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時後, 楊勝飛牽著母親的手走進測試間。他顯然沒有說出實情,於是楊母一邊走一邊打量周圍的環境,不斷小聲詢問:“兒子, 你把我帶到電視台來幹什麽?他們都在盯著我們呢,這是怎麽回事?你們警察局搞活動?邀請家屬參加?”


    幾名工作人員圍上來,替楊母戴好耳麥和收音器。


    看得出來, 她是那種比較逆來順受的女性,雖然滿肚子疑惑, 卻沒提出異議, 隻是僵硬地任由大家擺弄。她的雙鬢早已斑白,兩眼十分渾濁,臉上布滿縱橫交錯的皺紋,雖才五十多歲, 看上去卻跟那些六七十歲的老人一般蒼老。她很憔悴,但這份憔悴卻不是因為疲憊, 而是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厭世感,是生無可戀的人獨有的麵貌特征。


    她被兒子推搡著坐到了圓桌邊, 與一名青年麵對麵,目中不由浮現出緊張和無措。那青年長得異常俊美, 一張臉在燈光的映照下竟白得發光,但他的雙眼卻沒有半點光, 而是純粹的黑和沉。這黑沉像一口深潭, 叫人沉溺,也叫人窒息。


    楊母隻偷偷瞟了青年一眼就慌神了, 不安地問道:“兒子,你們這是幹什麽?這麽多攝像機是準備拍什麽?小莊你也在?你們警局錄什麽節目嗎?”她試圖擠出一抹笑,但那縱橫交錯的皺紋卻把這笑容割裂,顯得比哭還難看。


    楊勝飛連忙衝隊長擠眼睛,莊g卻仿佛接收不到他的信號,直言道:“阿姨,我們這兒正在錄節目,《奇人的世界》您看過嗎?阿飛抓不到當年的凶手,準備找靈媒問一問。”


    “什麽?上電視找凶手?”楊母溫順和藹的表情瞬間變成了強烈的抗拒:“不不不,不上電視!不找凶手,我們家沒凶手!我們家隻有一個兒子,沒有人被殺,沒有!我要走,我必須得走,我不錄節目!誰說要找凶手的,我隻生了一個兒子,沒有凶手!我們家裏的人全都好好的!”


    她車軲轆一般說著這些話,且一再強調自己隻生了一個兒子,那慘死在雨夜中的女兒仿佛被她遺忘了。


    楊勝飛摁住她的肩膀,近乎於哭求地說道:“媽,你坐下好嗎?我們問問當年的事,我們幫姐姐找出殺害她的人,讓她瞑目。”


    “你沒有姐姐!”小聲嘀咕的楊母忽然嘶吼了一聲,這聲音異常高亢、刺耳、尖銳,令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音箱裏更是傳出了話筒的嘯叫,冗長的嘶鳴像是來自於另一個空間,又像是有什麽東西忽然炸裂了。


    宋溫暖嚇得臉色發白,連忙讓助理去查看楊母佩戴的耳麥和收音器。但是這些人還未靠近就被狠狠推開,她歇斯底裏地高喊:“別碰我,你們走開,我不錄什麽節目,我不找什麽凶手,我隻有一個兒子,我沒有女兒!走開走開!”


    她憔悴的麵容竟在此時此刻顯出幾分猙獰,渾濁的雙目也染上了赤紅的顏色,仿佛被刺激地發了瘋。她四處推撞,四處撕扯,像一隻無頭蒼蠅。工作人員開始怕了,一邊安撫她一邊用眼睛去瞟楊勝飛,極想問他一句――你媽沒病吧?


    現場頓時陷入了一片混亂,就連始終穩坐釣魚台的莊g都慌了,正小心翼翼地靠近楊母,試圖將她壓製下來。他很懊悔自己的口無遮攔,但他也沒想到阿姨發瘋的時候會如此癲狂。當年那件事在她心底留下的傷遠比表麵看上去的更深,更痛。


    越多人圍著自己,楊母就越歇斯底裏,她扯著嗓子尖叫,揮舞著雙手抓撓,把凳子踢倒,把桌上的物品掃落,把靠近的人撞翻,她已完全失去了控製。楊勝飛快急哭了,隻能一邊追逐她一邊哽咽道歉,心中那點念想到底還是徹底打消了。


    姐姐已經死了,又何必為了她讓母親難過呢?於是他大聲喊道:“不錄了,不錄了,宋導演,我們不錄了可以嗎?我這就帶我媽媽回去。媽,你冷靜一下,我們不錄了。”


    梵伽羅接住快掉落在地上的銀色項鏈,輕輕捧於掌心,徐徐說道:“你的呼呼**失靈很久了吧?”他又輕又柔的嗓音在這嘈雜得彷如車禍現場的地方竟沒有被掩蓋,而是清晰地傳入楊母的腦海。


    癲狂的楊母愣怔了一瞬,雙手卻還拚命抓撓著靠近自己的每一個人。她似乎以為自己幻聽了。


    “你不想知道原因嗎?”梵伽羅繼續詢問。


    大家全都圍著楊母,盡力安撫她,堵截她,誰都沒有在聽梵伽羅說話。唯有宋睿坐在梵伽羅身邊,挑高眉梢,表情興味。


    測試間裏鬧哄哄的,巨大的喧嘩和嘯叫已引起了被隔離在休息室內的選手們的注意。他們把耳朵貼在門板上,都想知道發生了什麽。離得那麽遠尚且如此,在現場的人就更無法忍受了,他們萬萬沒料到楊母竟是一個瘋子,而且還當場犯了病,這期節目肯定是毀了!


    在巨大的囂聲中,梵伽羅合上雙眼徐徐描述著一個場景:“我看見你提著菜籃行走在路上,兩邊是開滿了梔子花的園景,濃鬱的花香讓你心曠神怡,也讓你對這個陌生的小區充滿了歸屬感,你以為全新的生活即將展開,然而就在此時,你遇見了一個人,她的麵目已經在你的記憶中模糊,但她的話卻讓你記憶猶新且恐懼不安,她問:聽說你女兒被人奸殺了?”


    越鬧越凶的楊母逐漸聽進了這些話,於是手腳開始僵硬,心髒開始戰栗,直至最後一句,她竟發出一聲低呼,然後轉過身,用驚駭而又倉惶的目光看向那俊美至極的青年。她的表情告訴所有人,青年的話戳中了她內心最不願被人所知的秘密。那一天在她的心中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是不能被碰觸的。


    她像一根木頭一般立住了,身體開始顫抖。及至此時,她才想起青年的上一句話――“你的呼呼**失靈很久了吧?”


    青年並不轉頭看她,隻是捧著那根項鏈,靜謐地述說著:“在那一刻,你鬼使神差地回複:我沒有女兒,我隻生了一個兒子,這話你是聽誰說的?”


    “啊!”楊母發出短促的尖叫,睜大到極致的雙目仿佛看見了什麽可怕的鬼怪。


    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努力壓抑著粗重的喘息和狂亂的心跳。他們專注地看向梵伽羅,急切地等待著他接下來的話。他們很想知道,為什麽一句“呼呼**”就能讓瘋癲中的楊母恢複冷靜。


    梵伽羅合上掌心,試圖將冰冷的項鏈捂暖:“那一天,你徹底否認了你女兒的存在,因為你不能讓過去的那些陰影再打擾你和兒子的新生活。你反複澄清了這件事,惴惴不安地回了家。你開始做飯,但你自以為已驅散的陰影,從此卻永遠地留在了你的心底。家鄉菜的味道在這嶄新而又潔淨的家裏四處飄散,你想象著兒子歸家後的喜悅表情,卻收到了他的一條短信――他不能回來了,因為局裏很忙,他得加班。在那一瞬間,你內心的那些虛假的幸福感盡數破滅,你渾渾噩噩地走進客廳,開始發呆,開始胡思亂想。”


    梵伽羅微微仰起臉,麵向燈光,雙目卻始終緊閉。他感應了片刻,嗓音變得低啞:“你發覺自己又要被黑暗的過往吞噬,於是立刻去翻找遙控器,想把電視機打開,讓家裏充滿喧囂。這是你應對孤獨和痛苦的方式。”


    梵伽羅搖搖頭,“但是這一次,遙控器不見了,無論你怎麽找都找不到。人就是這樣,越是不能得到的就越是放不開手,你明知電視機不靠遙控器也能打開,可你就是無法放棄,你拚命地找,不停地找,仿佛入了魔。你在屋子裏團團亂轉,一聲接一聲地喊著遙控器,仿佛你一喊,它就會自動從哪一個角落裏蹦出來。”


    說到這裏,梵伽羅終於睜開眼,看向楊母,字字句句無比清晰:“這樣的做法仿佛很幼稚,但是你卻知道,它總會應驗的,它從來沒讓你失望過。你丟失的東西隻要在家裏呼喊,就總會在下一刻出現在你眼前。這就是你的呼呼**,一個百試不爽的小魔法,一個總能讓你感到快樂的小秘密。”


    楊母終於邁開僵硬的雙腿,一步一步挪移到梵伽羅身邊,神情恍惚地呢喃:“可是它失靈了。”


    隻這一句話,她就承認了梵伽羅的所有描述,也徹底從癲狂的狀態中清醒過來。那一天是她和兒子來到京市定居的第一天,所以她記得特別清楚。


    這一轉變驚呆了宋溫暖和莊g等人,他們還狼狽地站在測試間門口,可楊母卻已經坐下,正安靜地、渴盼地、專注地盯著梵伽羅。她很想知道自己的呼呼**為什麽會失靈。


    宋溫暖等人這才醒轉,然後輕手輕腳地回到原位,楊勝飛幾乎是踉蹌著跑到母親身邊,陪同她一起坐下,灼亮的雙目一瞬不瞬地盯著對麵的青年,表情是全然的錯愕。他竟從不知道母親會什麽呼呼**,因為她從未對他提及過!


    梵伽羅頷首道:“是的,它就是在那天失靈的。你徹底否定了她的存在,視她為恥辱,所以她離開了,她不再守護丟三落四的你,也不再守護這個破碎的,卻曾經帶給她溫暖的家,永遠地離開了。”


    楊母終於意識到了什麽,張著嘴,瞪著眼,表情驚恐,不斷搖頭。


    梵伽羅仿佛感受不到她的抗拒,繼續道:“其實這樣的否定已不是第一次了,你們從小鎮搬到市區,又從市區搬到省會,然後出了省,越走越遠。你們盡力躲避著每一個熟悉的人,拒絕去回想她的那些遭遇。”


    說到這裏,梵伽羅的口音和語氣竟完全變了:“什麽死法不好,偏偏是這麽死!奸殺,醜人嘞!今天又遇見熟人咧,問那丫頭的醜事,不行咧,搬遠一點,沒臉!還埋她幹什麽,沒法見先人咧!”


    這些發音古怪的話聽上去似乎很可笑,卻讓楊母和楊勝飛麵如金紙,神情驚駭,因為這些話都是楊老爺子和楊老太太最愛念叨的話,語氣也跟他們一模一樣!他們因為孫女的死而感到羞恥,總覺得自己抬不起頭。


    梵伽羅的口音又換回來,深深歎息道:“她陪伴著你們,守護著你們,跟隨你們天南海北四處漂泊,可她的遭遇漸漸被你們遺忘,仇恨漸漸被你們放下,就連存在也被你們一次又一次否定,及至那一次,連她最愛的母親也不願承認她曾在世上來過,於是她徹底放棄了。她留下的訊息就是那時候斬斷的。我原本不明白為什麽,但是看見你,我就全都明白了。”


    梵伽羅握住楊母劇烈顫抖的手,輕輕拂開她的五指,將那根冰冷的銀色項鏈放入她的掌心,一字一句說道:“當你因為找不到遙控器而蹲坐在地上崩潰大哭時,你的女兒也蹲坐在你麵前,望著你,傷心欲絕地哭。她的手穿過你淚濕的臉,卻隻抓到一片空茫,就仿佛她的存在,在你們的心裏也終會成為一片空茫。於是她離開了,你的呼呼**從那天開始,徹底失靈了……”


    梵伽羅合上楊母的五指,讓她把那冰冷的項鏈捂熱。他捂不熱,所以他也放棄了。


    恍惚中的楊母猛然握緊項鏈,對著虛空發出撕心裂肺的呐喊:“蘭蘭,媽的蘭蘭,你回來!你回來啊!媽不是故意的!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媽真的不是故意的!嗚嗚嗚……”


    她跪倒在地,緊緊拽著這根項鏈,哭得幾欲暈厥。她後悔了,如果早知道女兒就在身邊,她一定不會說那些話!


    “真的嗎?我姐真的一直都在嗎?”楊勝飛哽咽著,一遍又一遍地問,可是不等梵伽羅回答,他又自己答道:“我就知道她在,我能感覺到。我被車撞了的那次,明明飛出去很遠,可落在地上一點兒都不疼,我知道那是她在保護我!姐,姐,你還在嗎?你聽得見嗎?你回來,我想你!我一直都沒忘記你的遭遇和仇恨,我會幫你找到凶手,你聽見了嗎?你回來吧!”


    母子倆抱在一起痛哭,全然忘了周圍還有幾十台攝像機在拍。他們又悔又恨,可是被他們一次又一次否定的那個人卻已經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她甚至帶走了所有訊息,放棄了對一個冤魂而言最大的執念。


    能不能找到凶手,她已經不在乎了,隻要不讓家人感到恥辱和難堪,她可以讓自己永遠地,徹底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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