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太陽從天邊升起,不一會兒就變得異常熾熱,白晃晃的刺目光線令人無法仰視,寬闊的駱馬湖上幾隻水鳥在自由地翱翔啼鳴,陣陣和風吹拂在一望無際的水麵上,泛起粼粼波光。


    離開小島登上後撤木船的安毅,心中最沉重的石塊隨著老道平安電報的到來瞬間消逝——前日深夜,在南昌城響起的槍聲並沒有波及到南麵十五公裏的南昌縣,隻是在八月一日傍晚,有一個團的革命軍脖子上係著紅飄帶開進了老南昌縣衙,收繳當地警察的武器,接管老南昌的管製權,除了把五顏六色的標語貼滿大街小巷之外,並沒有擾民,也沒有把老南昌的地主富商揪出來批鬥遊街。


    老道於八月二日深夜回電:一切遵囑而行,百業暫停,大門緊閉,午時有貴客五人登門極盡安撫,其中一將二十出頭器宇不凡,自言出自模範營,言語舉止頗為客氣,老少平安家業無損,勿念!


    安毅將看了無數遍的電文小心翼翼地折疊好放入上衣口袋,遙望清風吹皺的湖麵,靜靜沉思,腦子裏仿佛看到了李霄龍身穿革命軍製服,脖子上係著紅飄帶、腰間插著駁殼槍的颯爽英姿,心裏感激這位曾經的下屬給了自己一個天大的麵子,保住了老南昌方具雛形的工商業。同時,安毅也隱隱預感到第四軍軍長黃琪翔、十一軍副軍長葉挺都不會忘記往日並肩戰鬥的情義,特別是黃琪翔,絕不會傷害到他安毅的利益。


    此時的安毅並不知道,跟隨李霄龍一起到老南昌拜訪老道的另外兩個貴客,就是當日他從南京返回鎮江在半路上救下的大人物,在這次聲震中外的南昌起義中均擔任著極其重要的角色,安毅也不知道身在南昌城江西大旅社中,有多達七名出自黃埔的師兄此時正談論到他,對他的才華讚歎不已,並對他“傾盡所有”建設老南昌醫院和北伐革命軍傷殘軍人福利工廠的義舉由衷地感到欽佩。


    從七月二十八日進駐邳縣到今天的八月三日,安毅比總指揮白崇禧將軍下達的“死守三天”的命令足足多守了一倍時間,要不是在拂曉前接到總指揮部要求獨立師立刻撤至徐州東南的房村待命的急令,安毅自信至少能再呆上個十天半月的。


    雖然褚玉璞把新編第三軍和兩個暫編師緊急調到了碾莊,新三軍正準備向南逼進尋找獨立師開戰,另兩個師固守碾莊全力修複被炸毀的鐵路橋梁,但這位縱橫中國北方半輩子的老將再也不敢出動大軍搜索圍剿安毅獨立師,在短短五天捉迷藏似的戰鬥中,褚玉璞的兩個軍慎之又慎,還是被神出鬼沒似乎無處不在的安毅師零敲碎打生生吃掉了四千餘人,並燒毀褚玉璞的臨時中轉兵站。


    沒日沒夜的小規模襲擊,打得數萬直魯聯軍官兵心驚膽戰,風聲鶴唳,在一個又一個巡邏隊有去無回、一個又一個臨時營地受到安毅師不講道理毫無征兆的打擊之後,無可奈何的褚玉璞不得不命令兩個軍全都龜縮於縣城十公裏範圍之內,等待援軍到來再另做打算。


    四日清晨,孫傳芳的一個師又一個旅從剛剛攻占的宿遷悄悄北上,企圖堵住安毅師的後路,與北麵褚玉璞的大軍形成夾擊之勢,安毅師卻已悄悄後撤至睢寧西北王集——兩軍相距二十一公裏時,孫傳芳的隊伍就被獨立師的偵察小組發現了。


    安毅接到急報,立刻與撤至泗洪的顧祝同第三師取得了聯係,想一鼓作氣將這股敵人吃掉。無奈顧祝同得到的命令是固守泗洪,沒能與安毅再來一次漂亮的合作,眼睜睜看著機會的失去,安毅和麾下弟兄歎息了好一陣子。


    然而,沒等到達王集的安毅和麾下弟兄歎息多久,留在後麵的偵察分隊突然發來急報:褚玉璞的大軍正在陸續開往徐州,增援褚玉璞的孫傳芳部一個師又一個旅行至展莊,突然停止了前進,一小時後快速向西開來,預計在下午四點左右抵達姚集。


    麵對突然變化的敵情,安毅大吃一驚,孫傳芳部一萬六千餘人開到王集東北十一公裏的姚集不足懼,令人擔憂的是,如果褚玉璞的三個軍利用修複的鐵路飛速趕赴徐州戰場的話,正在反攻徐州、勝利在望的友軍很可能功敗垂成,甚至會陷於強敵的兩麵夾擊之中。


    安毅召集弟兄商議完畢,不敢怠慢,立即將突如其來的敵情上報給總指揮部。


    蚌埠,北伐軍第二路軍指揮部。


    白崇禧將剛剛收到的安毅急電緩緩放到桌麵上,盯著桌麵上的地圖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心急如焚的蔣總司令在得到陳誠師的馳援之後,指揮王天培第十軍和賀耀祖第四十軍猛攻外圍得手,接著輕率激進,很有可能會中敵軍主帥程國瑞誘敵深入之計。


    此時敵帥褚玉璞率領大軍趕赴徐州,無疑是對白崇禧的判斷做出了最為有力的印證。隻要敵軍開到徐州一線,立馬就會對白崇禧指揮的第二路軍形成強大的壓力,白崇禧就算是有了充足的理由可以不去救援即將戰敗的蔣總司令第三路軍,同時還能將第二路軍的戰線稍稍後移,撤退至蚌埠北線。


    一旦蔣總司令的第三路軍大踏步後撤,白崇禧就能隨之後撤,誰也不能對此有任何的非議指責。相反,蔣總司令的聲譽將會隨著戰敗一落千丈,本來就搖搖欲墜的統帥地位將會很快土崩瓦解,麾下各懷心事搖擺不定的各軍將會重新尋找明主,各界反蔣聲浪更將會一浪高過一浪。


    “健生兄,如何給安毅回電?”張定璠低聲問道。


    白崇禧抬起頭來,臉上浮現一絲陰冷的笑容,隨後撿起桌麵的折扇緩緩打開,不緊不慢地回答:


    “讓他原地駐守,嚴密監視敵軍動向即可。”


    張定璠心裏一動,頗為擔憂地說道:“要是安毅將此情報同時急電宿州的蔣總司令,我們是否會陷於被動?”


    白崇禧搖搖折扇,自信地說道:“不會,安毅的性格我很清楚,他的部隊外表上粗獷強橫,其實內部可謂法紀森嚴,軍令如山,他本人也是這樣的楷模。在這種情況下,他不會越級向蔣總司令致電的,哪怕他真的給蔣總司令發去急報,蔣總司令也會來電征詢我的意見,甚至直接要求我第二路軍主動上前加強攻勢,以緩解他第三路軍的沉重壓力。


    不過,蔣總司令此刻已經攻陷城外敵軍要地九裏山一線,主力已大部迫近徐州城,與敵展開激烈決戰,恐怕也沒有精力顧得上徐州東麵發生的突變了。”


    張定璠笑了起來:“我第二路軍五個師麵對敵軍七個師的沉重壓力,再加上褚玉璞兩個軍、孫傳芳二十八師和第三十五混成旅洶湧而來,的確也無法抽出兵力馳援蔣總司令和第三路軍,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白崇禧幽幽歎息道:“恐怕蔣總司令也不需要我們馳援了。”


    “健生兄是說……第三路軍戰敗在即?”張定璠想了想不敢確定,隨即壓低聲音驚訝地問道。


    白崇禧點點頭,站起來走出幾步,突然收起折扇,回過頭低聲叮囑:“趁蔣總司令尚處於上風之際,立刻將安毅的急報電告於他,同時請蔣總司令建議安毅師奮勇北上,一舉截斷孫傳芳部一個師又一個旅西進徐州之路,以緩解徐州戰局壓力。”


    張定璠心中微微一驚,隨即領會到白崇禧的話中真意,點點頭站起來草擬電文,讓白崇禧簽字之後大步走向機要室。


    看著譯電員飛快地將文字譯成數字,張定璠長長地籲了口氣,心中隱隱生出一絲不忍之情,他知道這一電報的發出,等於是間接要了安毅獨立師的命,眼看著蔣總司令的第三路軍戰敗在即,全軍整體大步南撤的時間屈指可數,蒙在鼓裏的安毅部卻受命揮師北上,獨自抗擊孫傳芳大軍。等到安毅師與敵軍交上火,麵對革命軍全線後撤的徐州守敵至少能分出三個軍堵住安毅師的退路,這一次安毅哪怕長上翅膀也在劫難逃了!


    歎息歸歎息,堅決站在李宗仁和白崇禧陣營中的張定璠非常清楚政治鬥爭的殘酷性,更了解蔣總司令麾下的忠實學生安毅令人生畏的軍事韜略和本身就具有的巨大潛力,就連白崇禧這樣傑出的統帥也對安毅深為忌憚,何況其他的軍中將領?


    張定璠非常清楚安毅越來越成熟,經驗越來越豐富,這樣的人如果放在對手的陣營裏,始終是個心腹大患,倒不如借此機會除之而後快,否則難保蔣介石東山再起之日不重用此人,那將是自己整個陣營的悲哀,正如桂軍主將李宗仁所感歎的一樣:如此天才不為我所用,可惜了!


    電文發出,通信參謀將原件遞給張定璠簽字留存,張定璠接過鋼筆,突然感覺自己的右手有些發抖,他深吸了一口氣,飛快簽下自己的名字,對通信參謀低聲吩咐:“蔣總司令或者安毅將軍如有回電,立即送到我手上。”


    “是!”


    通信參謀恭敬地回答。


    張定璠大步走出機要室,來到走廊入口,下意識地解開軍裝風紀扣,這才發現自己的脖子上滿是汗珠,他在窗前停下腳步,掏出手帕緩緩擦拭腦門兒和脖子上的汗水,遙望晴空萬裏的天際,深深吐出口濁氣,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了蔣總司令毫不猶豫地給安毅下達即刻北上阻擊強敵的命令,這一命令由蔣總司令給安毅下達,完全沒有白崇禧和自己的半點兒責任,哪怕安毅福大命大九死一生逃出生天,要恨也隻能恨他的校長蔣介石。


    張定璠努力地搖搖頭想驅散腦海中的幻景,他仿佛看到安毅師在數倍於己、對他懷有深仇大恨的直魯聯軍和孫傳芳部的猛烈攻擊下無可挽回的命運,看到訓練有素享譽全國的模範營將士血流成河的場麵,這讓他心裏非常難受。


    盡管彼此分屬於不同陣營,張定璠還是為安毅這個百年不遇的軍事天才深感惋惜,他低頭走出兩步,心情頗為沉重,目光微顯黯然之色,嘴裏情不自禁嘀咕一句:軍令如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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