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北風撲麵而來,翻卷飄零的雪花隨風而至,無聲無息地灑向浩淼江麵,黑沉沉的天空顯得更為暗淡。


    滿載教導總隊官兵的最後一艘輪渡,緩緩駛入黑蒙蒙的江心,船上那盞閃爍的航燈,猶如越飛越遠的瑩火蟲,很快便被無邊的重重夜幕悄然吞噬。


    湧動的江浪,一波又一波拍打著寬闊的混泥土堤岸,碼頭上昏黃的照明燈光,傾灑在張治中孤獨而又無助的身軀上,刺骨的寒風夾雜著星星點點的雪花,籠罩了大地萬物。滿臉悲痛失望的張治中仍然遙望江心,遙望渡輪消失的方向,似乎教導總隊官兵們那一張張熟悉而又年輕的臉龐,仍然在他的視線之中。


    此時此刻,張治中沒有絲毫的寒冷感覺,隻有心中陣陣翻騰的痛楚憂鬱,他不知道,滿懷鬥誌雄心萬丈的一萬五千名教導總隊官兵的前路如何?迎接這些純稚的、懷著英雄夢的年輕官兵的,將會是怎麽樣的一種命運?


    一萬五千名官兵,一萬五千充滿朝氣和報國心的年輕生命,無一不是南京及周邊地區擁有高中以上學曆的優秀青年。軍中各級指揮官,無一不是張治中辛勤培養的、從中央軍校畢業的青年軍官,每一個年輕人身上,都凝聚著張治中的心血和希望!


    這支嶄新的領先時代的教導總隊,是國民革命軍成軍以來素質最為優秀的部隊,是一支有文化、有理想、有追求、有道德的現代化軍隊,是由德**事教官團精心訓練出來的、擁有全德製先進裝備的精銳武裝力量,是中**隊的樣板部隊,在這支教導總隊身上,承載著張治中和軍中眾多將帥的美好願望。


    可如今,這支最令張治中驕傲的部隊,竟然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一萬五千滿懷愛國激情的優秀青年,在齷齪的政治爭鬥中,輕而易舉地被人煽動,沸騰起足以能令自我燃燒毀滅的狂熱。


    身為中央軍校教育長、教導總隊教育總監的張治中,對此卻毫無一點兒辦法,在輕狂悖逆、充滿野心的年輕將領奚落下,張治中隻能眼睜睜目送自己的弟子們走向充滿危機的茫茫前路,怎麽能不讓他悲痛牽掛?


    年輕的副官輕輕走上前,從張治中手裏接過那份簽滿熟悉名字的請願名冊,勸解道:“咱們還是回去吧,變天了,雪好像越下越大了。”


    張治中深吸了口氣,緩緩呼出,緊了緊大衣轉過身來,無比沉重地抬腳走向停在燈柱下已經調過車頭的轎車,歎息道:


    “是啊!該回去了,不回去還能怎麽樣?連教導總隊都過江了,恐怕這大江南北真要變天了……”


    神情落寞的張治中走到車門前,副官輕輕拉開車門,張治中略微猶豫一下,不舍地轉過身,再次望向黑茫茫一片的大江,但遺憾的是,奇跡並沒有出現,風雪和沉沉夜色籠罩的江麵上,連丁點兒光亮都沒有,就連早應該返回的渡輪都沒有影子。


    張治中搖了搖頭,再次長歎一聲,轉過頭鑽進車門,還未坐穩,一片雪亮的燈光在一陣汽車馬達的轟鳴聲中直射而來,照得張治中和他身邊的副官睜不開眼睛。燈光晃過,副官張嘴就想吩咐司機開車,張治中卻覺得情況有異,揮手製止副官的舉動,慢慢挺直身軀,放下車窗後伸頭望去,仔細辨認進入碼頭區越來越近的車隊是歸屬哪一部分的。


    “呀!像是憲兵司令部的車子,他們這個時候來這兒幹嘛?前麵那輛‘大豹子’,像是穀司令的坐車啊……”


    副官有些驚訝地叫起來。


    軍用越野車緩緩來到張治中車頭處停下,車門迅速從裏麵被打開,憲兵司令兼首都衛戍司令穀正倫率先跳下車,大步向張治中的座車走來,嘴裏殷勤地招呼道:“文白兄,還沒回去啊?”


    一片雪亮的燈光中,張治中推開車門快步上前,與穀正倫握了個手:“剛要回去,到……咦,紀常兄浩浩蕩蕩率部前來,是否京城情況有變?”


    穀正倫微微一笑,凝視張治中的眼睛,答非所問:


    “文白兄,是不是你還對何敬之收回成命心存希望?嗬嗬,小弟勸文白兄不要多想了,對岸浦口車站運載教導總隊的六列加長專列早已陸續開走,剩下的兩列專列,這個時候差不多也要發車了,估計明天下午教導總隊就會趕到洛陽,後天就會被推到第一線去和張楊二人的軍隊拚命,唉……多好的苗子啊,十年來我中央軍第一支高素質軍隊,平均文化水平比起叱吒風雲的安家軍都要高出一大截,又接受了德國教官團八個多月的全麵指導,尚未正式成型就被內戰消耗,可惜啊!”


    張治中顧不得心中難過,指指對岸,驚訝地問道:“紀常兄這麽清楚,是浦口車站憲兵隊報告的?”


    “是!不過不單止我的憲兵隊報告,對岸的首都防空司令部、浦口兵站站監也不斷向我報告最新進展。”說到這兒,穀正倫賣了個關子,靠近張治中,低聲笑問:“文白兄,你知道現在誰在**大營坐鎮嗎?”


    張治中愣了一下,皺眉思索一會兒突然臉色突變,再次望向碼頭上有條不紊各自忙綠的近千憲兵,立刻意識到要出大事,著急之下一把抓住穀正倫的手,沉聲問道:


    “紀常兄,這幾天都不見你有動靜,如今一下子就出動這麽多人馬,是不是出事了?對麵大營是何敬之麾下哪員大將在坐鎮啊?”


    穀正倫笑著搖了搖頭:“文白兄,這回你可猜錯了其實那人你見過,駐紮西南的第二路軍總司令部中將參謀長,安家軍後方統帥,葉成葉方綠!”


    “啊……”


    張治中驚呼一聲,他突然發現這段時間自己心慌意亂之下,竟然忘記了遠在華北的安毅,忘記了擁兵數十萬的安家軍,忘記了數日來全國所有將帥和封疆大吏都通電全國表明立場,隻有軍權在握實力雄厚的安毅沒有發出任何通電,似乎是不問國事、一心一意坐鎮華北為國為民抵抗日寇侵略了……對了!不單止是安毅,駐紮宜昌的二十四軍軍長顧長風、駐紮滇南的二十六軍軍長夏儉這兩個安家軍悍將也都銷聲匿跡,如此反常的現象,令張治中心中不寒而栗。


    愕然片刻,張治中終於驚醒過來,緊張地四下望了望,迅速轉向穀正倫,低聲問道:“紀常兄雪夜突然率部來到碼頭,是不是要將**大營的警衛團拉進南京城去?葉方綠是否代表安毅來的?安毅想要幹什麽?”


    穀正倫直直地看了張治中好一會兒,突然收起笑容,一把摟住張治中的肩膀,走向碼頭邊沿,在他耳邊一陣低語。


    極度震驚之下,背對著昏黃路燈燈光的張治中緩緩轉頭向西,如雕像般望向長江上遊,久久不動。


    數分鍾過去,兩艘千噸貨船在一艘憲兵司令部水上巡邏艇的引領下,緩緩劃破夜幕,靠向碼頭。


    船上的跳板剛剛放下,五六名全副武裝的精壯漢子大步下來,一陣小跑來到穀正倫和張治中麵前,停下立正。


    全身披掛、頭戴鋼盔的王敘倫上前一步,端正敬禮:“穀長官,二十四軍第十六師師長王敘倫,奉命率部前來報到,請長官訓示!”


    “稍息!敘倫兄辛苦了!”


    穀正倫回了個禮,伸出大手與王敘倫緊緊一握。


    王敘倫身後的十六師副師長周鼎城、參謀長承俊華、政訓科長鄭偉豪等將校紛紛上前致敬。


    與穀正倫見禮完畢,穀正倫又轉向張治中,恭敬致禮:“教育長,中央軍校第三期特別班學員穀正倫向您致意!”


    張治中連忙立正回禮,隨即一把抓住王敘倫伸來的手,嚴肅地問道:“敘倫,你怎麽可以不經中央軍委批準,擅自調動部隊來京?”


    王敘倫歉意地收回手,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份電令,遞給張治中:


    “教育長請看,學生奉的是我第二路軍總司令安毅將軍的命令。想必您也知道,軍委從來都不會直接向我安家軍各部下令,我軍各部目前為止也隻會遵奉安司令的命令,請教育長見諒!”


    張治中匆匆看完電令,塞回到王敘倫手上,連連搖頭:“敘倫,你們這是造反啊!唉……這事鬧大了,鬧大了!”


    穀正倫靠了過來,哈哈一笑大聲說道:“文白兄,非常時期行非常之事,何來造反一說?比如,何敬之自封討逆軍司令,可有法理依據?前幾日臨危受命執掌軍隊的幾個常委,何時獲得軍委常委會半數以上通過?安將軍、朱益之將軍、閻百川將軍、李德鄰將軍、白健生將軍、宋明軒將軍這五大常委不到會,又沒有蔣委員長的特別授命,而且還遭到馮副委員長的強烈反對,何敬之召集的所謂最高軍事會議就失去其合法性,所做出的一切決定包括擅自調動教導總隊和中央軍各部的命令,都屬於非法越權之舉。何應欽一係列舉措說得嚴重點兒,那就是趁亂謀反!小弟自感所部兵力空虛,無力維護首都秩序,懇請軍委常委安毅將軍派出一部協助,又有何不可?文白兄,值此非常時期,你可要堅定不移地支持蔣夫人,支持小弟和安將軍啊!”


    張治中連忙解釋:“不是我不支持,而是事關重大,得召開軍政會議正式下令調動才行啊!十六師突然到來,要是引起駐京各部誤會,發生爭執甚至武力衝突怎麽辦?這不是亂上添亂嗎?”


    “哈哈,文白兄請盡管放心,不會亂的!如今十六師已經順利抵達,我諒任何人都沒有膽子鬧事!”


    穀正倫接著自信滿滿地說道:“文白兄,小弟正要告訴你,我憲兵部隊和衛戍部隊十二個團已經盡數出動,對黨政機關、電台報社、電信銀行、電廠水廠、主要街道進行嚴密警戒;首都防空司令部五個團分別負責浦口、棲霞關、明孝陵、機場等重地地區的警備任務;敘倫老弟的十六師三個旅兩萬四千將士,將在三個小時之內盡數進入南京城,分別負責全城糾察巡邏以及車站碼頭、外城各城門的警戒重任,十六師特務團一個營進駐中央軍校,負責保護蔣夫人的安全,另外兩個營將與參謀本部第四廳一起,鎮守中央軍委大院,並作為預備隊緊急增援各方。”穀正倫把詳細計劃告訴張治中。


    張治中心中暗暗叫苦,明知道穀正倫和安毅此舉形同兵變,卻不能對此有絲毫駁斥,因為這關係到自身的站位問題,一個不慎,就將萬劫不複。一直以來,張治中對蔣介石言聽計從,對宋美齡和宋子文非常尊重,和孔祥熙的私人關係也不錯,這個時候也不能做那兩麵三刀的小人。何況,在目前這種軍政權力分崩離析、各派衝突加劇的混亂局麵下,手中無兵也無軍權的張治中,除了沉默外別無選擇,而且這種沉默不見得還能保持多久,隨著各方矛盾的激化,站在哪一邊就成了必須做出的選擇。


    穀正倫非常信任忠於蔣介石的張治中,他知道張治中之所以猶豫,並非置身事外明哲保身,而是一時間無法轉過彎來罷了。黨內軍內公認的謙謙君子張治中,非常講原則、**理,對一切非法非原則的行為都心生抵觸,要張治中接受這個突如其來而且充滿危機的現實,無疑需要一些時間。


    荷槍實彈裝備精良的第十六師將士源源不斷走下貨輪,人頭湧動的碼頭上卻井然有序,忙而不亂,沒有一個人發出喧嘩。


    上岸的官兵在各級軍官的低沉口令中迅速整隊,風雪中軍紀嚴明的官兵們手持輕重武器,背負沉重的單兵作戰背包,整齊排列,巍然肅立雙目炯炯,一股濃重的無形殺氣迅速彌漫開來。


    張治中望著威武強悍的第十六師將士,望著憲兵們將一個個黃色的執勤袖標發放到每一個官兵手裏,再望向秘密運送兵員等待靠岸的一艘艘千噸輪船,不由得發出聲聲歎息,心中隻有一個願望:


    “安毅啊安毅,但願你不要讓為師失望,不要讓全**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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