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溫馨的晚餐過後,沐浴後的龔茜沏上茶搬來嶄新的手風琴,安毅接過含笑背上,活動活動時常拿槍的手,緩緩彈奏了幾段小曲。


    直到逐漸活動開僵硬的指關節,找回久違的樂感,安毅這才彈奏出一曲美妙輕盈的《茉莉花》,聽得吳媽舒心不已,連連誇獎。


    “你哪兒學的這首曲子?”龔茜挽上個高高的漂亮發髻,欣喜地問道。


    安毅笑道:“聽幾遍也就記住了,隻是很久不彈了,指法還是不到位,原本柳申科夫教官送我的手風琴搬到了老南昌,老道說打仗是要命的事也就沒帶來給我,倒是軍中不少官兵隨身帶著笛子和二胡,休閑的時候官兵們會自娛自樂地玩上一會兒,軍營裏氣氛也就活潑多了。


    有時候真讓人感歎,那些士兵大字不識一個更不識譜,拉二胡吹笛子卻能很好地表現自己的情感,很多時候我都為自己擁有那麽樂觀質樸的官兵深感驕傲。”


    龔茜水靈靈的眼睛注視著安毅眼裏一閃而過的神采:“想前線了吧?”


    “是,我總是放不下啊!總是惦記著軍營裏的弟兄們和正在進行的戰鬥,今天,獨立師將按計劃攻打泗縣,不知如今戰事如何了,但願那個代理師長指揮戰鬥的黨代表別愚蠢到去攻城,否則我那點兒老本就沒了。”安毅擔憂地眼中露出痛苦的神色。


    吳媽安慰安毅幾句,說是隔壁鍾家夫婦明早就要坐火車去上海,得去說說話告別一下。龔茜在晚飯時已經聽到安毅將委托鍾家夫婦負責留學生事務的經過,連忙進屋拿出兩件小配飾讓吳媽送給鍾家兩個孩子,權當作一點兒紀念,吳媽接過手裏點點頭離開了。


    “再彈一曲吧,我喜歡聽你的曲子。”龔茜不願看到安毅的憂鬱,微帶撒嬌地低聲請求。


    龔茜手托香腮,恬靜動人,白皙的脖子和白色無袖絲袍下玲瓏剔透宛如凝脂般的軀體猶猶豫豫映入安毅的視線,使得安毅一時忘記了前線,忘記了擔憂,心猿意馬心跳加速,他連忙移開視線,佯裝凝思望向天花板,好一會兒才輕按琴鍵,彈出一首纏綿抒情的曲子來。


    龔茜聽得入迷,丹唇微張,高潔秀美的臉上漸漸泛起紅雲,她已經聽出安毅的心聲,體會到安毅心中的渴慕、信賴、留戀與熱愛,以至於琴聲的餘音漸漸遠去,她仍是滿懷激動地癡望著安毅微笑的漂亮嘴角。


    “姐,好聽嗎?”


    安毅綻放笑容低聲問道。


    龔茜深深吸口氣緩緩靠向椅背:“好聽,宛如天籟,謝謝你小毅……這首曲子叫什麽?”


    “《偏偏喜歡你》。”安毅笑道。


    龔茜先是一愣,隨即羞惱地打了安毅肩頭一下,咬著嘴唇低聲罵道:“小無賴,再胡說八道看我不收拾你!老實回答,這首曲子的曲名叫什麽?”


    “《偏偏喜歡你》啊!”安毅如實回答。


    龔茜氣得站起來撲到安毅身上給了他一頓粉拳,最後揪住安毅的耳朵大聲笑罵:“竟敢吃老姐豆腐……我把你的耳朵撕下來!”


    “哎喲喲……鬆手啊,唉呀……姐,你鬆手啊!我說的是真的,這是首粵語歌曲,歌曲名字就叫《偏偏喜歡你》,這不是我自己寫的,是本來就有的,是用粵語演唱的……快鬆手、快鬆手,否則兩耳不對稱了……”


    安毅連聲求饒匆忙解釋。


    龔茜噗嗤一笑,又給了安毅腦袋一巴掌,這才整理雲鬢,撫平衣衫回到座位上:“你這小無賴可別想瞞我,你姐可是會說粵語的,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你就給我唱出來!快!”


    “我現在已經失去聽覺了,改天吧。”安毅實在不想唱出來。


    “想挨揍是不是?”龔茜不依不饒地盯著安毅。


    安毅重重出口氣:“好吧,彈完唱完我可得回去了,明早五點半要早操,老子這個……我這個狗屁團長得到場看看,你也知道我那位教育長恩師的嚴厲,遲到了他能教訓你三個小時不帶重複的。”


    “噗!”


    龔茜聽安毅把一絲不苟的張治中說得這麽活靈活現,忍不住又是一笑。


    安毅坐正身子,平穩了一下呼吸,拉開一段過門兒,便在華美中略帶哀愁的伴奏聲中用粵語低唱起來:


    “愁緒揮不去苦悶散不去,為何我心一片空虛……我卻為何、偏偏喜歡你……”


    曲聲嫋嫋而逝,龔茜緩緩抬起頭,低聲歎道:“看來你沒騙姐姐,不過歌詞遠沒有曲韻美妙,但也非常難得了,聽完令人有些傷感,可是……你第一次彈奏的時候,怎麽沒有這種哀傷的感覺啊?”


    “我也不知道,糊裏糊塗就隨手彈起來了,到唱的時候心情和彈奏的時候不一樣,具體我也說不清,好聽嗎,姐?”安毅問道。


    龔茜點點頭,看到安毅站起來端著琴走進書房,她心裏沒來由的突感失落,似乎安毅這一走也將她的快樂帶走一樣。


    安毅還是告別離去了,對倚在門柱上的龔茜咧嘴一笑,大步走向街口,隻覺得自己的鼻腔裏仍然殘留著龔茜如蘭的體香,感覺自己的背後印上了那雙美麗的略帶淡淡幽怨的眼晴送來的炙熱。


    拐出街口,安毅停下腳步,仰望黑漆漆的天幕,自言自語地說道:老子在溫柔鄉裏,前線的弟兄們不知怎麽樣了……前線,柳巷鎮獨立師指揮部。


    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臉色鐵青地望著站立在眼前的獨立師代師長和副師長尹繼南,很久都沒有說一句話,周圍跟隨而來的總司令部諸將和俞濟時、曾擴情等侍從官分坐兩旁,大氣也不敢喘,氣氛無比的壓抑和凝重。


    蔣總司令特意率領眾文武從蚌埠趕到柳巷鎮,為的就是看看所向無敵的獨立師漂漂亮亮地打下泗縣,可如今,經過長達十一個小時的五次攻城,小小的泗洪縣城仍然掌握在隻有一個旅守軍的直魯聯軍手中。


    戰無不勝的曆來讓他引以為豪的獨立師,卻以戰死七百餘人、受傷一千二百餘人的代價铩羽而歸,不但三個團級軍官掛彩,親臨一線指揮的副師長胡家林被敵軍炮火轟落馬下嚴重摔傷,三千餘名剛編入各團的俘虜逃跑了大半,敵人的又一個混成旅卻在這時增援而至,城中之敵突然洶湧出城發起反擊,把士氣全無的獨立師將士一舉趕到淮河南岸,要不是尹繼南指揮有方,率領獨立團和模範營頑強斷後,因無法推動火炮而沒能參加戰鬥的炮兵營弟兄提前發動鄉親們劃來兩百多艘接應船隻,獨立師很可能因此而遭受沒頂之災,一個英雄的部隊就要在小小的泗洪縣城之下折翼。


    如此窩囊的一戰,讓蔣總司令再次聯想到了南昌攻堅潰敗的恥辱,讓他感到自己在一群文武麵前麵子掃地。


    高學曆卻沒有多少實戰經驗的代理師長劉首江低垂著腦袋站在中堂中間,滿頭的汗珠如黃豆般滾落潮濕的地上,他實在想不到自己指揮的第一次戰鬥竟然會是這種結果。戰前,他已經知道獨立師將士們因安毅被撤職調離而滿腹義憤士氣大跌,但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虎狼般強悍的獨立師竟然會戰力倍減,出現前所未有的惶恐和不安,就連已經成為他心腹的李錚鳴等人也在危難之時表現出從未見過的驚慌失措,盡管二團長陳誌標在他被任命為代師長後第一個站出來委婉表示支持,在今天的戰鬥中也表現得勇猛頑強,其他三個團也不是出工不出力,可是小小的泗縣卻擁有高高的堅實城牆和五米多寬、兩米深的環城河,而且打得有勇有謀,差點兒就將他派出的工兵營打得全軍覆沒,最後一個英勇頑強有著優良傳統和戰鬥作風的工兵營,隻剩下三分之一的官兵逃回來,三分之一生還者中負傷者過半。


    麵對如此淒慘的結局,劉首江不知如何麵對蔣總司令的殷切希望,想起中午自己對著蔣總司令和數十將帥做出的信誓旦旦的保證,劉首江隻覺得自己無地自容,心跳幾乎停止下來。此時他非常後悔在前天放走因手臂負傷而發高燒的參謀長楊斌回南京醫治,後悔不聽顧長風和夏儉等團營長的反對意見,而把這些意見當成是對他劉首江的成見與反對,他更後悔自己忽視了低學曆卻每說一句話都說到點子上的副師長胡家林的意見,一味地自信獨立師戰無不勝的強大力量發起徒勞的攻城作戰。


    可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吃,劉首江已經明顯感覺到蔣總司令對他的失望,感覺到總司令部各部將帥對他的藐視和成見,感受到來自獨立師上下之間的怨恨和鄙視。他太過於迫不及待了,他太過於相信自己的能力了,也太過於自信了。


    難堪的沉默終於被心地仁厚的葛敬恩處長打破,葛處長客觀地分析了泗縣守敵占據的有利條件,並對獨立師一味的攻城方式提出委婉的批評,最後和氣地對蔣總司令建議道:


    “獨立師目前的情況已經不能再堅持戰鬥了,連續苦戰折損近半之後,更難以對兩個混成旅的敵人發起進攻,屬下建議獨立師原地駐守的同時抓緊時間休整,盡快調集新兵補充戰力,否則很難在接下去的會戰中承受住更為艱苦的戰事。


    如今,李徳鄰將軍的第三路軍正在逐一蠶食徐州外圍城鎮,以便集中力量展開徐州會戰,因此隻要抓緊這十天左右的時間休整補充,定能慢慢恢複元氣,以承擔下一步作戰任務。”


    蔣總司令緩緩吐出口濁氣,對劉首江和尹繼南揮揮手,冷冷地說道:“下去吧!”


    “是!”


    兩人敬個禮黯然退出大堂,走出門口劉首江摘下帽子,擦去滿臉的汗水,尹繼南頭也不回徑直走向傷兵營。


    蔣總司令站起來不停踱步,突然停下大聲問道:“諸位,你們對獨立師戰前製定的作戰計劃怎麽看?”


    眾人麵麵相覷,還是葛敬恩穩重地回答:“從計劃上看,似乎中規中矩,戰前的情報工作也做得很好,屬下覺得最大的失誤是指揮官太過輕敵了,而且在工兵營的使用上犯了不該犯的錯誤,在沒有輕重火力的協同下,僅靠二團的火力掩護工兵營前出,企圖以官兵出色的搭建和爆破技術攻到城下,完全是不應該的……”


    “湛侯兄太客氣了,不是不應該,而是不該有這種低級錯誤!”


    副處長殷祖繩惱火地說道:“我們都總結和分析過安毅所指揮的曆次戰鬥,包括讓安毅一舉成名的奉新城攻堅戰,都知道安毅從不采用如此單一的進攻手段對敵人堅固城池、工事發起進攻,往往是同時采取三種甚至四種進攻方法,因此安毅率部作戰,總是能以最低的消耗謀取最大的戰果。


    可如今……中午我們三十幾個人都親臨一線觀戰,各團營官兵也都全力以赴了,可是數次失敗之後士氣大受打擊,不少從戰場上撤下的官兵甚至對代理師長劉首江將軍破口大罵。在傷兵營,成百上千的官兵們呼喚他們的師長安毅,我都不忍心再說了……仗打成這樣,所向無敵的獨立師哪裏還有半點兒模範營的影子?令人痛心疾首啊!”


    殷祖繩的話隨即得到大多數將帥的附和,俞濟時甚至非常惱火地痛斥劉首江的無知和頑固,指責他竟然連最起碼的進攻節奏都不會掌握,任憑尹繼南等將校如何諫言就是不聽,否則哪裏會有如此慘重的損失?


    麵對眾將的歎息和議論,蔣總司令突然發現自己沒有任何時候像現在一樣需要安毅,雖然他隻是想借此機會讓安毅有個教訓,打掉安毅胡言亂語、心高氣傲的銳氣,但絕沒有想到被他和不少中央大員們都極為看重的年輕俊傑劉首江會如此無能,以至於付出這麽大的代價使得他無比自豪的王牌部隊威名掃地,他感到非常的懊悔和痛心,懊悔的是自己竟然如此輕率地任命劉首江為代理師長,要是換作胡家林、尹繼南、楊斌中的任何一個,都不會出現這樣的結局;他痛心的是,自己對年輕的安毅保護不夠,也太過苛求,以至於為了區區的妥協而將自己才華橫溢的愛將閑置不用。


    蔣介石歎了口氣,默默走出大堂前往傷兵營,沒到大門就聽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訴聲傳來:


    “……尹副師長,這究竟為什麽啊?咱們工兵營從廣州北伐到昨天為止,從來沒有這麽大的損失啊!


    營長死了、副營長死了,我們這九個連長連副也死掉七個,咱們工兵營從建軍最初的兩百多人打到現在,僅剩的老兄弟幾乎也死絕了,這是從未有過的慘敗啊……尹副師長,你告訴我們弟兄、告訴我們,我們安師長在哪兒啊?告訴我們吧,沒有安師長,弟兄們就像被抽調了主心骨一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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