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過了一個半小時,三個新兵連的優秀青年們就走掉了幾乎三分之一,男兵剩下一百七十三名,女兵剩下八十六人。一百二十二名堅定而優秀的男女青年毅然選擇離開了享譽全國的安毅團,離開了夢寐以求的模範營,選擇用自己滂湃的熱血和年輕的生命,去捍衛心中的理想、信念和尊嚴。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第一軍各師五百名集中到前線獨立團各營見習的士官身上,時至晚上八點,已經有三百餘名左派黨員士官回到城中大營,尹繼南和胡家林等人正在進行送別前的清點統計工作。


    晚上十點,安毅仍留在團部東側那間空蕩蕩的作戰室裏,正北牆上的大幅地圖已被厚厚的墨綠色簾布擋在後邊,南麵那個兩米乘三米的精密沙盤也被同樣顏色的大幅絨布遮蓋著,中間寬大的會議桌旁隻有安毅在抱頭苦思,漂亮的陶瓷煙灰缸裏滿是煙頭,一支即將燃盡的香煙仍在冒出縷縷搖曳的青煙。


    “團長,李霄龍求見。”


    沈鳳道來到安毅身邊低聲通報。


    安毅抬起頭,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四處看了看低聲吩咐:“我就知道他會來的……叫張誠進來收拾一下,送上一壺新茶。你幫忙看住門外,任何人不許進來。”


    “明白。”


    沈鳳道悄然離去。


    桌麵收拾幹淨,勤勉忠誠已升為中士的張誠斟好兩杯熱氣騰騰的龍井隨即離開,佇立東側窗前的安毅聽到滯重的腳步聲,輕輕關上窗戶回到位置上坐下,望了一眼強掩悲憤的李霄龍,指指側麵的高靠軟椅,低聲說道:


    “請坐吧,剛從焦山陣地下來吧?”


    “是,顧長風長官新設的觀察點非常好,三個小時前給炮兵營指示的目標非常準確,將敵人北岸運河口的那座木橋擊毀了。”


    李霄龍安靜地坐下,接過安毅遞來的茶說聲謝謝,不客氣地大口喝起來。


    安毅搖了搖頭:“這段時間因為戰事,軍官訓練班沒機會集中學習,隻能讓你下到四營觀摩見習了,有什麽心得體會啊?”


    李霄龍勉強一笑:“跟隨顧長風長官這幾天,我學到了很多東西,雖然沒能參加將軍主持的日常研討,但我已很感謝了。顧長風長官沒藏著掖著,四營的弟兄們也沒把我當外人,和他們一起偵察,一起渡江,一起測距,一起抓舌頭,幾乎沒有一分鍾的荒廢時間,我每一天都過得很充實,受益匪淺。”


    安毅點點頭點燃支煙:“我知道你來找我是有事情……想說什麽就說吧,我洗耳恭聽。”


    “我……是這樣的,我得盡快趕到南京去,能否將配發給我的手槍送我?再一個,一些人已經公開背叛了革命,對昔日的同袍舉起了屠刀,工農群眾血流成河,革命大業嚴重受挫。在這個風雲激蕩的時刻,我很想聽聽將軍對時局的看法,這對我來說……很重要。”李霄龍說罷,輕輕放下茶杯,靜靜地望著滿臉痛苦的安毅。


    “有些事情該來的總歸會來,就算如何竭力避免,也終歸如同螳臂當車,曆史的潮流無法改變!”


    安毅歎息了一聲,看著有些莫名其妙的李霄龍,苦澀地笑了笑,然後指指茶壺:“還想喝就自己倒吧,槍送你完全沒問題,反正我這裏沒有備案的槍支多得很,不在乎你那一支。


    至於時局,我沒什麽看法。想必你也知道我團如今的處境,也知道我團肩負著保衛南京右翼安全的重任,反動軍閥頭子張學良、張宗昌率領的六萬奉軍和直魯軍已經開赴到蚌埠和高郵一線,我們正麵臨著敵人隨時可能發起的攻擊,我團幾千官兵連睡覺都得睜著隻眼睛看著,哪裏還有閑功夫去理會其他事情?


    不過,作為老朋友,我還是奉勸你不要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趕回南京去,隨著清黨在江浙皖閩等地越演越烈,血隻會越流越多,情況也隻會越來越複雜嚴峻,可以說你離開我的防區之後,除非老老實實地返回自己的部隊,否則很有可能存在極大的安全隱患。包括那三百多名剛從前線下來的士官培訓生,他們和你也一樣都要求馬上離開,但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好選擇,希望你們都能慎重考慮,不要意氣用事。”


    “將軍,你是革命軍隊中的楷模,是全國無數熱血青年景仰的北伐英雄,你的才華、你的天賦都無人可比,還有非同一般的寬廣心胸和對勞苦大眾的真摯情感,可是你……難道你還看不清楚目前的形勢?還想繼續為倒行逆施蛻變為帝國主義的工具、肆意屠殺我工農和革命群眾製造白色恐怖的罪魁禍首新軍閥頭子蔣介石賣命?”


    激動的李霄龍終於再也無法抑製奔騰的情感,三言兩語將目的挑明,在對待蔣介石的稱呼上,更是憤怒地連續冠上了幾個罪名。


    安毅歎息了一聲:“唉,你不是也曾罵過我軍閥作風嗎?其實我根本就沒有你說的這麽高大,之所以一步步走到今天,隻不過是因為我從未動搖罷了,從我下定決心進入黃埔的那一天開始,就已經抱定完成北伐大業的決心,隻要我穿著這身軍裝一天,我都不會改變這個初衷。


    從本質上講,我是個軍人,一個比包括你在內的很多人想象中更為堅定的軍人,至於以後會不會成為別人眼裏的軍閥,我不敢保證,但是有一點我可以對你說,那就是我始終把祖國和人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就像我在軍中時時強調的軍人使命一樣:國家和民族的利益高於一切!至於怎麽去完成這個使命,各有各的方法,各有各的手段,生逢亂世,無論走哪一條道路都需要時間去證明,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李霄龍頗為失望地凝視安毅,好一會兒才低聲問道:“好吧,我尊重你的選擇,你打算怎麽處理你麾下的左派黨員?”


    “傍晚前我收到上峰‘清黨’的電令,我在一分鍾之內就回電了,告訴上麵我麾下沒有什麽左派右派,隻有為了完成北伐大業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革命軍戰士,我的官兵們正在前線浴血奮戰,正在用鮮血和生命去履行自己的誓言,我的部隊絕對不會出現任何的混亂和紛爭,都是患難與共的兄弟。”安毅平靜地回答。


    李霄龍點點頭,隨即緩緩站起來:“我明白了,謝謝你,將軍!謝謝你對我和數百弟兄們的關照,但是這個危急關頭我們不能不離開,就像你有自己的原則一樣,我們也有自己的原則,所以我們必須得離開了,就算再危險也必須親自去麵對。”


    “既然如此,一切保重,我就不送你了……忘了告訴你件事,從明天上午七點整開始,我團將奉命封鎖鎮江十公裏範圍內的所有碼頭、車站、陸上交通要道,以防備江北敵人的滲透和可能發起的襲擊。”安毅站起來,將李霄龍送到門口。


    李霄龍愣了一下,隨即感激地點了點頭,向安毅鄭重地敬個軍禮:“謝謝你,將軍,我們會謹慎從事的,再見!”


    “再見。”


    安毅回個禮目送李霄龍走出大門,眼裏滿是惋惜。


    過了好一會兒,安毅意興闌珊地回到座位上,灌下一杯茶,再次長長地歎了口氣,剛想要清理一下思緒,沈鳳道再次到來。


    不一會兒,新兵連班長秋明軒、丁墨蘭兩人進入室內,雙雙向安毅敬禮,安毅回了個禮示意兩人坐下,站起來給兩人倒上茶禮貌地送到麵前。


    額頭寬廣、鼻梁堅挺的秋明軒輕聲致謝,用困惑地目光望著憔悴的安毅,已經穿上合體軍服明麗照人的丁墨蘭捋了捋額頭的劉海,顯得頗為羞澀,飽滿的胸脯一起一伏似是非常緊張。


    喝下口茶舒緩了下心情,秋明軒鄭重地向安毅問道:“團長,現在連裏的氣氛很壓抑,我們選擇留下來的二百五十九人按照要求填寫完履曆之後,接著又要求寫一篇關於人生理想的短文,我們不清楚團裏這麽要求的目的是什麽,所以大家特別推舉我們兩個前來詢問。”


    “是啊,這都是一周來的第三次填寫履曆了,這麽頻繁的調查難道和時下風雲變幻的局勢有關?大家都有點兒困惑,私下議論紛紛的!”


    丁墨蘭不敢看安毅的眼睛,捧著茶杯的纖秀十指緊張地伏在杯子上,被曬成麥色的瓜子臉微微泛紅。


    安毅和氣地解釋道:“原因很簡單,就是從中明確每一個人的專長、受教育程度和政治麵貌,這個做法是我團從模範營開始就堅持下來的製度。要求大家填寫三次的原因有如下幾點:


    第一,我們要從每一次的填寫中找出是否有差別,因為在目前的條件下,我們不可能對每一位新入伍者的家庭背景和學曆進行例行的走訪調查,隻能從每一個方麵來盡可能地證實每一個人的身份背景;第二,你們這批新兵都是知識青年,很多人擁有紮實的文化基礎和專長,比如明軒你學了兩年半的機械設計專業就很難得,還能看得懂英文,這很了不起。至於墨蘭,你在上海讀的是數學專業,還有那個愛哭鼻子的張茹怡學了三年的醫科預科,都是非常難得的人才,所以我們要從中挑選出來合理分配,盡量發揮每一個人的才華;第三,之所以要大家寫思想認識和對時局的看法,就是要把握大家的思想意識,便於我們了解大家的認識水平和理想信念,從而決定把大家安排在合理的崗位上。


    我們是軍隊,涉及的方方麵麵非常複雜,稍一疏忽就有可能帶來難以估量的影響,所以我們不能不慎重對待。你們完成三個月的訓練之後,估計不少人會被分到機要部門,如果戰事緊急甚至不用三個月,我這麽說你們能理解嗎?”


    秋明軒和丁墨蘭相視一眼,齊齊點頭。秋明軒鄭重回答:“明白了,軍隊就是軍隊,保密條例上麵也有相似的要求,估計是今天發生的事情太過意外,非常容易讓人產生不好的聯想,所以大家都驚慌失措了。”


    安毅愉快地點了點頭:“我想問句題外話,你們倆是否考慮過繼續深造?比如到美國和德國留學?”


    丁墨蘭慢慢放開了:“考慮過,隻是在這種非常時期,我們都認為入伍更能為國家民族做出貢獻,更直接些,何況這裏還是全軍最光榮的部隊,姐妹們沒有一個後悔的,隻是……今天幾乎走掉一半的姐妹,讓我們心裏都很難過,不過我們也挺佩服她們的,能為自己的信仰奮不顧身地前進,這份毅力、這份執著非常難得。”


    “我也有同感,雖然我很想繼續自己的專業學習和實踐,但我更願意經受槍林彈雨的考驗,檢驗自己是否像自己認為的那麽堅定。雖然我沒有政治傾向,也沒有加入任何黨派,但是我很佩服今天離去的同學,相比之下,我感到自己有點兒迷茫,也有點兒懦弱,這也是我下決心入伍的重要原因。”


    誠實豁達的秋明軒搖搖頭有些感慨地說道。


    安毅眼前一亮,隨即微微一笑:“其實誰都有迷茫懦弱的時候,其實我也一樣,不過我就沒有明軒這種自我剖析的勇氣了,哈哈!


    時間不早了,估計同學們都在等候你們回去解惑,回去之後告訴大家,明天上午將重新編整,男的兩個連,女的還是一個連,從明天開始,每周我會抽出三晚時間給大家講課,內容為軍事基礎和現代軍事的發展方向探索,尹教導員負責政治思想方麵的課程,但願大家都能堅持下來。”


    秋明軒高興地站起來:“太好了!我們早就盼望能聽團長講課了,教官們提起團長講的課,個個都佩服不已,把我們羨慕得要命。”


    丁墨蘭興奮地站起來望著安毅,水靈靈的大眼睛透出一種說不出的嫵媚與溫柔,安毅大大方方地將兩人送出門口,轉過身來立刻重重地吐出口氣,露出一副色迷迷的無賴樣,嘴裏嘖嘖有聲地不停嘀咕:


    “奶奶的,這小妞穿上軍裝更勾人啊!好在沒流鼻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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