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梵伽羅從睡夢中蘇醒,一隻手扶著額頭,另一隻手輕輕拍打浴缸邊緣, 眉頭微蹙,似在煩惱著什麽。外麵是一片漆黑的夜色,鳥不語蟲不鳴, 唯有熏風吹過窗戶縫隙的聲響一陣又一陣傳來,透著一點陰森不祥的味道。


    梵伽羅搖搖頭, 又搖了搖頭, 終是放棄掙紮,從冰寒的黑水中站起,披上一件絲質睡袍,打開房門, 朝天台走去。


    天台的鐵門十分沉重,被推開的時候不免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一道沙啞的女聲倉惶地詢問:“誰?”


    梵伽羅並未回答, 隻是悄無聲息地走過去。


    站立在高高的圍欄上的女孩睜大眼睛,恐懼不安地喊道:“你別過來!”在看清來人的一瞬間, 不知為何,她心中的焦慮和煎熬竟得到了極大的緩解。這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男人, 他的發絲很柔軟,被風輕輕吹拂著;他的眼睛很明亮, 被星空映照著。即便行走在濃黑的夜色中, 他整個人也在散發光芒,這光芒像是折射於輝月, 又像是從他自己的身體中逸出來的一樣。


    女孩呆呆地看著對方,連自己走上天台的目的都遺忘了。


    梵伽羅趁她失神的片刻已經走到她身邊,嗓音似涼風一般和煦:“下來吧,上麵很危險。”


    女孩立刻回神,連連搖頭:“不不不,我不下來。我要死給他看!”這個他便是她的男朋友,十四樓的那位住戶。


    梵伽羅仰頭看她,忽然提出一個莫名其妙的要求:“能把你的手給我嗎?”


    “什麽?”女孩愣了愣,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她還以為這人會說一堆大道理勸解自己,亦或打電話找警察。但是沒有用的,她今天一定要從這裏跳下去,讓林欽好好看看,這個世界還有真愛,還有一個人願意為他付出所有。


    “把你的手給我。”梵伽羅舍棄征詢,直接下達命令。


    女孩果然不再疑問,而是下意識地伸出手,當她反應過來想縮回時,指尖已經被男人握住了。他的力道很輕,隻是略微捏著她的一點指甲蓋;他的皮膚很涼,像是一塊埋藏於地底的玉石;他的態度很小心翼翼,透著十足十的尊重和禮貌。


    焦慮中的女孩幾乎立刻就放棄了掙紮,任由他輕輕碰觸自己,即便她完全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麽意義。


    “我不會救你。”梵伽羅認真說道:“能救你的人隻有你自己。請你閉上眼睛好好回憶往昔,看清那些人或事的本質。如果在睜開眼睛之後你還願意從這裏跳下去,我絕不會攔你。”


    女孩愣了好一會兒才道:“閉上眼睛回憶?”


    “是的,”梵伽羅點頭道:“好好回憶你們在一起時的場景,我不會幹擾你的任何決定。”


    女孩終於明白男人在幹什麽。他似乎是想讓自己冷靜冷靜,沉澱沉澱,然後再勸自己改變主意。但是他顯然用錯了方法。在這個時候讓她回憶與林欽相處時的點點滴滴隻會加深她的絕望和痛苦,讓她更堅定求死的決心。無論如何,她都要死在林欽眼前,讓他好好看一看什麽叫做不顧一切的愛。在往後餘生中,林欽會一直一直記得她,也會一直一直愛著她,卻永遠都等不到她,這是對他最大的懲罰!


    女孩悲戚地笑了笑,又憐憫地看了看梵伽羅,然後閉上眼睛開始回憶。然而她不知道的是,當她的思緒和情感被過往緊緊纏繞時,蓄積在她心底的負麵情緒卻絲絲縷縷地被梵伽羅與她相觸的指尖吸納過去。


    女孩想起了與林欽的初次見麵,為了拋棄自己的初戀女友,他趴伏在吧台上喝得爛醉,抱著空蕩蕩的酒瓶哭得像一個迷途的孩子,嘴裏說著再也不相信愛情,眼裏卻全是滾燙的淚水。


    心疼的感覺拽住了女孩的神經,拉扯著她朝林欽走去。她厚著臉皮與他搭訕,勸他回家,試圖撫平他的傷口。她以為自己的出現意味著拯救。


    這段記憶原本是含著淚的,卻也在她的記憶中閃著光,讓她每每想起都會心酸卻也止不住地微笑。但是,在此時此刻,不知道為什麽,那些從未被她注意的細節卻被無限放大。


    當林欽爛醉如泥時,他始終穩穩當當地坐在可以旋轉的高腳椅上,渾身上下透著一種頹廢的瀟灑,未曾像一般的酒鬼那樣涕泗橫流,東倒西歪;當他誤把自己錯認成初戀女友而緊緊擁抱時,站在吧台裏的酒保擠眉弄眼地衝他笑,似乎早已見慣了他的這種把戲;當他述說痛苦時,他的眼裏卻真切地閃過自得和輕蔑的光芒……


    他刻意營造的所有假象都在這些無比清晰的記憶中被揭穿。


    由初時的回憶延伸而去,女孩想到了他們的第一次約會,第一次親密接觸,第一次同居……林欽說:你性格這麽差,除了我誰還會容忍你?但其實女孩的性格一直很好,身邊有許多誌同道合的朋友,隻是在與林欽交往後才漸漸疏遠了他們,最終變成了孤家寡人;林欽說:別工作了,我養你!但其實兩人的生活開支一直是由女孩負責,林欽從來沒出過一分錢,在外麵欠了債還得靠女孩多打幾份工來還;林欽說:沒了我,你以後怎麽辦啊?但其實沒了他,女孩可以活得更好,可以把賺到的錢全都花在自己或父母身上,而不是供林欽過上奢侈的生活,卻得不到他一句肯定。


    回憶到這裏,女孩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於是腳步微微往前挪了挪。


    梵伽羅猛然捏緊她的指尖,卻又在下一秒輕輕放開。


    但是女孩卻站著不動了,臉上浮現掙紮的神色。她開始回憶往昔的美好,卻又每每在沉迷的時候發現隱藏在這些美好中的猙獰和不懷好意。她的腳尖不斷向前,後退,後退,向前,整個人像一片即將在風中凋零的樹葉。


    終於,所有有關於林欽的畫麵都匯聚成了一個特定的片段。他眯著眼,吐著煙圈,用不屑而又滄桑的語氣說道:“你若是願意為我死,我就相信愛情。”


    為林欽死?女孩的靈魂在回憶中猛烈掙紮,她忽然發現,林欽借助這一句話想要傳導的並不是他對真摯感情的渴望,而是一種誘導。他試圖推著她前進,讓她向死亡的深淵裏栽去!這不是愛,這是謀殺!


    他對她沒有半點照顧,隻有索取和毀滅。他掏空了她的身體和財富,更摧毀了她的自尊和自信。他把她從一個健全的人變成了一個失去獨立性的碎片,而今他找到了新的目標,便想把這塊碎片扔掉。


    在他眼中,她不是相濡以沫的女友,而是獵物、豐碑、傀儡。如果她今天真的跳下去了,這不是對林欽的懲罰,甚至也不是對她自己的懲罰,而是對被她獨自留在世上的,依然深愛著她的父母、親族和朋友的懲罰。


    以前看不透的,女孩竟在此刻全部看透;以前想不通的,女孩也在此刻盡數想通。林欽嘴上說著愛,眼裏卻全是冷酷的光芒。什麽受了情傷的浪子,這不過是他為自己羅織的一層保護色而已,在這保護色的掩蓋下,一條五彩斑斕的毒蛇正昂頭探腦,猛地攻擊過來。


    女孩嚇得睜眼尖叫,然後才發現自己站在高樓邊緣,隻需踏前一步就能摔得粉身碎骨。之前她還信誓旦旦地說要死在林欽麵前,讓他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全心全意無怨無悔地愛著他。如今再想,她竟覺得自己是如此愚蠢,如此可悲,如此可恨!


    為了那樣一個不堪的人結束自己的生命,她簡直活得像一個笑話!女孩呼呼地喘著氣,然後低低地笑起來。她跳下高台,順著牆根蹲坐,把腦袋埋入雙膝,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梵伽羅收回手,又靜靜等待了一會兒,見女孩再無求死的意誌,這才悄無聲息地離開,一如他悄無聲息地來。


    當沉重的鐵門被掩上時,女孩嗓音沙啞地說道:“謝謝你救了我!”


    “是你救了你自己。”梵伽羅頭也不回地擺手。


    女孩急忙走到門邊,卻發現男人已經消失了。她呆站了一會兒,然後拍打自己腦門,失口喊道:“啊!我想起來了,他好像是梵伽羅!”


    隻短短幾分鍾的時間,女孩已經從萬念俱灰中掙脫,變得豁達而又充滿活力。但她絲毫沒覺得這種轉變很突兀,很詭異,反倒為此而欣喜。她噔噔噔地跑下樓,像歡快的鳥兒撲扇著翅膀,下到十四樓之後便打開消防箱,取出一把斧頭,把林欽的家門砸了個稀巴爛。


    這棟樓裏住著幾戶人家,但這麽大的動靜,卻沒有哪一戶想著跑出來看看情況。


    林欽倒是被驚醒了,發現一柄斧頭鑿穿自家大門,頓時嚇得麵無人色。他膽子很小,根本不敢反抗,手忙腳亂地拿出手機撥打110,卻發現這棟樓完全沒有信號。所幸那把斧頭把門劈爛之後便釘在門板上不動了,沒有血洗全場的打算,然後便是一陣腳步聲漸行漸遠。


    行凶的人走了,林欽這才打開房門,假裝氣勢洶洶地對著空走廊叫罵了幾句。


    ---


    翌日,梵伽羅剛睜眼便給白幕發送了一封郵件,想讓他幫忙邀請沈友全先生出來小聚。


    【若是可以,煩請沈友全先生將他的妻兒也一並帶過來。】他在郵件中如是寫道。


    白幕幾乎是秒回:【好的,我會安排好見麵。這是我的手機號,同時也是我的微信號,以後有事我們可以這樣聯係,比發送郵件更方便一點。】


    梵伽羅從善如流地加了白幕好友,剛冥想十分鍾,對方便給了準信――中午十二點在膳食館的“荷塘夜色”包廂見麵,若是有需要,他還可以把鼎盛集團的首席律師也帶過去。


    梵伽羅有感於白幕超高的辦事效率,真誠道謝後回絕了他的善意:【律師就不用了,我想和他聊一些私事,外人不便在場。】


    【所以說我不是外人?】白幕發來這條訊息,兩秒鍾不到又撤銷,中規中矩地改成:【好的,我們到時候見。】


    梵伽羅眉梢微挑,笑容興味,卻也沒回複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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