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的街道錯落巷道崎嶇,延綿的房屋依山傍水,重重疊疊,一座座風格獨特的陳舊吊樓居在淩厲的北風中吱嘎作響,冰冷的第一場冬雨激起淒迷而潮濕的白霧,茵茵嫋嫋籠罩全城,卻擋不住市井街巷中聲聲“炒米糖開水”的吆喝聲,頗有閑趣的大小茶館不見空置,每一座茶樓裏的重慶人似乎三人即能成局,家事國事天下事議論紛紜喧嘩戶外,滿街遊走的擔擔麵、麻辣小麵和豌雜麵隨處可見。


    十餘年的戰火,已經將本就豪邁堅韌的重慶人的神經熏陶得更為大條,數月來因軍閥停戰出現的難得安寧,似乎讓整個重慶再次勃發生機。


    重慶回水溝並非一條溝,而是一個地名,距離校場不遠的劉公館就坐落在這塊難得的兩平方公裏的平地上。


    劉公館的正堂太師椅上,坐著一位身材魁梧的將軍,他目光含蓄,闊唇緊閉,從容地注視著正堂左右椅子上的十餘名軍師和武將,傾聽他們對南京中央政府最新態度的推測與評論。此人,就是目前四川軍閥中兵力最多、最有影響力的一方霸主劉湘。


    劉湘有個詼諧的外號叫“巴壁虎”,因其當時據有重慶、巴縣、壁山等地,而被軍中及民間好事者冠以此雅號,他還有一個雅號叫做“劉莽子”,這個綽號倒不是說劉湘性格莽撞,而是指他在戰事中的勇猛和敢於拚命。護法戰爭中,兩部軍隊在內江發生激戰,開始時擁護北洋政府的軍隊連連受挫,軍心動搖,恰在此時身為旅長的劉湘主動請纓,率部反攻,率領手槍隊如一把刀捅入對方陣營,對方陣腳大亂,戰局由此轉敗為勝,劉湘也因此戰威名遠播,被護法滇軍將領視為勁敵,卻被北洋政府視之為虎將,劉湘也因其在打擊護法革命軍中的顯赫戰績威名於世,並由此發跡,一步步成為川中軍閥魁首,他本人及其武裝也在十餘年來瞬息萬變、時敵時友、時友時敵的內戰中左右投機,苦心鑽營,利用合縱連橫、先予後取等策略,擊敗一個個對手迅速壯大。


    北伐戰爭發起之初,劉湘敏感地意識到北洋政府的滅亡指日可待,立即扔掉身上和腦袋上北洋政府授予的一個個官銜和烏紗帽,高聲依附革命,聲援北伐,獲得國民政府授予的軍長及四川省軍政府顯要職務,開始用聯合分化等手段,名正言順地發起“討逆”和“消滅軍閥恢複民生”的四川內戰,運用高人一籌的政治軍事手段,擊敗老上司熊克武,以重組政權瓜分地盤為誘餌,聯合劉成勳、劉文輝、賴心輝部,擊敗原本的老兄弟——軍閥楊森、鄧錫侯、田頌堯等部,戰事方停,劉湘再次與本家族叔劉文輝高調聯合,消滅異己,最後巧妙收買損失慘重的各部勢力,暗中拆劉文輝的台,致使整個內戰打打停停連續三年,削弱一個個軍閥勢力的同時自身迅速發展,地盤也成倍增長,兩年前的地盤已經擴大到川東以外,占領了長江咽喉要地巴東、宜昌,要不是後來桂係稱霸與豫陝軍閥激戰於鄂西,正在川中率部征戰的劉湘見勢不妙,果斷退出鄂西,此刻的鄂西恐怕仍然掌控在他手中。


    盡管如此,劉湘仍然牢牢地占據著整個四川最富裕的廣闊地盤,與族叔劉文輝一起獲得了南京中央政府的最終任命,兩人共同執掌整個四川的“善後事宜”,四川從此成為“二劉”的天下,內戰多年實力被極大削弱的各部軍閥隻能仰二人鼻息,艱難度日。


    停戰以來,對多年內戰深有感觸的劉湘提出口號:以武力為主要後盾,以政治為輔助手段,加大軍隊建設,最終統一四川。


    為了實現這遠大目標,劉湘成立了訓練委員會,開辦軍官學校、教育團和研究班,派出心腹將領前往國外考察觀摩,吸取經驗,采購武器,聘請高級顧問和招攬川中及臨近各省的技術,加大兵工廠建設投入,逐步使得他名下的重慶修理所具備了製造步槍、手槍、迫擊炮、仿製捷克機槍和馬克沁重機槍的能力,並改裝了三艘淺水炮艦,先後從歐美買回布萊蓋飛機十架、保德式飛機四架、摩斯飛機四架和其他飛機兩架,成立了航空司令部並自任司令,聘請原段祺瑞政府的秘書長鄧漢祥為自己的參謀長,負責駐京辦事處以及與各省軍閥之間的聯係。


    經過一年多的苦心發展,劉湘已經成為四川軍閥中的第一霸主,極大地威脅到族叔劉文輝的生存發展,兩叔侄由此貌合神離,開始了相互間權利爭奪的緊張準備。


    此次中原大戰,被川人稱之為“多寶道人”的劉文輝終於出現判斷上的失誤,大力支持汪精衛以及馮玉祥、閻錫山聯盟,反對中央政府,甚至在各大集會上公開辱罵蔣介石本人,被南京中央政府剝奪黨籍軍籍、部隊番號和所有軍政職務。


    劉湘為此欣喜若狂,暗中做好了“奉命討伐”劉文輝、搶奪其地盤成為四川唯一霸主的軍事準備,可是大戰結束之後,蔣介石並沒有立即發布討伐叛逆劉文輝的命令,正在為西北三省和豫、晉、魯、冀各級政府建設忙得不可開交的中央政府也沒有對劉文輝給予進一步懲罰,反而讓深陷窘境的劉文輝暗中收買了自己的參謀長鄧漢祥,通過在中央政府身居高位的四川老鄉張群請求蔣介石諒解,並拿出大筆金錢賄賂中央大員,企圖重新獲得中央政府的任命,再度崛起與劉湘一較長短。


    劉湘對此非常的不滿,也很震驚,半月來三次派人秘密前往宜昌,拜見宜昌行營主任賀國光、秘書長曾擴情,就是無法走通手握二十萬重兵在蔣介石心中具有舉足輕重地位的第五軍團司令安毅的路子,得到的答複全都是“中央政府和蔣總司令對劉湘及其軍隊充分信任、支持劉湘行使四川軍政大權”的口頭承諾,劉文輝卻通過不間斷的活動和撒出大筆金錢行賄中央各部,處境似乎越來越好,這讓劉湘無比惱怒,卻又無計可施。


    劉湘最為忌憚的人無疑是族叔劉文輝,綽號“多寶道人”的劉文輝正像他的綽號一樣身體高大,多寶道人本是神話傳說中的人物,意思是寶器隨身,神通廣大而法力無邊,可以隨心所欲地應對各種複雜局麵,劉文輝本人就是智謀過人、點子特多的一個人物,當他麵對強手時,他可做到好漢不吃眼前虧,能敷衍的敷衍,該蒙混過去的蒙混過去,以致各路軍閥都說劉文輝好出心機、花樣極多,變法層出、操縱兩端。其中還蘊含更深一層意思:劉文輝在對外關係上善搞多角外交,廣結善緣,隻要對自己有利就千方百計結識聯合,十年來劉文輝從最初的羽翼未豐到今日的川中霸主之一,占有七十餘縣和成都等大都市,就是一麵以家族血緣親近劉湘,聯合起來牟利,一麵又以“保定係同學關係”聯結鄧錫侯和田頌堯部,並吞各勢力的結果。


    正堂裏爭論聲不絕於耳,頗為緊張,劉湘的心腹智囊喬毅夫、張斯克等人與武將潘文華、唐世遵等人意見不一,爭論不斷。


    劉湘緩緩舉起手,滿堂立即肅靜,喬毅夫在劉湘的示意下,站起來說出自己的意見:


    “屬下還是堅持初衷,在中央政府尚未明確宣布甫公(劉湘字甫澄)為川省善後督辦之前,不應急於行事,十餘年來川中屢次征戰,無不顯示‘奉揚道義、師出有名’之至理,雖然我軍已具備征伐對手之力,但仍需注意遊離於左右之各方勢力,決不能讓對手施展連橫合縱之計得道多助,否則事倍功半,得不償失啊!”


    “雲鬆(喬毅夫字)兄此言大錯特錯!”


    潘文華站起來反駁:“為將者講究的是抓住時機,當機立斷,最忌遲疑猶豫坐失良機。此時劉自乾正處於進退兩難、麾下將佐人心浮動離心離德之窘境,雖然他為彌補錯招上下鑽營,撒出大把金錢,但仍得不到蔣總司令的原諒,也沒有獲得中央政府的明確表態,但難保他不能在我們的聽之任之中彌補過失,走出困境,萬一中央政府考慮到川中製衡,也來個坐山觀虎鬥的損招,迫使我等相互消耗,順手推舟地原諒劉自乾的過失,我軍何時方能取得主動,不再受人掣肘?


    俗語道,一山不能容二虎,甫公此刻振臂一呼正當其時,不但能順應民意,也暗合中央的既定方針,切不可錯失良機,讓對手再次坐大,否則將來的付出恐怕要超出如今無數倍。”


    兩人意見一出,再次引發激烈爭論,劉湘神色從容地聽了十幾分鍾,終於轉向左下首一直不動聲色的首席軍師劉從雲。


    劉從雲原本是個江湖測字先生,曾創立“孔孟道”自稱道主,憑借三寸不爛之舌收羅道徒萬餘眾,川中不少權貴和軍閥均為其道徒,劉湘經同窗介紹入了道,劉從雲恩賜道名“玉憲”,從此劉湘部營級以上長官百分之九十都成了道徒,數次預言劉湘均取得勝利之後,劉湘對其敬重有加,言聽計從,執弟子之禮拜其為軍師,特意挑選全軍最好的官兵組成一個“模範師”,任命首席軍師劉從雲為中將師長。


    在這麵臨重大選擇的曆史關頭,拿不定主意的劉湘哪兒還不讓自己的得道之師指點迷津?可劉湘哪裏知道,劉文輝為了恢複自己的政治生命,贏得一段寶貴的決戰準備時間,早已暗中買通了劉從雲,讓他為自己拖延一段時間,不要讓劉湘這麽快向他發起攻擊。


    劉從雲緩緩睜開眼睛,不緊不慢地咳嗽一聲,滿堂吵鬧之聲隨之停止,劉從雲轉向劉湘微微拱手,用他極富磁性的布道聲音從容說道:


    “蔣介石不是個非常之人,孫文輾轉華夏南北鼓動革命之時,蔣介石尚為一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短短六年時間就讓此人登上廟堂之首,其中縱橫捭闔之才能、分化收買之手段、驅狼吞虎之妙計、兔死狗烹之狠辣,無一不為舉世罕見,值此關鍵時期,如無蔣某人和中央政府之明確表態和任命,時機尚不成熟啊!”


    智囊們立刻大聲附和,武將們想想也真擔心被蔣介石來個漁翁得利,同時也忌憚劉從雲的地位和法力,一時倒也不再爭辯,唐世遵幾個求戰心切的虎將雖然不情不願,但也不便於當麵與劉從雲產生爭執,一個個相互對視,均打算背地裏再向劉湘進言。


    劉湘看到事情有了個初步結論,就想暫且散會,情報參謀悄然到來,在劉湘耳邊一陣低語:


    “甫公,咱們安置在劉自乾那裏的眼線傳來消息,劉自乾的三船軍火,在宜昌江段被警備司令部查扣,據說三艘船都是德國和捷克國的大噸位貨船,上麵運載數十門新式火炮、一千多挺捷克輕機槍、三百多挺重機槍和三萬餘枝德國步槍,還有五百萬發子彈和大批炮彈,劉自乾又驚又怒,已經緊急派出人手趕赴宜昌和南京了。”


    劉湘緩緩站起,低聲詢問:“消息確實?”


    “確實!為此,劉自乾大發脾氣,痛罵洋人沒骨頭,痛罵麾下幾名心腹說不應該要德國船和捷克船運送,還要向德國禮和洋行討個說法。他麾下將佐個個愁眉苦臉,非常憋氣,都沒想到安毅不但總和日本人作對,連關係很好的德國人和捷克人都沒放過。


    今日一早,劉自乾推辭成都各界頭麵人物出席的政務會,已從成都趕赴敘府,聽說要去請湘西王張弘欒,委托他去找第五軍團司令安毅說情,承諾一次性付給三萬兩黃金和一千擔煙土。”情報參謀肯定地回答。


    劉湘微微一驚:“安毅娃子真他娘的有膽子,名不虛傳啊……你立刻去通知八叔,派快艇將他老人家送到宜昌求見賀主任,並暗中與曾秘書長取得聯係,決不能讓安毅放行這批軍火,否則對我們非常不利,說不動的話,不妨給曾秘書長送去二十萬大洋,他是安毅最尊敬的師兄,有他出麵幫忙,安毅肯定會給麵子,隻需順水推舟扣下這批貨,或者延期一兩個月放行,我們就能爭取到更大的主動。”


    “屬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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