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友全沒有功夫再去思考沈玉饒的生父是誰, 妻子又是如何背叛自己,這些破事什麽時候查都不晚,唯有女兒的事刻不容緩。他已經忽視她太久, 也虧欠她太多,沉重的愧疚和懊悔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沈玉靈乖乖地坐在爸爸身邊,仰著腦袋問道:“不接弟弟嗎?”


    “不接。”沈友全打著方向盤, 把車開上路。


    沈玉靈卻並未感到高興,而是有些忐忑:“可是不接弟弟, 回到家爺爺奶奶和媽媽要生氣的, 他們會罵我們。”


    沈友全心髒一陣刺痛,連忙安慰道:“不會的,有爸爸在,沒人敢罵你。”


    沈玉靈抿了抿小嘴, 顯然不是很相信爸爸的保證,但是她很快又高興起來, 因為這是她頭一次單獨與爸爸相處,還離得這麽近。父女倆在內城轉了一圈, 找了一家集購物和娛樂為一體的商場。


    沈友全本打算帶女兒去頂樓的兒童樂園玩,路過一家兒童服飾店時卻被櫥窗裏的漂亮裙子吸引了目光。他把女兒帶進去, 讓導購員幫忙搭配幾套衣物。導購員仔細打量父女二人,笑著說道:“你們長得真像呀, 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長得這麽像的父女。”


    這事沈友全一直都知道, 以前聽別人說起的時候他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今天卻止不住的鼻頭發酸。這是他的孩子, 有著相似的麵貌,流著相同的血液,他怎麽能忽視她至此?


    他撫了撫女兒紮在頭頂的小揪揪,忽然便苦澀地笑了。女兒的發質和他一樣,都是又粗又硬,聽說發質粗硬的人脾氣也強,嘴巴還笨拙,不懂得說話的技巧,很難在社會上打拚。早些年他因此吃了很多悶虧,卻沒料同樣的遭遇也應在了女兒身上。


    若是他一直未曾發現真相,就這樣任由女兒在他們的忽視和沈玉饒的掠奪下長大,女兒最終會變成什麽模樣?


    思及此,沈友全不禁想起了他昨晚在等待中觀看的那個紀錄片。一隻紅腳隼把蛋下在了喜鵲的巢穴中,兩種蛋在大小、色澤上截然不同,但喜鵲偏偏看不見。它任勞任怨地把紅腳隼的蛋孵化,但那隻連毛都沒長齊的幼鳥在飽食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卻不是鳴叫感恩,而是把喜鵲的蛋擠出巢穴摔得粉碎。


    當然,也有喜鵲幼鳥幸運地與紅腳隼幼鳥一起孵化,但它們無論是個頭還是力量都無法與隼相比,於是再一次被那明顯大了很多的幼鳥拱出高枝,活活摔死。而喜鵲什麽都不知道,依然每天銜來蟲子喂養這個強盜,哪怕這強盜慢慢長得比它還壯實。它不知道自己親生的孩子早已被扼殺,也不知道自己費心找來的資源盡數被掠奪……


    當羸弱的喜鵲幼鳥被強壯的紅腳隼幼鳥擠出巢穴時,沈友全驚得滿頭都是冷汗。在那一刻,他終於明白“鳩占鵲巢”這個成語的背後代表著何等惡毒的慘劇。而同樣的慘劇正在他的家庭上演著,他與那隻銜來蟲蛾喂養強盜的喜鵲有何區別?他甚至比它更愚蠢,更可悲,因為喜鵲沒有靈智,看不見異常,而他明明看得見也聽得見,卻無知無覺。


    他把自己的親生女兒丟棄一旁,讓她在陰暗的角落裏成長,卻把別人的孩子捧成一個王子。長大之後,他可能還會用一點微不足道的嫁妝把女兒打發出去,再把所有的一切都留給沈玉饒……


    想到這裏,沈友全心裏一陣陣地發寒,然後眼眶通紅地垂下頭,愧疚地親吻女兒的發頂。沈玉靈卻隻是抬起頭,懵懂地看了他一眼。


    父女倆買了兩套親子裝換上,然後去逛玩具店。沈友全指著琳琅滿目的玩具問道:“這個喜歡嗎?那個要不要?隻要看上了,爸爸都給你買。”


    沈玉靈擰著眉毛連連搖頭,小嘴閉地緊緊的,不敢發表任何意見。


    直到沈友全指向一套芭比娃娃時她才眼睛驟亮,然後又迅速黯淡了神色,難過地說道:“爸爸,這套玩具弟弟不喜歡,你不要給我買。”


    沈友全呼吸一窒,半蹲下去與女兒對視,柔聲問道:“為什麽弟弟不喜歡就不能買?給你買玩具不該是你喜歡嗎?”


    沈玉靈搖搖頭,聲音更低:“弟弟會把它們的腦袋和胳膊都擰掉,他不喜歡芭比娃娃。”她還小,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受,隻能用貧乏的語言去描述親眼所見的事實,但沈友全卻能從這些描述中窺見一些暗藏在表象之下的本質。


    女兒為什麽不敢買玩具?因為他帶她一個人來買,沒詢問過弟弟的意見,而在這個家裏,弟弟的意願才是第一位的,她往往是附帶的那一個;女兒明顯是喜歡芭比娃娃的,卻又為何拒絕?因為弟弟不喜歡芭比娃娃,會大肆破壞,她舍不得娃娃受罪,於是寧願不要。


    沈玉饒不愛玩的玩具,便也不讓女兒玩;沈玉饒愛玩的玩具,更不會讓女兒玩。他一直在掠奪、掠奪、掠奪,女兒一直在退讓、退讓、退讓,直至這種相處模式在家長的推波助瀾之下成為了一種習慣,甚至是鐵律。


    沈友全看著女兒明明想要卻又不得不忍痛拒絕的小臉,心也糾結成了一團。他覺得腦袋在鈍鈍地疼,吸進鼻腔的空氣都化成了一把把利刃,刺著他的五髒六腑。


    他用力把女兒抱進懷裏,幾近哽咽地說道:“買,隻要是囡囡喜歡的東西,爸爸都給你買!不用在意沈玉饒高興不高興,喜歡不喜歡,你的就是你的,誰也搶不走!”


    “真的嗎爸爸?”沈玉靈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而這份小心翼翼卻更為刺痛沈友全的神經。他怎麽能讓女兒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活成這副卑微的模樣?他配當一個父親嗎?


    當天,沈友全幾乎把半個玩具店都買空了,還陪著女兒在遊樂場裏瘋玩。他其實並沒有多少時間陪伴孩子,也不覺得自己的行為很不稱職。但眼下,看著女兒笑得無比燦爛的臉,他竟覺得胸腔一片熾熱滾燙。這是他的孩子,血脈的存續,擁有著與他肖似的眉眼和同樣倔強的脾氣。他可以守護她成長,為她披荊斬棘,世界上還有比這更美妙,更有意義的事嗎?


    被背叛的傷痛和憤怒都在女兒的笑靨中隱去,沈友全已完全平複了心情,這才準備帶女兒回家。父女倆一人拿著一個甜筒邊走邊啃,恰在此時,手機響了,剛接通,鍾慧璐,也就是沈友全的妻子便焦急地問道:“靈靈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是的。”沈友全的語氣與平常無異。


    鍾慧璐當即便哭了出來:“你怎麽忽然想到要去接孩子,而且也不給我打一個電話事先告訴我!你接就接吧,怎麽隻接走靈靈不接走饒饒,你知道嗎,饒饒被陌生人帶走了!”


    “你說什麽?”沈友全臉色大變。


    “饒饒被綁架了!一個女人假裝是我的助理把饒饒接走了!”鍾慧璐連連催促:“你現在在哪裏,快回來吧,快點!我怕饒饒出事!”


    “我馬上回來!”沈友全把甜筒扔進垃圾箱,抱上女兒便走。他一路飆車回家,心情幾度大起大落,一會兒慶幸自己率先接走了女兒,沒讓她遭遇危險;一會兒又為沈玉饒的安危擔憂。雖說沈玉饒不是他的種,但他畢竟養育了他五年,付出的關愛都是實打實的,也不能說立刻便收回。


    他心中有恨,有怨,有憤怒,但這些負麵情緒都是因為鍾慧璐的背叛所致,理智告訴他,他不能拿一個無辜的孩子發泄。當然,從此以後他也無法再把這個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去疼愛,尤其對方還是那樣一個天生的掠奪者。


    他抱著女兒匆匆走進家門,還未問清楚原委就被父親劈頭蓋臉一頓責問:“你怎麽才回來!饒饒被人帶走了你知不知道?你怎麽偏偏接走了沈玉靈,不把饒饒接走?你腦子裏是怎麽想的?”


    沈父這邊話音未落,一個陌生號碼便聯係了沈友全,說沈玉饒如今在他們手裏,不給夠五千萬就讓沈家準備一口棺材給孩子收屍,若是敢報警,他們那邊立刻撕票。


    沈友全見慣了大場麵,腦子還很清醒,連忙把女兒交給保姆帶上樓,然後耐心與綁匪周旋。


    “我兒子真的在你們手裏?你讓他跟我說句話,不然我是不會相信你的!”沈友全摁了外放鍵,沈玉饒細弱的哭喊聲立刻傳來。


    沈友全尚且能保持理智,沈父、沈母和鍾慧璐卻差點急暈。


    綁匪的反偵查手段很強,隻說明了自己的目的就掛斷了電話,沈友全立刻又打回去,卻發現對方的手機已經關機了。


    沈母聲嘶力竭地哭喊:“饒饒被綁架了?他真的被綁架了?老天爺啊,為什麽偏偏是我家饒饒!沈友全,你怎麽不把我的饒饒接走,要去接沈玉靈那個賠錢貨?你到底是怎麽想的?你聽見饒饒的哭聲了嗎?他很害怕,他還病著呢!那些人會不會綁他、打他、罵他、不給他飯吃?他能等到我們去救他嗎?老天爺啊,我家有兩個孩子,你為什麽不把他們換一換?我寧願被綁走的人是沈玉靈也不能是我的饒饒啊!就差那麽一點,就差那麽一點點,我家的饒饒便能逃過一劫,老天爺你不開眼啊,你保佑錯了人!沈友全,你趕緊去給我籌錢,快去呀!”


    沈友全原本還在為沈玉饒擔心,聽見母親不知所謂的話,卻忽然間怒火高漲。什麽叫做把女兒和沈玉饒換一換?什麽叫做老天爺保佑錯了人?合著在母親心裏,女兒無論遭受多少折磨都可以,甚至因此喪命也無所謂,沈玉饒卻不能受一星半點委屈是吧?這是何等惡毒的心思,又是何等荒謬的觀念?他們的心簡直偏到天邊去了!


    在這一刻,沈友全對沈玉饒僅存的那點憐憫都被怒火焚燒得一幹二淨。他能從無名小輩爬到如今這個高位,靠的不僅僅是能力和才華,還有一份狠心和韌勁。他原本就極不情願花五千萬去救一個野種,聽了母親一命換命的話,真恨不得沈玉饒從未出生過!


    鳩占鵲巢,梵伽羅預言得果然沒錯,若是他再放任下去,早晚有一天父母會像那隻無知無覺的喜鵲,縱容甚至是幫助一個強盜去剝奪女兒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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