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杈上的安毅由於劇烈撞擊已經昏迷過去,在山風的吹拂下掛在空中的身軀無力地搖晃,根本聽不到大樹下近百人的喧鬧叫喊,更不知道赤衛隊員手裏二十幾支新繳獲不久的漢陽造步槍、幾十杆長短不一的梭鏢一直在顫顫悠悠地對準自己。


    紅軍教官收起駁殼槍,喘出口大氣,擦去臉上流淌的汗水,換了一個角度,再次觀察樹上的安毅。


    這位二十八團教導隊的副連級中隊長算是近百人中最有見識的人,他望著高空晃悠的安毅,怎麽也無法判斷其軍銜,也不知道他屬於國民黨的哪個部隊,打了這麽多年仗,挨飛機轟炸了很多回,看到天上的飛機還是認不出是什麽飛機,想了想大步走向大樹北麵的山崖邊上向下看,發現兩百餘米深的陡峭山穀裏七零八落一片狼藉,山坳處的飛機殘骸仍在燃燒,山風吹來冒出的濃煙,帶著刺鼻的味道,四處彌散。


    赤衛隊員們看到教官收起槍,也都放鬆很多,七嘴八舌地議論樹上待著的這個會飛的黃狗子是不是死了?這個說你看,他腰間有把手槍!那個說他腳下那對鞋是好鞋啊,等會兒人埋了記得把鞋留下……年輕的教官又再望了一眼半空中晃蕩的安毅,大步回到眾人中間。


    教官舉起雙手,大聲命令:“同誌們,請安靜,要記得我們革命軍隊的革命紀律,一切行動聽指揮!下麵……韓玉同誌你來了,看看我們隊員中誰能爬樹?爬上去一根根割斷吊著俘虜的繩子,想什麽辦法慢慢把這家夥放下來,我估計他還活著,隻是撞暈了——你看見高處那根斷了的樹幹嗎?定是他下落時撞上去才暈倒的。


    待會兒把人弄下來之後,我們要善待他,**和朱老總都說過紅軍要善待俘虜,特別是有文化的俘虜,隻要能改造過來,也會成為革命隊伍中的一員,我們紅軍總部那些技術高明的報務員、譯電員,都是這麽改造過來的,所以我們要嚴守紀律。


    這個人懂得駕駛飛機,文化水平想必不低,我們要想辦法把他押送到瑞金總部去,咱們全國紅軍中會開飛機的沒幾個,其中技術最好的龍大隊長也是國民黨投誠過來的。正在召開大會的首長們肯定會非常高興,這等於是向革命的大會獻禮了,廣昌赤衛大隊也會獲得錦旗獎勵。”


    “明白了!絕對服從命令!”


    韓玉興奮地點點頭,擦去額頭和秀美香腮上的汗珠,用悅耳清亮的聲音大聲說道:“同誌們聽到呂教官的話了嗎?一定要嚴守紀律,咱們是革命的隊伍,是整個贛州十六支赤衛隊中的先進大隊,千萬不能幹出丟人現眼的事,明白嗎?”


    “明白!”


    近百人回答的聲音不甚整齊,卻也洪亮堅定。


    韓玉轉向副大隊長賴福祥:“福祥,看看我們哪位能上樹?”


    賴福祥輕鬆地轉過身:“三童子,交給你個光榮的任務,拿把刀上樹割繩子,把這個黃狗子弄下來!”


    “是!”


    瘦小的三童子跑到賴福祥麵前激動地敬了個禮,年輕的少年最多十五歲,一身單薄的藍布衣服洗得幹幹淨淨,這麽冷的天仍然穿著草鞋,凍得通紅的腳似乎沒讓他有任何的不適,反而是一臉興奮躍躍欲試的樣子:“福祥哥,我沒刀……”


    賴福祥從腰間抽出把磨得鋒利雪亮的槍刺,遞給三童子:“拿著,小心些!還有,在革命隊伍裏不要喊哥,要喊我副大隊長,私下裏才能喊哥,明白嗎?”


    “明白了!”


    三童子接過槍刺,幾步躥到一人抱的大樹下,抬手就把槍刺橫咬在嘴上,“蹭蹭”幾下猶如猴子般快速上樹,那身手那速度,要是安毅看見也會拍案叫絕,一群赤衛隊員發出欣賞的歡呼,一個年紀大點兒的隊員說三童子是不是孫猴子轉世的?頓時引來一片笑聲。


    笑聲未絕,三童子已經爬到二十多米高高的樹杈上,在韓玉和教官擔憂地大聲提醒中撲在手臂粗的樹杈幹上,如蛇一般向前遊動,在樹幹“嘎嘎”作響的聲音中,拿下嘴裏緊咬的槍刺,開始小心地割斷第一根傘繩。


    足足折騰了一炷香的功夫,三童子在樹下眾多狗頭軍師的指點下,終於一一割斷大多數繩子和傘布,安毅的身體有驚無險地一點點往下移動,最後終於在離地不到兩米的地方被十幾隻手接住。


    安毅被觸及左肋撞擊的傷口,疼得呻吟起來,嚇得扶住他身體的眾人幾乎全都鬆開手,安毅的身體距離地麵仍有半米高,這一鬆手可慘了,重重摔倒地上,疼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痛苦地蜷曲身體,艱難地低吟。


    “這黃狗子命可真大,看樣子死不了啦!”


    賴福祥一步上前蹲下,飛快解下安毅的腰帶和手槍死死抓在手裏,另一隻手把安毅翻來覆去,根本不管他是否難受,毫不客氣將安毅全身搜了個遍,安毅的金裝“軍功牌”香煙、美國打火機、手表、飛行帽、護目鏡等物品擺了一地,就是沒有軍官證明和其他能證明身份的物件。


    呂教官望著賴福祥死死抓在手上的精製帆布腰帶和連著槍套的柯爾特手槍,咽了咽口水,上前蹲下仔細檢查搜出來的物品:


    “金裝‘軍功牌’香煙,江南卷煙廠特供中央軍的好煙,聽說隻有校官一級才能享受,比‘三炮台’還貴,看來這家夥官不小。隻是這衣服上沒有標識,也沒有軍銜,不知道怎麽判斷……喂!醒醒,別裝死了!你已經被中國蘇維埃工農紅軍和廣昌赤衛大隊俘虜,要老實坦白交代!”


    賴福祥轉向三童子,大聲命令:“三童子,去割一段繩子來把這黃狗子捆上!”


    安毅已經順過氣來,強忍肋骨折斷的疼痛坐起,四下看了看,用南昌話對不遠處正在忙活著割傘繩的三童子請求道:“三童子兄弟,麻煩你幫我割一條布條,長一些,估計我肋骨斷了,要固定才行……”


    所有人都沒想到安毅會來這一套,一時間麵麵相覷,全都愣住了。三童子一手拿著繩子,一手拿著刀,呆呆地望著安毅不知所措,呂教官睜大了眼睛,盯著滿臉痛苦捂住左肋的安毅,韓玉看到安毅長得如此俊秀儒雅,剛剃掉胡子的俊臉令人感到愉悅,一時間也呆呆地望向安毅,不知該怎麽辦。


    最後還是賴副大隊長革命立場堅定,一巴掌拍到安毅的腦袋上,憤怒地吼道:“黃狗子,誰是你兄弟?三童子一家就是兩個月前給你們反動派的飛機炸死的,你知罪嗎?你再胡說八道,老子敲掉你的牙!”


    安毅傻住了,他沒理會給了自己重重一巴掌的賴福祥,滿臉哀傷歉意地轉向三童子,三童子黑白分明的眼裏似乎湧出淚水,急忙轉過身,抓起傘繩飛快地割起來,很快送到賴福祥手裏。


    賴福祥在另外兩個身體壯實的赤衛隊員協助下,轉眼就把安毅雙手反扣結結實實地捆起來。


    安毅沒有呻吟,沒有反抗,他咬著牙默默承受,等三個大漢忙完,他才強忍痛楚,目光平和地四下打量,視線在窈窕秀美的韓玉臉上和腰間的公文包、駁殼槍上停留片刻,最後對表情威嚴的呂教官微微一笑:“有什麽話就問吧,紅軍同誌。”


    呂教官又是一愣,感覺安毅的長相似乎有點兒印象,當下不做猶豫嚴厲地命令:“老實交代你的姓名、年齡、籍貫、軍銜和所屬部隊,不能有任何虛言,否則將會受到嚴厲的處罰!”


    “我叫李德勝,今年二十三歲,江西高安人,上尉軍銜,南昌航空大隊實習飛行員。這次是我第一次單飛訓練,沒想到竟然會這樣……”安毅臉不變色心不跳地回答。


    “你是高安人?高安哪兒的?”呂教官問道。


    “高安城北,將軍廟村。”安毅有點擔心了。


    呂教官果然死死抓住這個問題不放:“既然是將軍廟村的,你認識旁邊李村一個叫李德芳的高安人嗎?”


    安毅無奈地搖搖頭:“我從小跟隨家父到廣州經商,家父病逝他鄉之後,多年沒有回去了。”


    “這樣啊……你分明是撒謊!”呂教官鼓起了眼珠。


    安毅無可奈何地搖頭笑道:“我都這樣了,撒謊有個屁用。”


    呂教官站起來嘿嘿一笑:“不管你老實不老實,既然你這麽說,等把你送到我們軍部就讓高安的同誌們來認一認!韓大隊長……”


    “到!”


    韓玉上前一步,挺起了胸膛。


    “我這就立刻返回南麵東華山團部報告,這家夥看樣子一時難以走動,希望赤衛隊的同誌們能派人押送過去,這是個光榮而又艱巨的任務,容不得半點粗心大意,我預感到這可能是條大魚,最低也是個校官或者飛行中隊長,而不是他所交代的中尉!時間緊急,我立刻啟程,一到團部就會派人出來接應!”呂教官鄭重托付。


    韓玉激動地挺直身子:“保證完成任務!”


    賴福祥也上前一步,信心百倍地表示:“放心吧,呂教官,金華山距離東華山也就七八十裏山路,就算抬著頭牛我們也會在明天的這個時候把俘虜送到。”


    “太好了!感謝赤衛隊的同誌們,我到了團部立刻為赤衛隊請功!”呂教官高興地與賴福祥和韓玉依次握手道別。


    安毅想了想大聲喊道:“呂同誌請慢!”


    呂教官轉過身來,斜眼瞪著安毅:“有什麽話就說吧?”


    被緊緊反綁雙手的安毅苦笑道:“我一路飛一路思考問題,走神了,發現你們時剛想拉高飛機,就聽到右機翼中彈的聲音,請問呂教官,你們是用什麽武器把我打下來的?我記得紅軍的步槍射程沒這麽遠……”


    呂教官自豪地哈哈一笑,賴福祥跑到人群中,從一個壯漢肩上搶過沒了槍托的捷克機槍,無比驕傲地拿到安毅麵前哼了一聲:


    “看見了嗎?就是這玩意兒,去年底我們赤衛隊從反動派李文彬旅手上繳獲的,沒了槍托照樣把你揍下來,這下傻眼了吧?”


    安毅已經看到了槍機上的銘文,“JN1”兩個字母和一個數字組成的圖案,正是自己的江南兵工廠第一批成功仿製的產品。


    安毅當下痛苦萬分,閉上眼禁不住呻吟起來,眾人看到安毅這副樣子,發出了一片愉快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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