,反省地越深刻,他對梵伽羅的認同感反而越高。他明知道這樣做是對師門的褻瀆和背叛,但他控製不住自己的思想。他親眼見證過,所以他有這份認知力。


    當他胡思亂想的時候,閻部長指著龍隱寺略顯破舊的大門說道:“你們廟裏的香火不太鼎盛吧?”


    常淨大師笑地滿足:“小門小廟,衣食不豐,香火不濟,卻實實在在是個清修的好地方。”


    閻部長喟歎道:“你們不受人間香火,但人間有難你們卻能毅然決然慷慨相助,各位大師的境界我非常佩服!”他眼珠子一轉,語氣帶上了鄙夷:“不像某些香火鼎盛的道觀,常年受人供奉,富得流油,卻半點社會責任感都沒有。沒事的時候高高在上端著架子,有事的時候跑得比誰都快。”


    常淨大師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點頭不是,不點頭也不是,隻能尷尬地笑一笑。


    長生、長真、林念慈、林念恩卻個個麵紅耳赤,羞愧欲死。他們也沒想到玄門會把責任撇得這麽幹淨,更沒想到天水派舉全宗之力竟都收拾不好這個爛攤子。如今他們麵子裏子全都沒了,這會兒說什麽都是錯的,就連天水宮似乎也成了政府的眼中釘肉中刺。


    長生心憂如焚,總想為宗門挽回一些什麽,但無奈知非道長完全不把俗世之人放在眼裏,更不在乎他們的觀感和態度,他也隻能急得幹瞪眼。


    ---


    半小時後,兩架直升機飛離了龍隱寺,停在一處廣場前。


    閻部長拿出一份名單說道:“我們按照被禁錮時間的長短來安排救人的順序,最早被禁錮的人先救,這樣沒問題吧?”


    常淨大師頷首答應,然後率領僧眾坐在空地上為無辜被害的民眾念渡亡經,而天水派的九名弟子則負責畫陣。這九人實力都很弱,僅僅隻是畫一個陣法都要很長時間,而且錯漏百出,浪費了很多符紙和朱砂。


    長生看得直吸氣,感覺自己早晚會原地爆炸。


    林念慈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麵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蒼老。馬遊每殺死一個人,她臉上就會增添一條皺紋,這樣的反噬簡直毫無道理。她與馬遊既無血緣又無私交,他的罪孽為什麽會算在她頭上?


    當常淨大師閉眼思考這個問題,並且默默等待天水派的陣法成形時,梵伽羅和宋睿正對馬遊這個人進行深入的剖析。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被他們拿放大鏡在看。


    最早被困在電梯裏,且唯一僥幸存活的那名女業主在警方的召喚下趕來錄口供。聽說在外麵瘋狂殺人的那隻鬼就是曾經與她在電梯裏有過短暫交流的那個陌生人,她頓時嚇得瑟瑟發抖。


    “您別害怕,這位是我們警方聘請的大師,有他在,馬遊靠近不了您。”廖芳指著梵伽羅柔聲說道。


    把自己整個埋在沙發裏的女業主定了定神才開始述說那天的情況:“也是我躲懶,想省那幾步路,明明看見了警示牌還走進電梯裏去。我買的房子在十一樓,但電梯卡在五樓和六樓之間就不動了,我馬上按了緊急對講機,那邊卻很久沒回音。我又試著用手機撥打警示牌上的電話號碼,也沒人接。”


    女業主的嗓音開始沙啞:“我立馬給我老公打電話,但電梯裏信號很差,明明接通了卻聽不見聲音,再撥過去,信號就徹底沒了。而且更倒黴的是,我的手機也快沒電了,我一遍一遍給我老公打電話,折騰了十幾分鍾手機就自動關機了。這下,我的希望全落到了那個緊急對講機上。”


    女業主抱緊自己,語含痛苦:“我拚命按對講機,又對著門縫大喊大叫,卻都沒有人回應。時間過得很慢很慢,卻又仿佛過得很快很快,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在電梯裏待了多久。電梯門我掰不開,通風口我夠不著,無路可逃的感覺簡直讓我崩潰。”


    “我一邊哭一邊喊救命,整個人又累又餓又渴。”女業主的眼裏沁出了淚水,停頓了很久才顫聲道:“當我最絕望的時候,緊急對講機裏竟然傳來了一道聲音,他問我.幹嘛總是按警鈴。”


    女業主紅著眼眶,悲憤異常地說道:“從他這句話裏,我立刻分析出,他其實一直聽得見我在按警鈴,他隻是懶得理會我而已。我腦子清醒了一刻,這才意識到電梯裏有監控!回應我的這個人除了能聽見警鈴聲,或許還能看見我在電梯裏的掙紮。”


    “我當時氣瘋了,”說到這一段,女業主的眼裏冒出兩團怒火,卻有在下一秒被更為龐大的恐懼澆熄,“我對著收音孔破口大罵,罵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邊沒有聲音了,那個人竟然把電話掛斷了。他不再理會我的求救,卻還在默默看著我,我能感覺到他的視線。我抬頭看向監控攝像頭,猛然之間竟覺得它變成了一隻鬼眼,正死死盯著我。”


    女業主捂住臉開始低聲哭泣,廖芳連忙拍撫她的脊背,希望她能好過一些。她的丈夫將她摟住,柔聲安慰。


    哭了好一會兒,女業主才悶聲道:“我慫了,再次摁了對講機,準備向他道個歉。但那邊一直沒有再接通,我隻能跪在監控器下給他作揖磕頭,用誇張的口型說著求饒的話。我的服軟似乎起了作用,當我搖搖晃晃站起來去摁對講機時,那邊接通了。我當時差點高興瘋了,說了一大堆好話,又許諾會重金酬謝,價碼一直加到五千塊。我以為這下他應該會趕來救我,畢竟我也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他再怎麽沒素質也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困死在電梯裏。”


    女業主抬起頭,似哭似笑地說道:“但是我低估了人心的可怕,一條人命在某些人眼裏真的一錢不值。電話的確接通了,但他就是不說話,隻靜靜地聽我在這邊唱獨角戲。我哭也好,求也好,撒潑也好,威脅也好,他都沒回應,我剛開始還以為他把電話掛斷了,於是把耳朵貼近收音孔去聽。你們猜我聽見了什麽?”


    女業主的手臂瞬間爬滿了雞皮疙瘩,麵容也因為恐懼而扭曲:“我聽見了他的喘息,非常非常粗重,非常非常興奮。我嚇呆了,整個人往後倒,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看見我摔倒,他的喘息聲又加重了,喉嚨裏還發出一種謔謔的破音,好像一瞬間達到了某種高.潮。你們能夠想象被那種聲音包圍的感覺嗎?”


    女業主無意識地摳撓著自己的手臂,顫聲道:“那感覺就像你的皮膚下爬滿了蛇,冰冷、粘膩、惡心,卻又無法擺脫。我嚇得尖叫,他就在那頭喘氣,這種情況持續了很久。他一直在監視我,也一直在聽我的聲音,我的魂都快嚇飛了。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叫了多久,大概有一個多小時吧,反正後來我支撐不住了,眼皮子變得很沉,像是快要暈倒了。”


    女業主緊緊握住拳頭,咬牙道:“這個時候他終於開口了,他說:你是不是快死了?”


    說到這裏,女業主通紅的眼眶幾乎能滲出血來:“當時我心裏又湧現了一絲希望。我想我都快死了,他總該救我了吧?他不可能冷血到這個地步。於是我抬頭看向對講機,斷斷續續地說道:是的,我快死了,求你趕緊救我出去。”


    女業主指了指自己布滿血絲的眼珠,嗓音裏的仇恨濃得駭人:“我死死盯著對講機,死死盯著,我不相信世界上會有壞到這種程度的人。但我還是太天真了,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輕笑了一聲,然後掛斷了電話。我直到現在還能清晰地回憶起他的笑聲。那種笑非常愉悅,非常輕快,好像遇見了一件極其值得高興的事。他竟然把一條人命的消失當成了樂趣!”


    女業主開始劇烈顫抖,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帶著哭腔說道:“我接連一個多月都能夢見他的喘息和笑聲,然後尖叫著從夢裏醒過來。他根本不是人,是鬼!是世界上最惡最惡的鬼!你們說街上那些人全都是他殺的,我真的一點都不意外。警察當時也調查過,隻說電話串線了,根本找不到那頭的人,但是我知道,那個惡鬼就是那群保安裏的一個,電話根本就沒有串線!”


    說到這裏,女業主的情緒終於崩潰了,抱住自己痛哭起來。


    梵伽羅用溫和的磁場將她包裹,一下一下輕撫她的脊背,柔聲道:“沒事了,你先好好睡一覺吧。等你再次醒過來,這些噩夢都將離你遠去。”


    已經接連幾個月沒睡過一個好覺的女業主竟然在他的拍撫下沉沉睡了過去,前後不過十幾秒。她的丈夫愕然地看著梵伽羅,隨即馬上道謝,又吞吞吐吐地提出一個要求,說是想在警察局住一夜,打地鋪也行。馬遊留給他們的心理陰影實在是太重了。


    莊g見女業主睡得直打鼾,一時間也不好把人攆走,隻得拿來兩床被子讓他們將就一晚。


    離開會客室後,梵伽羅和宋睿又走進辦公室,查看案情的最新進展。


    小李點開一個個網頁進行說明:“馬遊還在殺人,死者名單目前還沒統計出來,但數目絕不少於一百。被他禁錮的人全是年輕漂亮的女性,少說也有三四十個,這還是報了警的,沒報警的不知道還有多少。其中一個女性叫杜莎莎,是個網紅,直播的時候被抓走,二十萬網民在線觀看了全過程,輿論根本壓不住。事情越鬧越大,全京市都在戒嚴,搞得像打仗。超市裏的物資遭到了哄搶,店鋪被打砸,所有人都待在家裏不敢出門,這景象堪比世界末日。”


    小李打開馬遊的社交網頁,憤恨道:“你看他的最新微博。”


    梵伽羅和宋睿彎腰一看,卻見馬遊置頂了一行文字――準備好迎接你們的神靈了嗎?隻有臣服者可以不死。


    “不臣服的人是不是全都該死?他這是準備滅世?”宋睿語氣冰冷:“臣服的人即便活著,也會比死還難受,因為馬遊不會把他們當人看。”


    梵伽羅搖頭不語。


    小李拖出一個長長的頁麵說道:“我還發現了一個新的情況,馬遊好像是杜莎莎的粉絲,前後給她打賞了十幾萬。他一個月的工資才三四千,這十幾萬可能是他的全部積蓄。你們說他會不會對杜莎莎特別重視,然後親自跑去禁錮杜莎莎的空間看她?”


    孟仲眼睛一亮,立刻說道:“我們可以埋伏在杜莎莎失蹤的地方!萬一他回來了呢!”


    宋睿搖頭道:“他不會去看杜莎莎。”


    “為什麽?把自己所有工資都花在杜莎莎身上,馬遊對杜莎莎應該是真愛,肯定會去看她的。梵老師,你去那邊絕對能堵到他。”小李興奮地說道。


    宋睿依然搖頭:“馬遊已經脫胎換骨了,他的人格以獲得空間之力為分界點,漸漸產生了分裂。過去的他是凡人,會自卑,會熱烈地追捧一個所謂的女神。但現在的他是神靈,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又怎麽可能看上一個凡人?全世界的人都是他的玩具,一個杜莎莎根本沒有價值,因為他能找到無數個比杜莎莎更美更精致的玩具。更甚者,他還會加倍地淩虐杜莎莎,以此與過去的自己決裂。他不會去的。”


    宋博士的分析從來就沒出過錯,小李的情緒瞬間跌落穀底,不由哀嚎:“照你這麽說,我們難道一輩子都抓不住他嗎?”


    梵伽羅長久地盯著馬遊的微博,沉吟道:“我知道該怎麽抓住他。他不現身,我們誰都不知道他躲在哪裏,但是我們可以讓他主動站出來。”


    “怎麽讓他主動出現?”孟仲立刻追問。


    梵伽羅看向宋博士,緩緩問道:“能讓神靈從神壇上主動走下來的存在是什麽?”


    宋睿垂眸一想,不禁了然:“是另一個神靈。”


    梵伽羅頷首道:“沒錯,能讓神靈嚴陣以待的隻有另一個神靈。而我就是那個神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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