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一個人, 竟然在劇烈的情緒波動之後分裂成了兩個,即便是見多識廣的梵伽羅都不禁愣怔了好一會兒,漆黑眼眸裏閃爍著驚異的光芒。


    他謹慎地後退幾步, 把渾厚而又浩瀚的磁場細細密密地織成一張網,隨時準備進行反撲或轟殺。但那兩個擁有一模一樣麵孔的孩童卻並不看他,甚至不在意他散發的威懾力, 隻是一瞬不瞬地注視彼此。


    時間在兩人之間靜默,似乎連空氣都在緩慢凝結。忽然, 那純美如天使的孩童歪著腦袋衝惡魔一般的孩童燦笑, 似乎在釋放善意, 雙手卻猛然掐住了對方的脖頸。惡魔般的孩子顯然沒料到她竟然會這樣幹, 立刻去抓撓她的手腕, 卻又在她的嘶喊中停止了掙紮:“是你殺死了爸爸媽媽!是你幹的!”


    是的,是我!惡魔般的蕭言翎愣住了, 眼角已凝固的血淚又開始汩汩往下.流。


    天使般的孩子不斷收緊十指,施展著殘忍的暴行, 笑容卻天真可愛,純美無暇。那惡魔般的孩子本已放棄了抵抗,卻又忽然睜開眼, 惡狠狠地瞪向對方, 喉嚨沙啞得像扯破了的風箱:“是我.幹的,同時也是你幹的!你就是我, 我就是你,是我們殺死了爸爸媽媽!”她話音剛落, 長著黑色利甲的手便掏入了天使孩童的胸腔, 握住了她砰砰跳動的心髒。


    天使般的孩童吐出一口鮮血,嘴角的笑容卻還是那麽燦爛, 頷首道:“是我,我也有份。我們都有份。”她鬆開右手,同樣掏入了惡魔孩童的心窩。兩人把各自的心髒緊緊拽在掌心,卻又誰都沒有先行捏碎,隻是望入彼此的眼,透過那深邃的瞳,照見久遠的過去。


    恍惚中,母親溫柔的呼喚、父親爽朗的笑聲,似乎就在耳邊縈繞;他們幸福的笑靨,滿溢著寵溺之情的雙瞳仿佛又在眼前晃動。那時的她們有父母的陪伴和嗬護,是多麽幸福快樂,遠比現在的呼風喚雨、無所不能更無憂無慮。


    原來她們最想要的不是漂亮裙子,也不是世界為我轉動,而是一個溫暖的,有爸爸也有媽媽的家。


    她們的眼裏湧出滾燙的淚珠,衝彼此微微一笑,隨後同時握緊手掌,試圖捏爆對方的心髒。然而不知道那惡魔般的孩子是怎麽想的,到了最後關頭,她的指尖竟然鬆開了,先一步倒向了椅子靠背,瞳孔裏的光在一點一滴消散,焦距模糊的雙眼仿佛能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她漆黑的嘴唇張了張,無聲地喊了一句:爸爸,媽媽……


    惡魔般的孩子竟然在最後一刻選擇了自我毀滅,天使般的孩子卻無悲無喜地看著她,手裏抓著一個強勁跳動的心髒。她用雙手捧著這顆心髒,一步一步走到梵伽羅身邊,偏著頭,笑得純真燦爛:“大哥哥,送給你。”她舉起鮮血淋漓的心髒,嗓音像淙淙的山泉,既清脆又甘甜。


    這一幕看在別人眼中隻能用恐怖至極來形容,但梵伽羅浩如瀚海的磁場卻頃刻間消散了,慢慢俯下.身,接住了那顆漆黑跳動的心髒,溫聲道:“謝謝。”他甚至伸出手,揉了揉小女孩的腦袋,因為他感覺得到,眼前這個孩子是由完全的善組成的,是蕭言翎想要徹底摒棄卻終究沒能完全摒棄的最後一絲人性。


    小女孩把手插.入自己的胸腔,把那顆鮮紅的心髒也掏了出來,同樣遞給梵伽羅,滿帶懷戀地說道:“大哥哥,有一句話我一直都很想告訴你。”


    “什麽話?”梵伽羅捧住了一黑一紅的兩顆心髒,語氣溫柔沉靜。


    “我真的很喜歡你,在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歡你,隻是我用錯了方式。大哥哥再見。”小女孩揮著手慢慢倒下,臉上帶著全然輕鬆喜悅的笑容。她終於可以和爸爸媽媽團聚了……


    兩個孩子緊緊摟抱著彼此,分明死得那般慘烈,臉上的表情卻像睡著了一般恬淡。她們是天使和惡魔,卻也是相互依存的兩個半圓,是人性之惡與人性之善的具現。令人感到詫異的是,匯聚了所有惡的蕭言翎卻是最先放下屠刀的那一個,這樣的轉變讓梵伽羅的心情無比複雜。


    他長久地凝視她重歸純真的臉,最終仰起頭,發出欣慰的歎息。隻要有人,就會有黑暗,然而在最黑暗的人性深淵裏卻總會迸發出善的光,這大約就是世間最迷人的所在。


    思及此,他忽然抬頭看向監控器,與佇立在屏幕前的宋博士對視,然後微微一笑。


    宋睿也在搖頭低笑,臉上的沉痛和疲憊一掃而空。


    孟仲打開了金屬囚牢的承壓門,轉頭看向如喪考妣的所長和震驚萬分的張陽,諷刺道:“看來你們的實驗做得很成功,潛能被徹底激發的下場就是自己上趕著找死,不錯不錯,精彩精彩!”他不緊不慢地鼓掌,嘴角的笑容十分冷冽。


    研究所和張陽的做法徹底激怒了他。若不是梵老師隱藏了殺手鐧,今天恐怕就死在這裏了。他如今已是孤身一個,沒有親朋好友,死了便死了,研究所隻需隨便編造一個暴病不治的理由就能把這件事掩過去。宋睿名氣很大,處理起來比較棘手,但他也是孤家寡人一個,宋家根本就不承認他的存在,又哪裏會為了他的失蹤出頭。


    這兩個看似強大得難以撼動的人,實則孤獨得可憐,以至於他們莫名失蹤了也不會對這個世界造成任何影響。他們就像兩滴水落入了波濤洶湧的海麵,最終隻會消失得無聲無息。他們一路走來靠得全是自己,也隻有自己,他們是被世界拋棄的,可他們卻從未拋棄過世界。


    孟仲脫掉帽子,紅了眼眶,哽咽道:“兄弟,這一次是我對不起你,出去之後隨你怎麽處置。”


    宋睿搖搖頭沒說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監控器。


    厚達一米的承壓門已經自動打開,青年卻還站在原地不動,隻是靜靜凝視著兩顆跳動的心髒,他腳邊是兩具一模一樣的孩童屍體和厚厚一層血漿。說實話,這場景像極了某個恐怖片裏的橋段,令人頗感毛骨悚然,但是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後果,這兩顆心髒卻又顯現出不同尋常的意味。


    “正義終究能夠戰勝邪惡。”孟仲對這一幕下了定義。他被蕭言翎的舉動震撼了,對她的印象既摻雜了痛恨,又帶著許多憐憫,竟是說不出的複雜。


    梵伽羅似乎遠隔空間聽見了這句話,也是低低一歎,然後把兩顆心髒合二為一,又揉捏成一團濃得化不開的黑霧,盡數吸入體內,完了掌心裏竟驟然放射出一團銀灰色的光。


    除了蘊藏在自己心髒裏的全部善惡、意識、感知、力量,這才是蕭言翎真正想要送給梵伽羅的禮物,也是徹底讓她淪落地獄的罪魁禍首。


    灰白色的光芒慢慢散去,顯露出一枚方寸大小的魚形玉佩,雕刻得十分精細的眼珠裏流轉著靈動的光,尾部看似不動,卻又仿佛在輕輕扭擺,竟似活物。梵伽羅立刻握緊手掌,以防它掙脫。


    這回不等他主動走出金屬囚牢,外麵的走廊就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然後便是一群荷槍實彈的特安部精英堵住了出口,厲聲嗬斥:“把你手裏的東西交出來!”


    什麽預防更大的災難、做實驗測試蕭言翎的極限,都是這些人隨便扯的幌子,他們真正想要的一直是這枚玉佩,也隻是這枚玉佩。


    梵伽羅握緊玉佩,勾唇一笑,與此同時,他頭頂的射燈在刹那間全部爆裂,耀出璀璨的電弧和火花,驚得這些人連連後退,同時爆開的還有他們的思想和感知,於是整個世界都在他們的眼裏暗了下去;耳朵嗡嗡地響,什麽都聽不見;粘稠的鮮血順著鼻孔、嘴巴和耳朵汩汩流淌,竟是差點連腦漿都糊了。他們不能聽、不能看、不能嗅、不能想,甚至連口裏的血腥味都嚐不到,一瞬間被剝奪了全部五感,這是何等可怕的攻擊力!


    比起蕭言翎那個行走的凶器,梵伽羅竟也不遑多讓!隻是他懂得用溫和的外衣包裹自己,以至於叫旁人忽略了他的危險性。


    看見自己的組員竟然也參與了圍捕梵伽羅的行動,孟仲對著通話器怒吼:“常琦,你們在做什麽,立刻放了梵老師!沒有我的命令你們怎麽能私自行動?”


    張陽卻打開另外一個通訊器,笑嘻嘻地說道:“梵伽羅,你還是老老實實跟他們回來吧,你的宋博士還在我手裏呢!”他話音剛落,幾名實驗人員就已經拔.出.槍,齊刷刷地對準了宋睿的腦袋。


    這個計劃顯然是他們精心製定的,無論最終得出什麽結果,都是他們想要的。若是蕭言翎殺死了梵伽羅,也算是張陽得償所願;若是梵伽羅殺死了蕭言翎,這個囚牢就可以換一個居住者,繼續進行研究;但現在,梵伽羅不但殺死了蕭言翎,還拿到了那枚獨一無二的玉佩,這顯然是最完美的結果。


    “精彩精彩!梵伽羅,你真的沒讓我失望,你果然像蘇楓溪說得那樣,是站立在山頂看風景的人。”張陽一邊拊掌一邊大笑,完全忽略了宋睿投射過來的死亡視線。現在輪到他無視他們了,這叫風水輪流轉。


    監控器裏的梵伽羅低垂著頭久久不動,圍繞在他身邊的特攻隊員眼耳口鼻都在流血,一副痛苦至極的表情,卻又絲毫不敢鬆懈地舉著槍。但其實他們的手臂都在微微發抖,隨時都會垂落下去,因為這座金屬囚牢裏充斥著無比稠密沉重的磁場,就仿佛深海之中的水壓,令人窒息又無力。能在這裏站立幾分鍾而不倒下的都是特安部精英中的精英,更多人已經悄然撤離,跪倒在外麵的長廊大口喘息。


    蕭言翎可不可怕?她無差別的弑殺當然可怕!但是與她比起來,不動聲色的梵伽羅卻更令人感到恐懼,因為你永遠猜不到他的極限在哪裏。


    宋睿對著通訊器平淡地笑:“梵伽羅你走吧,不用管我。你知道的,我對活著並無執念。”他並不是逞英雄,而是說真的,因為他此刻正握著一名技術員的槍.管,誘惑道:“你開槍啊,隻需輕輕扣一下扳.機,我這條命就是你的,輕輕扣一下,不難吧?”


    “宋睿你幹什麽?你瘋了嗎!”孟仲急得心髒狂跳,卻又不敢去碰這兩個人,唯恐槍會走火。


    那技術員從來沒見過這麽不怕死的人,額頭的冷汗密密麻麻地往外冒,扣住扳.機的指尖更是一下一下地抽搐,眼看就要失控了。宋睿則輕輕握住槍.管,往自己眉心移動,繼而按住技術員的手指,往下壓。


    張陽沒想到宋睿竟然能瘋到這個地步,飛快朝兩人撲去,試圖奪槍。若是宋睿被他們殺死,梵伽羅就會失去唯一的軟肋和弱點,繼而像蕭言翎那般殺出一條血路,暢通無阻地離開。徹底被激怒的他會做些什麽,誰都預測不到,屆時誰都收拾不了這個爛攤子!


    孟仲也腳尖一挪,竄到兩人近前,扣住那名技術員的手腕,把槍.管往上抬,又卸掉彈夾,打上保險栓,杜絕了槍支走火的可能性。


    與此同時,梵伽羅清朗的嗓音由通訊器裏傳來:“宋博士,你在原地等我,不要做危險的事。你對活著沒有執念,但我對於你能否活著卻心存執念。你不要做出讓我悲傷痛苦的事。”


    他的嘴裏從未有一句謊言,所以宋睿知道,他說自己會因為好友的死亡而悲傷痛苦,那定然是真的。即便麵對如此多的居心叵測之人,他也沒有隱瞞這一軟肋,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不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宋博士就不會打消自我毀滅的念頭。他非常珍惜這份友情,從頭至尾都是真誠的。


    一股滾燙的熱流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湧入宋睿冰冷的心髒,讓他忽然很想活下去,很想很想……


    永久冰封的凍土若是有朝一日融化,所展現的生命力是非凡的,也是絕無僅有的。隻一瞬間,宋睿便拋棄了“是死是活”都無所謂的漠然想法,心中長出了一顆翠綠的生機勃勃的嫩芽。這嫩芽舒展著葉片,拚命往深淵的頂部生長,試圖看看外麵的世界會不會有光明存在,恰如此刻的宋睿迫不及待地想與青年見一麵。


    一分鍾前還決然赴死的他,此刻竟姿態慵懶地靠坐在椅子上,捂住半邊臉,微微勾唇,散發著無聲的期待和欣悅。誰都看不見他漆黑眼眸裏流轉著一抹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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