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正氣是一個性格非常張揚的人, 樂於享受萬眾矚目的感覺,但今天,被那麽多人注視著, 他卻並不覺得舒服,因為他太想扔掉那隻手,那根本不是屬於人類的手, 而是來自於惡魔,讓他的掌心像抓著一塊烙鐵般難受。若是沒人看著, 他早就將它遠遠扔掉, 然後跑去外麵瘋狂洗手了。


    即便戴著塑膠手套,他也仿佛能感覺到自己的皮膚正在遭受侵蝕。


    廖芳等人還愣著,老江湖劉韜已飛快脫掉手套,從褲兜裏抽.出一個幹淨的證物袋, 提高音量說道:“終於找到這雙塑膠模型手了,這下我們可以向失主交代了。來來來, 撿起來給我。”


    “什麽塑膠模型?什麽失主?”孫正氣腦子轉不過彎。


    劉韜背對所有人衝他擠眼睛,再加上垃圾處理廠的工人既驚且懼的表情, 他這才回過味來,連忙點頭:“哦, 對對對。這塑膠模型的原材料都是進口的,造價太貴了, 加起來得有小一萬, 不然咱們也不能費這個勁兒。隊長,你收好了, 免得再給碰壞。也不知道是誰那麽缺德,好好的一個模型放在那兒,把它的手砍了幹什麽。”邊說邊把兩隻手小心翼翼地放進證物袋。


    最先發現斷手的那名工人拍著胸口說道:“我就說嘛,那肯定是假的,哪裏會有人長出那樣的手。”


    “你確定是假的?”他的同事撞了撞他的肩膀,半信半疑地問道。


    “當然確定,摸上去硬邦邦的,外麵還裹了一層皮革。我跟你說,那皮革質量太差了,皺巴巴的,還掉漆,我一看就是假的。”


    “哦,搞了半天是找矽膠模型,不早說,害得我心裏七上八下的。”


    幾名工人一邊竊竊私語一邊下了垃圾山。劉韜也拎著那個沉甸甸的證物袋下來了,轉頭向負責人要了一個黑色的塑料袋,把那可怕的東西包裹起來,免得讓旁人看見。廖芳和另一名警員把發現斷手的整袋垃圾都抬下來,一塊兒送去鑒證科鑒定來源。


    一行人簡單清洗了一番便浩浩蕩蕩地走向停車場,誰都沒開口說話。刑偵一隊的人是累的,孫正氣等人卻是嚇的,他們的臉色一個比一個白,眼神一個比一個飄忽,顯然正遭受著三觀毀滅又重建的過程。


    正如局長所言――三觀嘛,原本就是用來顛覆的!


    上了車之後,胡雯雯看向坐在駕駛座上發呆的男朋友,啞聲問道:“那東西是真的?你確定?”她想看,可劉韜隊長不讓她在外麵看,怕引起大眾的恐慌。


    “是真的,我確定!我看了斷口,非常整齊,是被一刀砍斷的,下手的人經驗很豐富,動作幹脆利落,也沒怎麽失血。斷口裏麵有骨頭,有肌肉,有血管,人類該有的組織都有,血肉模糊的。我還摸了摸,肌肉的確很緊實強健,類似於矽膠,但又可以感覺到不一樣的彈性。我,我想洗手。”孫正氣看著自己剛洗過幾遍的手,嗓音一陣發顫。


    胡雯雯沒說話,呼吸卻非常急促。她今天遭受的打擊太多太沉重了,她得好好緩緩。


    孫正氣抿了抿唇,又道:“你難道不覺得梵伽羅很可怕嗎?他怎麽知道垃圾處理廠有這樣一雙手?難道是他扔的?”


    胡雯雯這才轉動眼珠開始思考,完了遲疑道:“反正我們已經把那一整袋垃圾都帶回去做鑒定了,垃圾是從哪兒扔的,屬於誰,鑒證科應該會給我們答案。”她舔了舔幹燥的唇,囁嚅道:“如果鑒定結果表明那袋垃圾與梵伽羅沒有任何關係,這才是最可怕的,你明白嗎?”


    孫正氣想點頭,可他整個人都僵硬了,根本動不了。是的,如果那袋垃圾和那雙手與梵伽羅沒有任何關係才是最讓人害怕的,因為這一點恰恰證明了對方的能力是何等的匪夷所思,又是何等的超乎想象!


    恍惚中,孫正氣想起了局長詭異的態度,又想起他自然而然吐出的一句話――“梵伽羅都來了,這樁案子肯定不會小。”


    什麽樣的人才能讓一個身經百戰的老幹警說出那樣毫無邏輯卻又順理成章的話?梵伽羅來了,所以案子不會小,換言之,像這樣無跡可尋的密案,也隻能找他幫忙嗎?因為他是貨真價實的靈媒,所以他能探知到普通人永遠無法探知的真相?


    孫正氣沒敢再往下想,他一直以為自己活在一個科學的世界裏,可是現在,卻有一個人口口聲聲地告訴他:這個世界還有另外一麵,你的眼睛看見的不全是真實,甚至還有可能是別人為你營造的假象,恰如那些環保工人瞬間就接受了劉韜提出的所謂矽膠模型的解釋。你活著,可你卻活在一個片麵的世界,看見的也隻是你願意看見的一小部分,你不是獨醒者,隻是自我陶醉的眾生之一……


    這份遲來的認知徹底擊垮了孫正氣的世界觀,冷汗順著眉角往眼眶裏滑,酸澀得很,可他卻不敢抬手將之抹去,因為這雙手若是不洗個幾百遍,他根本不敢用。


    胡雯雯見他狀態實在不好,便體貼道:“我來開車吧,你躺後座睡一會兒,有什麽懷疑咱們回去再說。”


    兩人默默交換了座位,跟上前麵的警車。


    ---


    鑒證科裏站滿了人,技術員連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才開始全方位檢查這雙非同尋常的手。局長表情凝重地站在實驗室門口,瞥見孫正氣,忙把他叫到一旁囑咐:“今天的事你們誰也不能往外說,包括局裏的同事!待會兒你把你的組員都叫到我的辦公室去,我要給你們開個會。”


    孫正氣看了看刑偵一隊的人,篤定道:“局長,這樣的會廖芳他們是不是也開過?”他又不是傻子,看不出廖芳等人的淡定,由此可以想見,他們肯定都做好了找到這樣一雙詭異斷手的心理準備,他們對梵伽羅的話深信不疑。再聯想到梵伽羅與高一澤墜樓案的牽扯和他發布的那些死亡預告,孫正氣終於明白了什麽。


    “梵伽羅是真的靈媒吧?高一澤的案子是他幫你們破的?他那些死亡預告都說準了?他那張死亡素描也是真的?他參加《奇人的世界》所作出的那些玄而又玄的判斷,統統都是真的吧?”孫正氣看著局長便秘一般的臉色,終於停止了追問,低頭道:“我會告誡他們的,這種事當然得藏著掖著,不能讓大眾知道。”


    局長聽出了他的諷刺,於是心平氣和地開解:“不藏著掖著,我們又能怎樣呢?這事傳出去會引起多大的恐慌你想過沒有?我們的使命是保衛人民,一句‘為人民負重前行’並不隻是說說而已,人民不能承擔的,我們都得替他們承擔,而他們隻需安居樂業就好。當警察的第一天,你便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孫正氣梗著脖子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紅著眼眶說道:“我還能相信什麽呢?我活了二十多年才知道我活在一個虛假的世界。”


    局長拍了拍他的肩膀,歎息道:“孩子,你還是太小了,想法太過片麵。你不是活在一個虛假的世界,你是自己把自己封閉了。沒錯,我們要崇尚科學,但同時我們也必須接納並容忍未知,因為我們的認知能力本來就是有限的,不可能為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找到一個科學合理的解釋。牽強地用科學去解釋所有未知,換一個角度看,是不是也是一種迷信?”


    孫正氣被他問住了。


    局長再次拍拍他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用開放的態度去麵對這個世界,去包容並接納未知,去理解你所不能理解之事,你就會發現今天的一切根本算不上打擊。你的心太窄了,得放寬一點。幹我們這行的,以後還會遇見更多更奇怪的事。”


    他負著手慢吞吞地走遠了,孫正氣卻還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腦子裏亂糟糟的一團。


    恰在此時,技術員的驚呼從實驗室裏傳來:“我在菜湯裏找到一張小票,等等,字跡有些汙了,我先處理一下。”


    孫正氣這才回神,連忙走到實驗室門口,伸長脖子往裏看。門口早已擠滿了人,腦袋疊著腦袋,肩膀挨著肩膀,雖然都洗過澡,味道卻還是不好聞,所以被鑒證科的科長攆出來了。


    但是大家全都不想走,眼巴巴地等結果。


    鑒證科科長親自負責檢查那雙手,並且頻頻催促:“是人手,樣子雖然不像,但細胞是人體細胞,血液也是人體血液。不是說找相關聯的dna樣本去了嗎?樣本呢?在哪兒呢?”他太想知道這雙手的主人是誰了,心裏像貓抓一樣。


    廖芳連忙給小李打電話,他最聰明,演技也好,所以被派出去找嫌疑人的毛發。


    電話剛撥通,那邊就掛斷了,很快便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走廊外傳來,隨即,舉著一個透明證物袋的小李出現在門口,氣喘籲籲地說道:“芳芳,我回來了。喏,這是你要的東西。我請食品衛生監管局的朋友陪我去嫌疑人的飯店走了一趟,假裝檢查後廚的衛生狀況,然後指著嫌疑人的廚師帽,說要看一看。你是不知道,他那帽子內襯都黃了,好幾個月沒洗過,裏麵還沾著許多頭發,我把帽子捏在手裏罵了他一頓,走的時候假裝忘了還,就把他的dna帶出來了。你說我機靈不機靈?”


    “機靈機靈,快給我吧!”廖芳一把抽走證物袋,遞給科長,科長用鑷子夾出幾根帶毛囊的頭發,小心翼翼地進行處理。


    小李累得呼呼直喘氣,剛喘兩口就驚天動地地咳起來,掩鼻道:“媽呀,這是什麽味兒?臭死個人了!”


    洗了好幾遍澡也洗不掉身上的臭味的廖芳等人隻能怒目而視。


    就在此時,一名技術員驚呼道:“字跡顯出來了,這是四喜飯店的小票。”


    少頃,又有一名技術員說道:“垃圾樣本也出來了,都是飯菜殘渣,但絕不是普通的家常菜,而是用料很講究的大菜,酒店裏才能做出來。我可以肯定,這袋垃圾是從四喜飯店裏丟出來的,必要的話,我還能把這些殘渣還原成菜單,讓你們拿去與四喜飯店的菜單做比對,這個其實很容易。”


    廖芳一邊點頭一邊詢問:“科長,dna鑒定的結果什麽時候能出來?”


    “我給你們用最快的速度做出來,三個小時足夠了。”科長篤定道。


    “那好,我們在局裏等你。”廖芳轉向各位同事,拍手道:“大夥兒都休息去吧,拿到證據,晚上咱們還有一場硬仗要打。”所謂的硬仗就是實施抓捕,這一點大家都知道,於是各自散開,找安靜的角落去睡覺。


    唯獨小李緊緊貼在玻璃門上,驚愕又好奇地看著那雙斷手。


    孫正氣失魂落魄地走在長廊上,胡雯雯默不吭聲地跟著他,其餘組員也都是神情恍惚,目光迷蒙。


    過了很久才有一名警員小聲說道:“嫌疑人就在四喜飯店工作,那雙手應該是他扔的,與梵伽羅無關。梵伽羅真的能通靈,不是忽悠人的。你們說,那個嫌疑人到底是什麽,他還是人嗎?”


    本就一片靜默的長廊因為他的問詢而陷入死寂,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而真正能回答它的人卻一直遭受著大家的質疑。


    “先睡一覺吧,等抓到人就什麽都知道了。”孫正氣嗓音幹澀得厲害,“局長說這事不能外傳,你們都把嘴巴閉緊點兒。等抓到人,咱們還得去局長那裏開個會,這樁案子最終應該會記入秘密檔案,你們明白該怎麽做吧?”


    “我們明白,我們不會亂說的。”


    “孫哥,你說刑偵一隊是不是也被封過口,不然他們怎麽從來不在外麵討論高一澤墜樓案?外麵都傳瘋了他們也從來不給個具體的說法。”


    “肯定封過口,不然梵伽羅早就出名了。難怪局長的態度那麽奇怪,一聽說梵伽羅參與了這個案子就立刻解散了我們組,然後轉交給一隊,事實證明這果然是一個大案,咱們幾個菜鳥根本辦不下來。”


    “這個世界真可怕!我以前很相信那個流星街碼農的帖子,還給他點過讚。”


    “我也一直堅定地以為梵伽羅是騙子。他從來不解釋,太低調了。”


    “我現在好慌。”


    “別想了,睡一覺吧,睡一覺可能會好點。”


    “明天晚上七點是《奇人的世界》第二期播出的時間,我得好好看看。”


    “我得把第一期再多看幾遍。現在想想,那些所謂的照著劇本演的情節,竟然全都是真實的。我的心好震撼。”


    “我今天已經夠震撼了,世界觀從此顛覆。”


    大家一邊熱烈地討論著一邊慢慢走遠,而孫正氣卻還站立在原地,久久不動。接納未知,理解未知,把自己的心放寬點?他反複思考著這句話,好像終於能夠從那窒息一般的感覺中恢複過來了。


    這個世界如此浩瀚遼闊,渺小的人類又能探知多少呢?他們甚至連自己身體的奧秘都未曾真正了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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