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進錄製間的宋溫暖模樣變得極其狼狽。她精致的妝容已經哭花了, 黑色的眼線液混雜著淚水,糊成兩團;原本卷曲有度的長發如今亂糟糟地披掛在肩頭;裙子也因為久坐而布滿褶皺,臀後還沾著許多灰塵;更顯眼的還是她含在嘴角的一抹血跡和白皙臉頰上紅腫的幾個巴掌印。


    可是她的狼狽, 俞雲天卻完全看不見,也沒有關切地詢問一句。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如何說服她剪掉鏡頭上麵。他半是哀求半是威脅地述說著節目原版播出的後果,拿俞、宋兩家的私交和宋貝妮的名譽做籌碼來維護自己的利益。在巨大的危機麵前, 他終於撕掉了那藝術家的光鮮麵具,展露了最醜陋也最真實的自己。


    宋溫暖接過堂哥遞來的紙巾, 默默擦著嘴角的血跡, 表情很痛苦,卻也透著狠戾。當初的她是有多瞎才會與這種人交往?她含著鮮血站在他麵前,他都能視而不見,這也算愛?堂哥是一個沒有心的人, 卻也懂得在她難過的時候安慰一句,而他竟連堂哥都不如!


    他的溫柔體貼、一心一意、癡情不悔都是偽裝, 更進一步想,宋溫暖竟又如遭雷擊。是了, 他們第一次見麵的地點便是妮妮的學校,當時妮妮站在台上跳舞, 而他坐在台下看得專注。她借由幕布的遮掩往外看,頃刻間就被他絢爛的笑容和多情的眉眼迷住了。


    如今想來, 那笑容是為了誰?那多情又是源於誰?當他得知自己是妮妮的姑姑便順勢展開熱烈的追求, 這追求背後又隱藏著怎樣齷齪的目的?真是因為對她一見鍾情嗎?亦或者隻是為了接近妮妮進而殘害妮妮的一個階梯?


    那樣的心懷叵測步步逼近,竟然持續了整整三年!如果繼續縱容甚至推波助瀾下去, 未來會發生什麽?


    宋溫暖不敢再想了,她的腹部一陣翻江倒海,胃酸和膽汁混合成濃濃的惡心和悔恨,就要從她的喉嚨裏噴湧而出。此時此刻,俞雲天在她的眼裏已完全褪去那些錦繡的光環和熱烈的讚美,變成了一隻徹頭徹尾的禽獸。她咬緊牙關,在他說到“你要是頑固不化,妮妮就會被你釘在恥辱柱上”時狠狠一拳搗了過去。


    “恥辱柱?該覺得恥辱的人永遠不是妮妮,而是你這個變.態!”


    俞雲天被打得踉蹌了幾步,隨即也舉起拳頭回擊。像他這種人又怎麽可能奉行“不打女人”的紳士品格呢?


    宋睿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後,牢牢鉗住了他的兩隻手腕,他雖然勤於鍛煉,力量不弱,卻也絲毫無法掙脫。宋溫暖順勢又搗了幾拳,然後抬起膝蓋,狠狠往他下腹一撞。


    隱約中,梵伽羅似乎聽見了蛋碎的聲音,於是撇開頭,撫著唇角,悄無聲息地笑了。他似乎很樂於傾聽這場混亂,活著的喧囂都在這場單方麵的毆打中淋漓盡致地揮灑。


    俞雲天淒厲的慘叫聲把桁架上的灰塵都震落了,丫丫擔心暖暖姐鬧出人命,連忙推開門查看情況,發現俞雲天夾著雙腿蜷縮在地上痙攣,便又放心地退出去。少了那玩意兒又死不了人,無事無事,還好還好。


    “行了,別打了,坐下好好談吧。”宋睿為這場爭鬥及時劃下休止符。他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張消毒紙巾,慢慢地,仔細地、徹底地擦拭著自己的雙手。他本來就有潔癖,不喜歡碰觸陌生人,更何況是俞雲天這種渾身都散發著惡臭的禽獸。


    宋溫暖喘著粗氣,狠戾又不甘地看著俞雲天。她是那種感情極強烈的人,愛的時候能奉獻全部,恨的時候也能毀滅所有。如果手裏有一把刀,她一定會卸了俞雲天那罪惡的物件!


    這對兒曾經無比“恩愛”的金童玉女,如今已站在互相敵對的兩端。


    “想剪掉節目,當做一切都沒發生過,你想得美!”宋溫暖咬著牙齒冷笑,但她卻也知道,即便大哥大嫂親自來了,他們也會同意俞雲天的提議。因為他的名氣實在是太大了,觀眾會對他的私生活產生好奇,繼而去探究那些話的真假,去人肉梵伽羅口中無知羔羊的身份,去揭露那些醜陋的罪行。


    如果說這對俞雲天而言是場身敗名裂的災難,那麽對妮妮而言就是一場毀滅性的打擊。她還太小,無力承擔太多重負,在人們的側目和非議中,她尚未開啟的人生會被完完全全毀掉。她未曾遭遇過的那些事,會在旁人的臆想中變得醜陋不堪,繼而成為永遠無法治愈的創傷。


    而這道創傷,她的親姑姑原本是可以幫她抹去的。隻要剪掉這一段節目,下了封口令,妮妮就安全了。


    想到這裏,宋溫暖的怒火和悔恨便都被更深沉的對侄女的愛所覆蓋。為了侄女的未來,這口血她不想咽也得老老實實心甘情願地咽下去。但問題是,這檔節目不是她能做主的,同為當事人,梵伽羅也具備發言權。他的能力強悍如斯,上麵肯定會特別看重他,他若是不想剪掉這一段,即便宋溫暖拿出宋家的招牌來施壓也沒用。


    更何況梵伽羅是那種會在壓迫中低頭的人嗎?他顯然不是!


    而且所有的錄製人員都已經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倘若這段視頻出現在網絡上,全社會都將為之震動。那對妮妮和俞雲天而言無疑是場災難,但對梵伽羅來說情況則完全相反。他會因此而名聲大噪,被所有人銘記、崇拜、信仰。他會爆紅,繼而從中獲得普通人難以想象的財富、名利和權勢。


    他會憑借那莫測的能力踏入社會頂層,碾壓曾經拋棄過他的梵家,迅速改變敗落的命運。他有一千一萬個理由拒絕俞雲天的提議,誰也不能說他做得不對,他隻是在揭露一個禽獸的真麵目而已。


    即便把今天的爭論拿到外界去讓人評說,又有幾個旁觀者會覺得節目組這樣做是對的?這是在縱容犯罪!而戀.童癖是整個社會都急欲鏟除的蛆蟲!


    梵伽羅太需要這次機會了,他隻憑這一段剖析就能重新獲得他曾經所失去的一切!俞雲天是遞到他腳邊的,最堅固也最矚目的一塊踏腳石,錯過這次機會便不會再有第二次。孩子的名譽值什麽?能與錦繡前程相比嗎?


    這樣想著,宋溫暖不由看向梵伽羅,目中流露出祈求和隱隱的無助。她發現自己沒有任何籌碼可以勸服梵伽羅,妮妮與他毫無關係;權勢逼迫他巍然不懼;人脈資源他以後都將擁有,而且比宋家多得多!他憑什麽任由節目組擺布?這事若是讓趙文彥知道了,對方也有的是辦法把原版視頻流出去。


    宋溫暖拚命醞釀著哀求的詞句,俞雲天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便也意識到了梵伽羅才是最需要封口的人。他立刻掏出支.票本,豪爽開口:“多少錢才能擺平這件事,五百萬夠不夠?你隻是梵家的棄子,別太把自己當回事。我的人脈不是你能想象的,信不信我一句話就能讓你在娛樂圈裏消失?”


    支.票遞到了梵伽羅麵前,而他明明看不見,卻已經先一步別開頭,捂住鼻,露出被臭味熏得快嘔吐的表情。


    “信不信我現在一個電話打出去,你就會先我一步消失?你內心的秘密似乎不止這一點?”梵伽羅隻一句輕飄飄的話便讓俞雲天露出了驚恐萬狀的表情,被他捏在指尖的支.票像秋風中的落葉一般抖起來,撲簌簌,撲簌簌,像是辛辣的諷刺。


    宋睿別開頭,掩著唇角無聲笑了。梵伽羅安靜的時候是真安靜,氣人的時候也是真氣人。


    聽見兩人的交鋒,宋溫暖已經意識到梵伽羅這是不願私了了。她高懸的心直直往深淵裏掉,然而下一秒,她卻聽見梵伽羅用溫柔的嗓音說道:“剪掉吧,為了孩子。”


    什麽?


    宋溫暖不敢置信卻又極度渴盼地看向他。


    “剪掉吧,不要播出去。孩子的未來最重要。”梵伽羅不厭其煩地重複。


    宋溫暖這才僵硬地點頭,一下一下十分用力。她眼裏的淚珠接二連三地掉,止都止不住,半是因為人心的醜陋,半也是因為人心的美麗。這世界上不乏壞人,卻也存在很多好人,眼前就是一個!她一輩子都會感謝梵伽羅,為了他的預警,也為了他的及時放手!


    “謝謝,謝謝!梵老師,今天太感謝您了!”宋溫暖一邊抹淚一邊在群裏發布消息,讓大家不要再提剛才那些事,並把錄製好的內容都刪掉。


    沒有人提出異議,什麽噱頭、收視率、熱度,在孩子麵前什麽都不是。


    看見事情得到了圓滿的解決,甚至不用自己出一分錢,俞雲天終於滿意地笑了。他一邊打理滿是褶皺的衣服一邊站起來,像個勝利者一般宣布:“宋溫暖,我們分手吧,從此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各不相幹。如果不想妮妮下半輩子毀掉,你最好老實一點,也讓他老實一點,畫筆在我手裏,那樣的畫你們拿走一幅,我還能畫出千百幅。”


    “你他媽不是人!”宋溫暖衝上去撕扯,卻被他狠狠推開。沒了宋睿在旁幫忙,宋溫暖在他這裏占不到半點便宜。


    錄製間的門敞開又關上,那人故意把步伐踩得很沉重,很響亮,像是在炫耀自己是如何安然無恙地從這裏走出去。隻要天才畫家的光環還在,隻要宋家還顧著宋貝妮的聲譽,他就能繼續我行我素下去。


    宋溫暖氣得渾身都疼,卻拿他毫無辦法。


    導播從門縫裏探出半個腦袋,小聲說道:“宋姐,把剛才那段剪掉,我們這一期的放送時間就不夠了,你看怎麽辦?”


    “你等等,我馬上來。我們開個小會。要剪掉的不僅是剛才那段,我之前懷疑梵伽羅作弊因而更改測試內容的那段也得剪掉。”說到這裏,宋溫暖羞愧不已地朝梵伽羅看去,卻發現對方隻是不以為意地勾了勾唇角,似乎所有的變故和內幕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兩人很快便召集全班人馬開了一個緊急會議,而其他選手正在一個個封閉的隔間裏等待,並不知道這短短一小時內發生了什麽。


    梵伽羅依然蒙著黑布靜坐於沙發,並未要求節目組讓自己重見光明。他似乎早已經習慣了黑暗,甚至於在黑暗中他會感到更為自在。


    宋睿坐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嗓音低緩:“梵伽羅,我曾經為你做過側寫。”


    梵伽羅微微偏頭,示意他繼續說。


    “我以為你是一個沒有七情六欲的修行者,你是站在這個世界的上空,俯瞰芸芸眾生,所有人在你眼裏都是平等的,也是可有可無的。從某種層麵上來說,你和我是一類人。”


    梵伽羅靜靜聽著,並不發表意見。


    宋睿卻開始低低地笑:“但是我發現我對你的剖析從一開始就錯了。你不是沒有七情六欲,恰恰相反,正是因為你的理性和感性比任何人都要強烈厚重,才會顯得如此安靜沉默。我的做法更傾向於與世為敵,而你則是與世和解。你的道是眾道、合道,是把自己擺放在塵埃裏,而不是置於山巔上。我竟然錯得如此離譜!”


    宋睿笑得很輕快,即便梵伽羅未曾給予任何回應也無法攪擾他此刻的好心情。他不需要回應,他發現僅僅隻是站在一旁觀察這個人,自己那總是因為世人的庸俗和愚蠢而陷入憤怒和毀滅的心就能獲得寧靜。這個令他深感乏味和憎惡的世界,因為梵伽羅的存在而變得越來越有趣。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而你又怎麽能知道呢?”梵伽羅支著頤,不疾不徐地開口。


    “我會慢慢去發現的。”宋睿低聲一歎,嗓音裏竟然飽含饜足。


    就在兩人說話的間隙,宋溫暖那邊已經開完會了,她決定讓所有選手都做一次人品鑒定,這樣就不會顯得梵伽羅很打眼,而梵伽羅也要做一次暗箱鑒定,如此,觀眾就會以為節目組一開始就安排了兩道測試題,而非為了刁難梵伽羅故意為之。


    “可以,這樣子一改,時長有了,爆點也有了,就這麽辦吧。”宋溫暖揮退眾人,躲進休息室補妝。


    丫丫紅著眼眶幫她塗抹遮瑕膏,把那些紅腫不堪的巴掌印藏起來,而她卻像感覺不到疼痛一般,故作輕鬆地說道:“私事是私事,公事是公事,以後你獨自去外麵闖蕩也要記住,即便私下裏遭遇了多大的困難,心情如何惡劣,一旦進入工作,你就必須拿出最好的狀態。公私分明這四個字是職場第一準則。”


    丫丫隻能哽咽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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