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四日下午兩點,瑞金葉坪。


    數百名身穿灰布軍裝、頭戴八角帽的紅軍官兵分散在青磚灰瓦的祠堂老屋周圍的綠樹叢中,伸出腦袋仰望天氣,神色極為複雜,有人憤怒有人疑惑,更多的則是不解和思考。


    從上午九點開始,國民黨軍隊的各式飛機頻繁出現在整個瑞金地區上空,一批又一批飛得很低的敵機沒有投彈轟炸,也沒有掃射,中午時分飛機的密度多得嚇人,細細一數不下於五十架次,往往是兩三架敵機一組帶著尖利的轟鳴,編隊低飛緩慢掠過小城和周邊村鎮上空,逃出屋子藏在斷牆石縫處躲避飛機的紅軍官兵甚至能看清飛機的編號和飛行員的輪廓,直到下午一點敵機數量才慢慢減少,但每過一個多小時就會有一組飛機光臨。


    村口茂盛的大榕樹下,紅四軍軍長**站在寬闊的樹冠邊沿,冷靜地仰望離去的飛機,一言不發,身邊的政委聶榮臻收回目光,疑惑地問道:


    “怪事了,從上午到現在敵機沒停止過,數量如此之大,飛得如此低矮,前所未有,更奇怪的是,大大小小的飛機沒有一架飛機投彈掃射,連傳單也沒撒一張,難道是老蔣派來讓我們檢閱的?”


    **笑了笑,目光深邃若有所思地道:“聯係到從昨日下午開始的敵軍大規模異動,以及距離我們最近的公稟蕃師的突然出現,事情的嚴重性恐怕遠遠超出我們的估計。我一直在猜測,是不是下野的蔣介石借南京汪精衛政府新成立的混亂之際,利用我們的麻痹大意和難得的冬休期,突然發起蓄謀已久的戰役?但是從今天的情報表明,似乎東、西、北方向的十一個師敵軍完全沒有正常的整體配合策應行動,反而像是各行其是,各自為戰。


    雖然敵軍各路均集結重兵,向我根據地推進十餘公裏到數十公裏不等,就連剛進入贛浙邊界地區不久、從未與我軍有過交手的蔣鼎文第九軍,也都以令人驚訝的決心和速度,突然闖進贛東北、贛東南四個縣地區,行動之突然,進度之神速,都是前所未有的;還有吉安地區的陳誠部、贛州地區的朱紹良部,幾乎在同一時刻大規模出動,這種情況之前從未遇到過,令人不解啊!”


    “周書記的內線那邊有什麽消息?”聶榮臻沉思片刻,再次問道。


    **搖搖頭:“目前沒有任何有用的消息,上海和南京情報站昨夜回電均稱毫不知情,就連國民黨中央高層軍政兩屆也不知道這一大規模軍事行動是怎麽回事,軍政部長兼剿總司令何應欽正在上海開會,據密電稱何應欽聽到消息後非常驚訝,可見,何應欽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周書記為此很頭疼。現在,就等我們自己的南昌情報站的匯報了,或許南昌的同誌們能把確切消息準時報來。”


    李霄龍一陣小跑過來,在**兩人麵前敬禮:“軍長、政委,主席、老總和周書記他們來了,為了防止敵人可能的轟炸,會議改在這棵大榕樹下召開。”


    **回完禮,望了一眼從兩個方向大步走來的十幾位中央領導和二十餘位軍中將領,點點頭低聲問道:“東華以西、西北各線情況如何?”


    “各團電話報告,敵機出現的頻率已經減少,一師兩個主力團對麵的公稟蕃師也盡數逃回宜黃,我軍各防線再次平靜下來,沒有發現反常情況。我師各團副職和政委均集中於正北前線的獨立團團部,對敵嚴密監視,並召開戰情分析會議,我怕誤了總部會議,率先趕過來了。”


    李霄龍回答完,想起件事,立即補充:“昨日上午俘虜的敵軍飛行員李德勝已被安全送到東華,考慮到首長們在此開會,瑞金城裏我軍各部正在進行緊張的戰前準備,我考慮再三,向軍長和政委請示,無奈大家都在躲避敵機,隻好報請保衛局羅瑞卿局長考慮,羅局長建議將俘虜押送東華,交給我師政治部和二十八團暫行看守改造,我擅自做主照辦了。”


    “李德勝?怎麽和主席曾經用過的化名一樣?真是巧了,哈哈!”聶榮臻開了個玩笑。


    **難得地笑了起來:“或許真是個化名也說不定,這年頭什麽事都可能發生……霄龍,你的想法穩妥,做法正確,擔心什麽?走,一起迎接老總和主席他們,看來這個會不知開到什麽時候。”


    李霄龍點了點頭,跟隨兩人一起迎上去。


    十分鍾後,形如巨傘的大榕樹下擺上兩排合並在一起的長桌及十幾張條凳,就著大樹幹掛起一副大型江西軍事地圖,主席、朱老總、周書記、王副主席等軍事委員會、中央各部大員、各軍各軍各師主官圍坐四周濟濟一堂。


    陳其涵參謀長向與會者通報軍情完畢,會場議論紛紛,意見分歧很大,按照順序各自說出自己的判斷之後已經過了兩個多小時,沒有展開緊張討論,日頭已經慢慢偏西。


    由於極左錯誤路線的盛行,以及遠在數千裏之外的國際領導機構的遙控指揮,主席逐漸被排擠,地位受到很大削弱,蘇維埃紅軍數年來總結出的正確指導方針被批評,反而是急功近利、極不符合實際情況的“攻打大城市從一個省到數個省率先完成革命戰爭”的戰略思想大行其道,主席幾次據理力爭,苦苦勸諫,都被生硬駁斥,連日來中央前來蘇區的一批重要領導人也錯誤而又粗暴地提出:


    為緩解**主席的工作壓力,照顧其患病的身體,“暫停”主席的軍委工作、隻需擔任蘇維埃主席一職全副精力管理民政即可。因此,主席盡管出席了這次緊急會議,但由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沒有發表任何的意見,隻是默默吸煙,心平氣和地靜靜傾聽,對會上的所有的發言都不置可否,哪怕是非常幼稚的看法和聳人聽聞的判斷,主席也隻是看一眼發言人而已。


    冗長的會議進入到激烈的討論程序,諸多的分歧夾雜著大量毫無邊際的判斷,使得會議毫無成果。


    周書記抬腕看了看表,轉向身邊的朱老總,低聲商量幾句宣布休會,讓大家盡快用完餐改在祠堂大會議室裏繼續開會研討。


    眾人陸續站起走向村中,主席坐在條凳上沒有離開的意思,默默吸煙靜靜思考。


    落在眾人後麵的**和李霄龍走到主席身邊悄悄站立,主席抬起頭和藹一笑,指指對麵的條凳:


    “想說什麽坐下說吧,晚點吃飯沒關係,估計這個會要開到明早上了。”


    **和李霄龍苦笑著坐下,**把國民黨軍隊異常調動的詳細情況連同各師各旅番號都詳細地向沒有獲得第一手消息的主席匯報,最後憂心忡忡地說道:


    “主席,我這心裏沒底,如今中央要求製定攻打贛州的計劃,昨日再次征詢本人的意見,我沒表態,隻是提出了個問題:贛州敵軍總兵力一萬一千人,城高牆厚,地域開闊,三日內打不下就可能遭遇敵軍增援部隊,陷入苦戰。”


    “我知道了!你的表述雖然委婉,但意思也和我一樣,敵軍增援不可怕,可怕的是錯誤的指導思想下展開的錯誤戰法,我們幾年來的發展壯大靠的是什麽?還不是用鮮血和汗水總結出來的一套行之有效特別適合於我們紅軍現狀的辦法嗎?大城市我也想打,更想到南昌城和老南昌去逛一逛,多少年沒去了?聽說那兒今非昔比,無比繁華啊!可是行嗎?至少在目前條件下不行啊!就說今天突然發生兩場遭遇戰,在同等條件下,你們紅四軍也付出了傷亡五百餘將士的代價,雖然我軍信念堅定,以大無畏精神打死敵人兩百多人,繳獲一批武器並帶回來近五百俘虜,可是這樣的消耗我們受不了,這僅僅是場遭遇戰,要是集結大規模兵力攻堅,再與同等數量裝備精良的敵人惡戰,情況又會怎樣?如今這個突發情況非常蹊蹺,我們耳朵聽不到,眼睛看不見,就連最高指揮機關內部的意見都是五花八門,這仗還怎麽打?誰的心裏有底啊?昨天下午開始到今天下午天上飛來飛去的反常敵機如何解釋?誰都知道孫子雲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可是這話說出來容易做起來難啊!”主席滿懷擔憂地說道。


    **點點頭:“是啊!現在連‘知己’都做不到,更別談‘知彼’了,我總感覺軍委最近的決策和方向有問題,但是又不知問題的本質在哪裏,很困惑,榮臻同誌也是這個意見,霄龍幾次把相同的意見向軍委和政治會議進行匯報,但是也換來嚴肅批評。”


    主席轉向李霄龍,讚賞地點點頭:“小李是個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也從事過軍事、政治、情報等方麵的工作,有實踐有理論,這種豐富的經驗很難得。別的我就不多說了,隻想問一問小李,你對這兩天的反常情況有何看法?”


    李霄龍猶豫了一下,謹慎地回答:“我還是很迷惑,太反常了,腦子裏翻來覆去,一個個假設浮現出來,不一會兒又被推翻,如果能獲得南昌的情報就好了,畢竟國民黨剿總在南昌,南昌的情報最為值得期待,可等到現在也沒接到任何的消息,發報也不見動靜,很反常,我擔心我們軍部建立幾年的南昌站會不會出事了?焦慮啊!”


    主席點點頭,轉向**:“你呢?”


    **望向天邊的殘陽:“我已經做好最壞準備,如果估計不錯的話,很可能一場大戰就要來了,蔣介石的身邊不缺優秀的將領,缺的是優秀的執行者和堅定的信念,這一次,會不會是蔣介石繞過國民黨中央,突然發起大規模襲擊呢?”


    “嗯,不能排除這個可能。”


    主席含笑點點頭:“不過也要看看我們周邊的現狀,根據剛才你對我說的情況,如果是蔣介石大規模的突然計劃,不應該出現國民黨各部目前這種四處出動、各自為戰的盲目性,而且他們雖然調動了十幾個師的兵力,但是都沒有一個明確的方向,也就是等於告訴我們他們目前沒有一個明確的戰略目標,沒有目標這仗怎麽打?不排除敵人通過佯動迷惑我們,但是如此全局性的大規模的佯動和迷惑,可能嗎?這不就造成了處處都是漏洞嗎?不就是到處存在隱患給我們可乘之機嗎?


    這些問題都要綜合考慮進去,如果我估計不錯的話,敵人很可能不會再有進一步的進攻行動,否則不怕我軍集結兵力逐個收拾他們?幾年來他們吃這個虧不少了,怎麽樣也應該學得比原來聰明一些!”


    **重重點頭:“主席的話非常有道理!待我再考慮考慮,好像我感覺到點兒什麽了……”


    “別急,慢慢想,敵人這麽大規模的動靜,的確嚇了我們不少人,紙老虎也有三分威勢嘛!先回去吃飯,在接下來的會議上好好談談,要是有必要,我也會把自己的意見向大家說明,怎麽樣我還是軍委委員,還是蘇維埃主席,既然是民主會議我也有發言權!走吧,一起回去。”


    主席站起來和兩人並肩往回走,走出幾步低聲詢問李霄龍:“小李,聽說二十八團教導隊的小呂非常了不起,用一挺殘破的輕機槍把敵人的一架飛機給打了下來,還順利俘虜了敵人的飛行員,對吧?”


    李霄龍一臉笑意:“是的,主席,小呂謙虛地說撞彩了,哈哈!飛行員已經送到東華山下的二十八團,估計暫時關押在團部後麵小溪旁的生產基地裏麵,以前也幾次在那裏教育改編過俘虜。”


    “嗯,了不起!立下大功還不驕傲,這個小呂很不錯,等開完會,有時間我也想見見那個飛行員,聊一聊能增加很多知識,我們**人也要與時俱進不斷進步才行。”主席輕鬆地笑道。


    李霄龍立刻答應下來:“行,主席哪天有空,我陪主席一塊兒去。聽了主席這話,我想起了總部無線電科長王錚,當時要不是主席親自和王錚同誌說說話,對他關心鞭策,禮遇有加,也沒有今天的王錚了,我們總部的通信建設也不會有今天的成績。”


    主席展顏一笑,微微擺手:“過獎了,不過人心都是肉長的,我相信隻要以誠相待,平等對人,什麽事情都好辦。


    小李啊,這次人事調整之後,你要肩負更重的擔子了,無論做什麽都必須周到細致,多方麵進行考慮。這幾年你曆練出來了,性格也沒了原來那麽鋒利,謙衝圓潤了很多,這很好!人啊,總是在歲月的磨礪中慢慢明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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