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六日傍晚,一列七節車廂的專列由北平方向進入保定車站,列車減速進站並沒有就此停下,而是繼續向南緩緩行駛,很快進入右側岔道,經鐵路專線開進戒備森嚴的保定兵站。


    軍需處長張揚已經率領兩個助手和暫編第一旅旅長郭四正、副旅長苗平安、二十四軍野戰醫院副院長曹琦稚等十餘將校列著整齊的隊伍敬禮迎接。少帥張學良與安毅並肩而行,在安毅的介紹下,和氣地與眾將校一一握手,最後輪到四十出頭的曹琦稚時,少帥停下腳步,禮貌地詢問野戰醫院規模如何?此次來了多少人?


    曹琦稚二十一歲,曾留學英國,苦讀九年獲外科碩士學位,後被導師推薦到利物浦伊麗莎白醫院工作,並從此定居英國。九一八事變後的第二天,曹琦稚也和眾多愛國華僑一樣,前往港口為中國赴歐美考察團送行,聽完安毅的演講,曹琦稚深受感染,毅然決定離開待了十二年的英國,回到祖國報效國家。他帶著妻子和六歲的女兒抵達南京後,經陸軍總醫院馬副院長介紹,開始擔任安毅的野戰醫院上校副院長。此刻聽到文質彬彬禮貌帥氣的少帥和藹詢問,曹琦稚沒有露出半點兒對少帥原有的成見,非常客氣地回答說:此次野戰醫院抽調各科醫生七十五人、護士長十七人、護士及護理人員共計一百五十人北上,擁有全套的醫療器械和手術器械,可以同時為四十名傷病員提供診療服務。經過一天半的安置,沿河的兩排寬大倉庫已經改為醫院,可以即刻投入使用,目前從遼西戰場送來的四百七十三名傷病將士,就都住在裏麵。


    少帥張學良和隨同而來的數名東北軍將領麵麵相覷,頗為驚訝,紛紛要求到臨時醫院看一看。


    安毅沒有立即答應,而是先征求了一下曹琦稚的意見。


    曹琦稚非常坦率地說除了東側的三間手術室之外,其他地方都可以去。安毅轉而向少帥致歉,與曹琦稚一起引領少帥等人走向南麵的沿河倉庫,在距離兩排高大寬闊的倉庫數十米的地方,就聞到陣陣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隻見倉庫改作的醫院前是一片平坦的三合土空地,地麵幹幹淨淨,來往的醫生護士腳步匆匆,相互交談時都壓低聲音,沒有半點兒的喧嘩。靠近西麵的病房前,有兩棵大樹,十餘名輕傷員圍坐在一起,低聲交談,周圍兩兩一組帶著紅袖章的憲兵緩慢踱步,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非常寧靜。


    少帥及東北軍將帥在曹琦稚的引領下,參觀了設備齊全的診療區、麵積達一百七十平方米的大藥房,最後一起走進西麵的輕傷員病房,對楊九霄抗日支隊的受傷勇士們逐一進行慰問。


    安毅跟在曹琦稚側後,默默前行,向每一個處於清醒狀態的受傷將士親切點頭,含笑致意,跟隨在少帥身後的劉潛山等人低聲問候傷員之餘,不時抓緊機會,仔細打量每一張病床床頭掛著的住院卡,看到幾個熟悉的名字,不由得搖了搖頭,暗自唏噓。


    走到病房盡頭,安毅突然停下腳步,將目光從掛在床頭的住院卡上抬起,緩緩走到斜躺著向自己露出個艱難笑容的漢子,默默打量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問候:“孫複中校……”


    “是……司令,屬下無法移動,失禮了……”


    臉型消瘦、輪廓有如刀削般的孫複臉色漲紅,激動之下顯得非常吃力。一旁的護士長低聲介紹,說孫長官胸部中彈,右肺被擊穿,由於失血過多,昏迷了三十五個小時才挺過來,今天上午才能勉強進些流食,這還是他入院以後的第一次開口說話。


    安毅拍拍孫複的手臂,輕輕坐到床沿上:“聽說九哥被彈片擊穿了小腿,腦袋被開出條大血槽,包著腦袋一瘸一瘸的……他不回來醫治也就算了,還不讓弟兄們向上匯報,威脅說誰上報就開除誰,對嗎?”


    孫複慘然一笑:“司令,九哥是迫不得已啊,他不願讓弟兄們知道他受傷了,隊伍也離不開他……司令,你可千萬別怪他,這時候九哥恐怕腸子都悔青了,要是他和幾個老弟兄聽從倪科長的勸告,不貿然開走那兩輛繳獲的日軍卡車,小日本的七八架飛機就找不到咱們,也就沒辦法扔下遍地的炸彈……這一仗打朝陽,城裏城外殲敵七百餘人,才用了三個多小時就幹完了,打完清點一下,戰死弟兄一百八十二人,輕重傷加起來也就兩百人不到,這是咱們東北軍隊和小日本打仗以來少有的大捷啊……可是就因為貪那兩輛卡車,緊趕慢趕跑出六十多裏地以為安全了,結果最後還是挨炸了,因此而死去的弟兄不下兩百人,受傷三百餘人,弟兄們連鬼子的人影都沒見著就死傷慘重,窩囊啊,司令……聽到這個消息,屬下當時就暈過去了,到這兒醒來,才知道九哥也掛彩了,真不值得……”


    安毅難過地搖搖頭:“這是個殘酷教訓,但我相信弟兄們今後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抗日支隊一年來表現突出,戰功赫赫,多次受到上峰的嘉獎,獲得全軍弟兄們的欽佩,特別是這次遼西大捷,全中國都知道北方抗日縱隊是一支英雄的部隊,都知道這支部隊的司令楊九霄,是個百折不饒、頂天立地的抗日英雄,但你們絕對不能驕傲自滿,更不能放鬆軍紀和作戰條例,做長官的一個疏忽,很有可能就會讓麾下無數弟兄為此送命……今天是我第一次見到你,又是在這個時候,這種場合,本不應該說這些令人難過的話,可我忍不住還是和你說了,因為從帶兵的第一天開始,我就把每一個弟兄的性命看得和自己一樣重。”


    “司令……屬下明白……”


    孫複眼裏溢出淚花,這個流血流汗卻從不流淚的堅強漢子,這一刻卻忍不住流淚了。


    安毅微微一歎,握住孫複的手,低聲說道:“好了,你先休息吧,估計下去這段時間,我無法再來看望你和弟兄們了,等你傷好之後,抽個時間去找我,到時候咱們再好好談談,或許對你以後帶兵打仗有些助益。”


    “遵命……”


    安毅緩緩站起,發現少帥等七八名將領一直默默站在一旁,傾聽自己和孫複的談話,不由歉意一笑,請大家一起走出病房。


    不遠處或是抱著腦袋、或是纏著厚厚紗布的傷兵們顯然是認出少帥和一幹東北軍將領了,一個個站在那裏,盡力挺直腰板,一雙雙年輕的眼睛裏,閃爍著激動的光彩。


    少帥對安毅微微一笑,率先走過去,給敬禮的傷兵們回了個禮,掃視一圈,最後走到一位高挑精壯、年約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麵前:


    “我記得你原來是我直屬教導隊的少尉,去年夏天講武堂畢業匯報表演的時候,我看過你的騎射表演,當時你的教官在八十米外摔出五個酒瓶子,你騎著快馬,用咱們自己兵工廠仿造的村田馬槍打碎了四個……你叫鄭開來,對吧?”


    鄭開來雙眼發紅,喊了聲少帥,便低下頭,不讓大家看到他傷感的淚水,邊上眾人也都非常難過,少帥鼻子發酸,一時間也說不出話來,此時此刻,沒有誰比少帥更難過更痛苦,也沒有誰比鄭開來更傷心。


    尷尬地沉默好久,鄭開來悄悄擦去淚水,猛然抬起頭,扔掉拄在右腋窩的拐杖,深吸了口氣:


    “少帥,當年屬下做夢都想進入少帥的衛隊,後來被衛戍部隊調去憲兵隊當連副,仍然日夜苦練,時刻想著有那麽一天,能進入少帥的衛隊。九一八那天晚上,城北槍聲一響,屬下就帶著連裏弟兄整裝待發,可是……上峰死活不讓動,也沒有任何的命令,千餘弟待在營房裏上躥下跳,心如刀絞,結果不到三小時日軍就攻進來了,司令、大隊長這些長官全都跑了,這一來恐懼就像瘟疫一樣傳開,屬下看看再不反擊不行了,便領著沒逃走的三十多個弟兄從東側門殺了出去,結果沒跑出五十米,就被日軍的機槍打倒大半,屬下腹部中槍也倒下了,多虧守備三團的營副,咱們都叫他七哥,是他領著十幾個弟兄殺到,救下屬下和另外三個中槍的弟兄,逃到曲家大院把咱們藏起來,七哥又領著弟兄們殺出去了,說是能多救一個是一個,可是第二天……老曲叔給咱們上完藥才說,七哥和幾十個弟兄的腦袋被小日本剁下來,掛到了城門上……屬下傷好後,就橫下心跟隨九哥一起幹,發誓要親手砍下一百個小日本的腦袋為七哥報仇,直到現在才砍下十三個……”


    少帥仰天長歎:“好好幹,我相信你定能如願的。”


    “少帥,要是屬下砍下一百個小日本的腦袋之後還僥幸留下條命,少帥還願意再見到屬下嗎?”鄭開來咬著嘴唇,艱難地問道。


    少帥一下子愣住了,久久凝視鄭開來潮紅的雙眼,重重點了點頭,低聲回答:“你是我兄弟!”


    “少帥……今生今世,你永遠是屬下的少帥!”鄭開來再次垂下頭,無聲哭泣。


    周圍一個個漢子全都雙眼濕潤,感動莫名,少帥含著熱淚,上前抓住鄭開來的雙臂搖了一搖,彎下腰撿起拐杖,輕輕支到了他腋窩下,鬆開手後退一步,突然轉過身,頭也不回走向醫院出口,眾將急忙向鄭開來打了個招呼,然後追了上去。


    安毅望了一眼遠去的少帥,想了想,含笑走到鄭開來麵前:“有種!是條漢子,我為七哥和九哥有你這樣的兄弟而驕傲。”


    “司令……”鄭開來滿臉歉意。


    安毅擺擺手:“你是對的,人這一輩子活著,哪兒能沒有自己的理想?好好養傷,傷好了就回到少帥身邊,他需要你,需要你這樣的兄弟,東北軍也正因為有千千萬萬個你這種兄弟,才有了這麽多年的威名,才有了不滅的希望。我走了,你保重!”


    “司令——”


    安毅親切一笑,隨之離去,剛剛止住淚水的鄭開來,再一次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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