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中秋,明亮的秋月高懸幽藍深邃的天際,兩輛沒有懸掛任何牌照的轎車悄然掠過紹興城西,一路向南行駛,越過棋盤山西麓折向東南,很快開過蘭亭西側的沙石馬路,穿過一片婆娑樹林,再繞過溪邊婀娜的竹林,在小木橋南麵緩緩停下。


    蘭亭地處紹興城西南十二公裏的蘭渚山下,相傳越王勾踐曾經在這一帶種過蘭花,漢朝為驛亭所在,蘭亭為明嘉靖年間重修,傳說東晉永和九年三月初三,王羲之和當時名士數十人宴集於此,列坐於曲水兩側,將酒觴置於清流之上,飄流到誰的前麵誰就即興賦詩,否則罰酒三觴。此次聚會王羲之的一篇序文,就是名滿天下的《蘭亭集序》。蘭亭也因此成為曆代書法家的朝聖之地和江南聞名園林。


    四個矯健的身影鑽出車廂,迅速走過小橋,轉眼消失在斑駁樹影之中。


    一身便裝的安毅推開車門,鑽出來環視一圈入黛的山巒和竹林,傾聽一會兒小橋下的淙淙流水,抬起頭遙望隨著如紗薄雲緩緩遊走的明月,深深吸了口氣,輕輕吐出句話:“小橋北麵露出林子一角的那座小院就是了吧?”


    沈鳳道向侍衛小劉低聲交代幾句,來到安毅身邊,望向月光下幽徑盡頭安謐的小院:“就是這兒,距離剛才咱們路過的蘭亭約三點五公裏,是吳媽的祖屋,如今她老人家和外孫小兩口一起住,獨門獨院的,相當安靜,周邊距離最近的鄉親也有一裏多路。小院雖然簡陋一些,但背山麵水,風景不俗,周邊四畝田地均在溪流和竹木環繞之中,上次我來探訪就喜歡上這地方了,要是哪天歸隱,這個地方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安毅搖頭一笑,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中山裝衣襟:“走吧,估計小九已經見到吳媽了。”


    兩人並肩走過小橋,順著小路來到院門外,一縷燈光從緩緩打開的門戶中灑出來,將安毅難掩激動的俊臉瞬間照亮。


    “我的天老爺……”吳媽快步跨過門檻,一下就把安毅的雙手牢牢抓住:“也不預先來個信,也好讓我準備準備……快、快進屋!”


    安毅向吳媽恭敬鞠躬,接著向吳媽身後端著油燈的女子含笑點頭,隨後看到朝思夢想的倩影已經緩緩來到院中,顧不上客氣幾句,就大步進門,迎上同樣激動的人兒,輕輕握住她伸出的雙手:“離開南京也不和我打個招呼,把我嚇壞了。”


    龔茜緊緊抓著安毅的手,雙唇微微顫抖,臉上滿是喜悅之色:“不知道你這麽快從蚌埠前線回來,我原以為沒有一兩個月見不著你人,所以就和吳媽先回來了……小沈,快進來,進屋再說吧。”


    正堂裏已經點亮數根粗大的蠟燭,將整個簡樸潔淨的空間照得極為溫馨,後堂傳來鍋頭碗碟的響聲,顯然是吳媽的外孫正在燒火做菜,迎接安毅一行。


    林耀東向安毅低語幾句便走向院子,與侍衛們一道擔負起警戒任務,吳媽見多不怪,樂滋滋地搖搖頭,就給安毅和沈鳳道斟上茶:“難為你們找到這偏僻地方,平時要不是逢年過節,十天半月都沒人來,不是周圍的鄉裏鄉親,都不知道這地方。”


    “姨母一大早起來還說聽到枝頭的喜鵲叫呢。”吳媽的外孫媳婦性格開朗,放下油燈,周到地攙扶肚子已經隆起的龔茜坐下,好奇打量安毅一番,隨即附在龔茜耳邊含笑私語:“安將軍好俊啊,比照片中好看多了,嘻嘻!姐,你先陪兩位將軍坐著,小妹到後麵幫忙去。”


    龔茜輕輕打了她手背一下,轉向安毅,低聲問道:“最近還好嗎?”


    安毅點點頭,放下茶杯:“挺忙的,白天到軍校上課,晚上處理軍務,足足忙了一個月才把諸多事情理順,後因蘇俄外長李維諾夫不顧我中央政府的強烈反對,公開宣布把東北的中東鐵路賣給日本,東北局勢進一步惡化,弄得蔣校長和中央政府一幹領袖勃然大怒,卻又無計可施,無奈之下原定於十月中旬召開的北平會議就要提前了。


    “前天我剛從漢口開完軍委特別會議飛回南京,等待軍委和中央政府拿出應對方案之後,恐怕得前往北平一段時間。”


    “去見張漢卿將軍吧?”龔茜仍然思維敏銳。


    安毅笑了笑:“不單隻見他,還要見閻百川將軍等北方各軍將帥,日本人磨刀霍霍,估計又要打仗了。”


    龔茜峨眉輕皺,頗為擔憂:“要是華北真的打起來,恐怕要比淞滬激烈數倍,讓人擔憂啊!”


    沈鳳道喝完茶站起來,以查哨為由禮貌告辭。


    安毅想了想,在吳媽耳邊低語幾句,跟隨吳媽一起進入後堂與一對忙碌的小夫妻相見,禮貌問候完畢回到正堂,與龔茜一起進入東麵廂房,四下望望,坐在小客廳的八仙桌旁與龔茜低聲聊天。


    等吳媽送來幾樣小菜和一壺黃酒離開之後,安毅握住龔茜的手,溫存地問道:“身體感覺怎麽樣?”


    “好多了,前兩個月吐得很厲害,過了就沒事了,這裏環境優雅空氣清新,安安靜靜的,我挺喜歡,要是仍然留在南京的話,難保不讓葉青她們看出破綻,所以我不得不辭掉職務離開南京。”


    龔茜看到安毅臉上滿是擔心和愧疚,伸手輕撫安毅的臉,緩緩靠在他肩頭上:“別擔心,我很好,再過一年我就和吳媽搬到敘府去,到時候能安安靜靜地撫養孩子,還能幫上你點忙,也不至於碌碌無為昏昏浩浩過一輩子。”


    安毅關切地問道:“要不……這兩天就到敘府去吧,東園一直給你留著,那裏醫療條件很好,有什麽不舒服也能及時讓醫生看看。”


    “別擔心,我身體很好。”


    龔茜歎了口氣,緊緊依偎著安毅:“孩子生下來之後的八個月內,我都不願出去拋頭露麵,更不願讓任何人知道咱們倆的這層關係,有了孩子,我這輩子就知足了!”


    “對不起……”


    “別說傻話,我願意……”


    龔茜伸手輕輕按在安毅嘴唇上:“這輩子遇到你是我的福分,歡喜還來不及呢……等孩子會說話了,讓他叫你叔叔,對外就說是收養的孩子,雖然有些對不起孩子,但總比沒有強,等他長大懂事了,再視情況把實情告訴他,相信孩子能體諒我們的,隻是……要是孩子長得太像你的話,我擔心別人看出來。”


    安毅心裏發酸,凝視閉著眼睛無比幸福的龔茜,幽幽歎了口氣,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才能表達心中的萬般愧疚。


    龔茜體會到安毅的心情,緩緩離開安毅懷抱,端起酒壺給安毅倒上杯酒:“跟我說說吧,北方局勢惡化到何種境地了?”


    安毅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雖然由於反映日本人滔天罪惡的係列影片上映導致日本的國際形象嚴重受損,日本僑民在世界各地遭到普遍排斥,但東北華北遠離歐美列強的利益中心,加上美英兩國許多財團都與日本保持密切的貿易往來,所以國際間的幹預並不大,甚至還隱隱有推波助瀾的味道。


    “我估計列強從心底裏希望中日間打上一戰,他們好從中漁利,大發戰爭財,以緩解他們國內嚴重的經濟危局,最近一段時間,美英意法德等國頻繁派出使節到日本訪問,就是很好的證明。關於這一點,蔣校長、宋財長和孔部長等人都有共識,也因此而憂心忡忡,苦思對策。正因為如此,校長才不得不再次把我從軍校中抽調出來,暗中進行軍事準備,一旦中日矛盾無法調和,日本人越過長城入侵華北或綏遠,就隻有奮起抵抗一條路可走了,再消極抵抗步步退讓的話,還不被全國人民罵死啊?”


    “能不能利用你和各國財團間的良好合作關係,爭取他們向自己的政府遊說一番?”龔茜想了想問道。


    安毅搖搖頭:“僅憑我們川南、湘西、南昌這幾個地區的實力,如何能與日本一個國家同日而語?我們與各國間的貿易額,比不上日本與各國貿易總額的百分之十,在絕對的利益麵前,歐美財閥誰會關心中國的前途命運?包括蘇俄在內,估計他們巴不得中日間快點兒打起來,中日間因戰爭致使國力步步衰弱,恐怕才是列強最願意看到的事,而且歐美財團根本就不擔心已經跨入工業和軍事強國之列的日本還不起他們的巨額貸款,日本人肯定也希望通過侵略戰爭,占領中國廣袤的華北地區,將東北、華北和綏遠連成一片,進行瘋狂的戰爭掠奪,以償還巨額債務,給他們國內毫無起色的經濟提供擺脫危機的大量財富。因此,中日之間的這場大戰實在難以避免,數月前我就為此開始了各項準備,希望能為國為民盡到自己最大的力量。”


    龔茜再次給安毅斟滿一杯酒,雙手緩緩舉起,無限深情地敬安毅:“你是個真正的愛國者,是個錚錚鐵骨的男子漢,我為有你這樣的愛人深感驕傲和自豪!來,我敬你一杯,雖然我知道男人該以事業為重,可心裏仍然時時牽掛著你,明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見到你了……”


    安毅喉頭蠕動,久久說不出話,接過酒一飲而盡,深深呼出口氣,將龔茜摟進懷裏:“對不起!姐,對不起……”


    龔茜貪婪地抱住安毅的脖子,獻上深情一吻:“再也不許你說這樣的傻話了,我心裏好滿足,要是再讓我選擇,我也會和現在一樣,此生此世,我無怨無悔!”


    安毅緊緊抱住龔茜,眼裏禁不住溢出熱淚。龔茜被抱得太緊呼吸急促,輕輕推開安毅,慈愛地輕揉隆起的腹部:“可別把孩子壓壞了。”


    安毅緩緩蹲下,耳朵貼在龔茜溫暖的腹部,喃喃地問:“你說,是男孩還是女孩?”


    “吳媽說八成是個小子,我可說不準……”


    “男孩女孩我都喜歡。”


    “你給孩子取個名字,好嗎?”


    “還是你來吧,不管叫什麽,都是我們的骨肉。”


    “那麽,我就做主了,到時候你可不能說不喜歡。”


    “我喜歡……”


    “別……不行的,小毅,不能動了胎氣……”


    “我隻想摸摸,隻想讓孩子體會到我手上傳去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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