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七日,西安,張公館。


    心亂如麻的張學良看完結拜大哥宋子文的急電,極為震驚,緩緩走上二樓陽台,遙望灰蒙蒙的天空,一言不發。


    為了避免大規模內戰的爆發,張學良昨日釋放了好友蔣鼎文,讓他帶著自己的誠意和堅決抗日的決心飛回南京,同行的還有數日來一直為事變和平解決盡心盡力的澳大利亞友人瑞納。


    張學良相信瑞納的能力和影響力,因為著名的記者和國際活動家瑞納曾經幫助過辛亥革命,做過北洋政府高級顧問,也曾擔任過自己和父親的高級顧問,並與蔣介石夫婦保持著深厚的友誼,有他與好友蔣鼎文一同返回南京,當能將本部與數十萬中央軍之間一觸即發的大戰消弭或者推延。


    但是,局勢的發展遠遠超出張學良的預料,遠遠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如今不但全國各派係領袖對他口誅筆伐,就連全國知識界和教育界的所有名士賢達也聯名通電,對他張學良的義舉也提出嚴厲批評,要求他立即釋放蔣介石,著名學者胡適甚至公開發表意見,說中國形成一個領袖不容易,如果領袖蔣中正出現不幸,中國將倒退二十年,並明確定性“張學良發動西安事變名為抗敵,實則自壞長城,是國家民族之罪人。”


    這些都還在張學良的承受程度之內,徹底擊潰張學良的,是國際共產批判西安事變的宣言,是蘇聯最高領袖斯大林對張學良的抨擊和嚴厲警告,是蘇聯政府昨日發出公開宣言中的聲明:


    “蘇俄近年與張學良毫無關係,愛莫能助,惟盼事變早日解決。中國政府疑慮蘇俄與張學良有關,此種疑慮實不友誼,蘇俄唯一協助中國政府之方法,在使中國**知道蘇俄政府之態度”!


    至此,張學良心裏最後的一絲希望破滅,曾經強大堅實的精神支柱,也隨之轟然倒塌。


    更讓張學良憂心忡忡的是,事變以來一直沒有表態、對張學良的三份電文不予答複的少壯派領袖安毅,竟然在毫無征兆之下派遣麾下五萬精銳偷襲漢中,強占商洛,轉眼間將陝西南部的雖有通道截斷,進駐漢中機場的西南空軍,派出新式戰機和掛彈轟炸機,不停盤旋於西安上空,一次次地低空飛過第十七軍司令部,悍然進行沒有任何宣告的恐嚇威懾。


    隨後,川軍十餘名將領的通電再次發出,出乎意料地表示川軍數十萬將士已經做好一切準備,隻要西安局勢惡化,川軍將士將與安家軍前鋒部隊一起為國盡忠。


    今日一大早,宋子文的急電再次到來,明確告知張學良:南京已在以馮玉祥、李烈鈞、朱培德、安毅等中央軍委常委的嚴密控製之中,安家軍第十六師進駐京城,奉命實施戒嚴。這就意味著,一直冷眼旁觀的具有重要影響力的安毅集團,在做好一切準備之後突然發難,在南京和西安乃至全局展開霹靂行動,不但不給被中央會議授權處理西安事變的何應欽半點兒麵子,同樣也不給張學良任何麵子。


    趙四小姐心疼地來到張學良身邊,摟住他的胳膊,把他帶進溫暖的室內:“外麵太冷,要下雪了。”


    張學良長歎一聲,緊緊手臂,溫存地笑了笑:“你身體不好,要多休息。別擔心我了,我已想好,這就去見委員長,再和他好好談談……寒鬆呢?”


    站在門外的苗劍秋入內回答:“少帥,一小時前寒鬆奉您的命令,把敘府軍工廠的那些專家和工程師送往機場,西南航空公司的飛機已經等了一夜了。”


    張學良記起這事,點點頭頗為無奈地說道:“西安太亂,安家軍那些人離開也好,離開也好。”


    苗劍秋上前一步:“少帥,既然那個安毅不講情義,突然偷襲十七路軍守備部隊駐守的漢中至商洛一線,對咱們拱衛西安和布置在東線的部隊形成巨大威脅,還膽敢派飛機前來威脅騷擾,我們為何不把他的百餘名工程師都扣下來當人質?寒鬆也不願意如此輕易便放過了安家軍的……”


    “胡說!這種混賬話今後不要再說了,你嫌咱們樹敵還不夠嗎?沒腦子!去,通知劉鼎他們,我要去司令部邊上的高公館見蔣委員長,備車去!”張學良嚴厲嗬斥。


    二十分鍾後,高桂滋公館。


    戒備森嚴的小洋樓二樓,溫暖如春,蔣介石筆直地坐在大桌後麵,一語不發,突起的顴骨和深凹的眼眶,讓他整張臉顯得更為消瘦,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盯著坐在自己對麵的張學良。


    張學良輕咳一聲,歉意地說道:“兄長,你得多吃點兒東西,身體要緊啊!”


    看到蔣介石不說話,張學良略微猶豫一下,低聲說道:“剛才天上嗡嗡叫的飛機是安毅老弟派來的,聽說駐紮洛陽的中央軍空軍在祝紹周將軍的嚴令中,已經停止對我們展開轟炸,昨晚開始就沒有再來西安城扔炸彈了。”


    蔣介石雙眉抖動,緊閉的雙唇微微打開,他立刻明白張學良看似輕描淡寫的通報,其實意味著整個西安外圍甚至南京方麵已經出現重大變化,以蔣介石對安毅的了解,要是插手進來,絕不會僅僅派出飛機那麽簡單,而且洛陽空軍昨晚已經停止轟炸,安毅的飛機卻在西安城上空飛來飛去,足以證明安毅已經強勢介入,並且顯示出強有力的姿態。


    張學良再加上一句:“兄長,小弟今早接到子文兄的急電,銘三兄和瑞納先生昨晚已經飛到南京,不過……子文兄說安家軍第十六師已經開進京城,與衛戍部隊一起,控製了整個南京。”


    “啊?什麽……看到我不在,他安毅要公然造反了嗎?啊?”蔣介石再也坐不住,站起來著急地問道。


    張學良也站起來:“兄長請坐,請寬心!從子文兄的電報內容分析,估計安毅老弟沒有造反,他昨天從保定飛回南京,晚上就與馮煥章副委員長、李俠如(李烈鈞)委員、從昆明趕到南京的朱益之委員等人一起,發布《告南京軍民書》,並通過軍委常委會議實施戒嚴。小弟猜測,南京城恐怕也發生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激鬥,結果是安毅老弟占據上風了。”


    臉色快速變換的蔣介石緩緩坐下,雙手十指攪在一起,無意識地放到了桌麵上,微微顫抖著。他那重壓下的臉呈現出難看的青白色,足以昭示此刻他無比緊張驚慌的心情。


    “兄長,最遲後天,子文兄將會和銘三兄、瑞納先生來到這裏,為順利解決兵諫問題進行努力,尚請兄長耐心等候,不要絕食,更不要企圖命令徐徐圍攻西安外圍的中央軍主動挑起戰火。昨日下午,那兩名中央派駐西安的特務在出城時,因為逃避檢查武力反抗,已被我警備部隊擊斃,影響很不好,小弟擔心無法控製全軍將士的激憤。好了,兄長請好好休息,小弟回頭再來看你。”


    張學良站起來,轉身離開,他很忌憚蔣介石再次對他破口大罵。


    這一次蔣介石倒沒有罵娘,而是呆呆地坐在原位,失神地望著窗外在寒風中不斷搖擺的光禿枝椏,心中波瀾起伏,無比擔憂。


    這一坐就是兩個小時,關閉的門外傳來幾聲隱約對話,厚重的門徐徐打開,蔣介石仍然沒有從翻江倒海的思緒中走出來。


    高大英俊的李寒鬆仍然穿著一身東北軍的上校製服,他來到蔣介石對麵,把手中的一個精致藤籃放在了桌麵上,靜靜地觀察了蔣介石好一會兒,見他沒有任何反應,隻能低聲說道:


    “委員長,少帥吩咐,要是委員長有何要求,必須全部滿足。”


    蔣介石回過神來,轉頭望向眼前這位率領張學良近衛與高桂滋衛隊一同負責看守自己的年輕上校,再把目光轉向桌麵上的精致小藤籃,冷哼一聲,漠然回答:


    “全拿走,我為什麽也不要。”


    李寒鬆轉過身,看到站在門外的是自己的心腹,放心地轉向蔣介石,從懷裏掏出張折疊整齊的紙條,恭敬地雙手送過去:


    “委座,有個朋友委托屬下給委座送件小禮物,請委座看完收好,不要讓別人發現了。委座請保重,屬下告辭了。”


    蔣介石並沒有接過紙條,望著李寒鬆敬禮完畢悄然出去並關上門,皺起眉頭想了想,這才撿起桌麵上的字條,慢慢打開,看到字條的函頭竟然是安家軍第二路軍的電文格式,整個人如同電擊一般,豁然站起,緊張地四下掃視,接著坐下閱讀:


    校長:


    驚聞校長蒙難,學生心急如焚,無日不在為校長脫難奔走呼籲。


    然內亂突起,親日派趁機奪權,各路大員自度校長凶多吉少,心懷叵測之下,一一粉墨登場,為各自利益攀附親日派,把持朝政,架空中央軍政元老,挾持中央會議篡奪軍權,罔顧校長安危動用大軍討伐,挑動我黨國領導下的軍隊血肉相殘,竟敢在中央會議高堂上嗬斥師母,結黨營私拉幫結派,學生驚恐之下,不得不采取果斷措施,聯合華北各軍愛國忠君將領,說服百川將軍以及川鄂豫眾將帥,誓死捍衛國家統一,忠於黨國,忠於領袖,以先禮後兵的方式為和平解決西安問題,為營救校長安全回京全力以赴。


    校長,漢卿糊塗,已有悔意但騎虎難下,望校長原諒其悖逆之舉,多做勾通,多做商談。


    另外,中央軍政大權現已重新回到軍事委員會集體手中,煥章將軍、益之將軍、俠如將軍和學生四人領銜坐鎮,所有軍令均由集體會議做出下達,請校長安心。


    之前,我中央軍及各路勤王大軍正緩緩合圍西安,軍委特別會議對此嚴加控製,既要給叛逆實施強大壓力,讓天下人看到校長於國家於軍隊之重要性和號召力,又要講求策略,防止叛逆在重壓下鋌而走險,並命令子文兄與眾元老盡快飛赴西安,展開政治斡旋,多管齊下,為校長平安歸來而不懈努力。


    學生妄自調動部隊進駐南京,此越權之舉純屬無奈,非此不足以震懾宵小,懇請校長責罰。


    學生:安毅頓首。


    民國二十五年十二月十六日深夜。


    蔣介石看了又看,激動得雙手發抖難以自已,好一會兒才將用正規電文紙謄寫的信折疊好放進內袋。


    蔣介石深吸了口氣,目光轉向桌上的小藤籃,猶豫一下,伸手打開蓋子,一陣清香氣息撲鼻而來,香味是那麽的熟悉,卻又那麽地飄渺。


    蔣介石快速撥開覆蓋的青葉子,滿當當的火紅色毛荔枝映入眼簾,蔣介石雙手顫抖著捧起提籃,鼻子發酸,眼中熱淚洶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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