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梁畫棟的府衙大堂裏無比冷冽蕭瑟,十餘名師部各科室將校神色沉重,噤若寒蟬,連走路也都像是深懼家婆的童養媳一樣,謹慎而又頗為委屈地挪著碎步,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大堂東麵拚接出一張碩大的方桌,桌麵上鋪設厚厚的黃綠色軍毯,一份份潮濕的散發出血腥味的報告淩亂擺放,桌上的陶瓷煙灰缸裏堆滿了煙灰煙頭,一支燒掉半截的香煙架在煙灰缸邊沿,悄然無聲地溢出縷縷青煙。


    桌旁隻有劉峙孤零零一個人坐在太師椅上,布滿血絲的雙眼微微浮腫,失神的眼球呆滯地望著敞開的木格雕花窗戶外的蒼柏,冉冉升起的太陽將樹冠上的片片雪光折射到他傷感沮喪的臉上,上唇、下巴與兩腮淩亂的短胡茬似乎在一夜之間瘋長,無聲無息地將他兩片緊閉嘴唇的分明線條覆蓋。


    從上午八點開完緊急處置會議到現在,兩天兩夜不眠不休的劉峙一直靜靜地坐在這裏,除了一根接一根地吸煙,他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陰沉沉的鐵青臉色與通紅的眼珠極其嚇人,眾多屬下從未見過向來舉重若輕、鎮定自若的劉峙這副樣子,誰也不敢上前打擾,心機玲瓏的副官和參謀們悄悄搬出一張桌子攔在中門處,堵住一切人員入內,盡心盡職地處理全師各部的急報和繁重事務。


    換上一身潔淨軍裝的安毅終於進入府衙,坐在中門處的英榮光和陳上校、軍需主任老鄺等人看到安毅,立刻站了起來,匆匆忙忙迎上去就像看到救星一樣。


    神色憂鬱的英榮光對滿臉不解的安毅低聲說道:“小毅,你怎麽才來啊?我正在和老陳商量派人去叫你呢!快進去勸一下師座,讓他吃些東西早點兒睡一覺吧,否則全亂套了。”


    “我剛去探望參謀長就趕過來了,怎麽回事?”


    安毅探出腦袋望向裏麵的大堂,看到裏麵靜悄悄的,頗為驚訝:“師座呢?”


    “傻坐在大堂東邊的窗戶下,冷風呼呼的也不讓咱們關上窗戶,從沒見過師座如此難過傷感,你快進去吧,全師也隻有你能勸勸他了!”陳參謀低聲歎息。


    安毅點點頭:“校長回電沒有?”


    英榮光和陳參謀同時搖搖頭,臉上全都是敗軍之將該有的愧疚頹喪之色。


    安毅微微點頭,低聲安慰兩人幾句就大咧咧地走進院子直奔大堂,在兩個侍衛排長敬慕期待的敬禮中抬腳進入大門,看了一眼東麵就徑直走過去,邊走邊對站在大柱前麵的小參謀大聲笑道:


    “傻裏吧唧的幹什麽?去,給老子泡杯茶來……勤務兵,沒看到桌上的煙灰缸滿了嗎?你小子睡著了是不是?”


    堂上眾人如釋重負地飛快忙碌起來,安毅走到正在轉過頭的劉峙麵前並腿敬禮:“報告師座,獨立團團長安毅有急務上報,打擾師座的清淨尚請寬恕!”


    劉峙苦笑一下,指指邊上的凳子示意安毅坐下:“小毅,你部傷兵安頓好了嗎?”


    “回師座,已經安頓完畢。屬下看到城中各團忙碌不堪,極少數失去理智的官兵失去管束,沿街叫囂打人毀物,無奈之下屬下隻好擅自做主實行全城戒嚴,將其中三十餘名為首者繳械關押,責令其檢討自省,請師座饒恕屬下越權之罪!”安毅平靜地匯報。


    劉峙豁然站起,滿臉漲得通紅,憤怒地揮出一掌猛擊在桌麵上,發出巨大響聲震得大堂嗡嗡直響:“英榮光何在——”


    “到——”


    情報參謀兼軍法官英榮光飛跑而至。


    “去,把出營鬧事者全給我斃了!”劉峙雙眼圓睜,形容猙獰。


    “慢!”


    安毅大駭之下連忙站起:“師座請息怒!鬧事官兵亦是悲苦之下率性發泄而已,屬下已平息混亂,城中秩序業已恢複,隻需把為首者依法禁閉,待其情緒穩定再勒令其做出深刻檢討即可,若是從重處罰,屬下深恐有傷士氣影響消極,懇請師座高抬貴手,放過那幾十個被炮彈炸暈腦袋的弟兄吧,其中不少都是咱們黃埔三、四期的同袍啊!”


    劉峙重重吐出口濁氣,頹然坐下,安毅接過勤務兵送上的熱茶,雙手遞到劉峙麵前:“師座請先潤潤嗓子,屬下有個建議請師座指正,若是可行,屬下立即就辦。”


    安毅見劉峙無力地點點頭,連忙上前一步,附在劉峙耳邊一陣低語。


    劉峙越聽越有精神,放下茶杯緩緩直起腰板,一雙苦悶的眼睛逐漸恢複了神采,感激地望著安毅,重重點了點頭。


    安毅回到座位上,對通信參謀招招手,等他過來立即和顏悅色地低聲說道:“老劉,替我給校長發封電報。”


    劉參謀微微發愣,隨即明白安毅的意思,急忙轉身去拿來電文稿執筆站在安毅對麵,安毅望著天花板清理思緒,左手修長的指頭有節奏地輕叩桌麵:


    “這樣吧,就按我說的一字別改地抄錄然後發出去:校長,二師各級官長征衣不解廢寢忘食,悉數深入戰地及各部營房,深切探望部屬鼓舞士氣。學生安毅奉命輪值,全師將士均已妥善安頓,衢州城中秩序井然,人民簞食壺漿情同魚水,無奈激戰之後傷痕累累藥品奇缺,折翼將士鋼牙盡碎無顏呻吟,全師上下痛定思痛怒憤填膺,各級主官追悔檢討,誓言化悲痛為力量。擔任城防重任之獨立團偵察分隊,夜以繼日輪番偵戒,深入敵後未雨綢繆。學生有負眾望萬分愧疚,麵對窘境隻能厚顏懇求校長賜予軍資藥品若幹以補急需。羞愧之下誠惶誠恐詞不達意,萬望恩師寬恕!不肖學生、模範營安毅叩首。”


    “就這樣發?”劉參謀驚訝地望著安毅,對這樣毫無規範、別具一格的電文深感不安。


    安毅笑道:“就這麽發,除了你們慣用的行文抬頭之外,一字不能添加也不能減少!”


    “遵命!”


    劉參謀並腿致意,匆匆走向後麵的機要室。


    安毅轉向恢複往日威嚴的劉峙,也不管劉峙對自己的電文意見如何,便樂哈哈地匯報自己獨立團的情況,告訴劉峙自己的教導隊一大早就戴上紅袖章巡邏全城,維護秩序,二營三個連已經在全城開始清理殘雪,宣傳安民,警衛連已經接管北麵的浮石渡口防務,教導隊長曲慕辰和二營長葉成正在組織城中紳士名流舉行座談,南北菜市和城中商鋪大多恢複營業。


    正處於焦頭爛額之際的劉峙聽了安毅的匯報,深感安慰,對安毅所部的功績大加讚揚,並表示整理完畢迅速上報。


    安毅乘機提出招兵事宜,建議劉峙怎麽樣也要以第一軍的名義,設立一個屬於自己二師的固定招募處,最好就設立在連通四方的老南昌,因為在江西全省,二師和模範營口碑極佳,威名遠播,深受江西人民的敬重和擁戴,而且老南昌縣城就在南昌總司令行營旁邊,隻有便宜,不會吃虧。


    江西籍的劉峙正為士卒的補充難題頭疼不已,聽到安毅的建議,大手一揮立刻同意,大聲吩咐文書草擬申請報告,責令全權由安毅獨立團負責招募處的籌建與人員派遣,由師部提供所有的申請文件和手續呈報,所有籌辦經費和人員軍餉,均由獨立團列表上呈師部備案,全額支付。


    兩人正說到一半,通信參謀劉中校滿臉喜色衝到旁邊:“師座,校長回電了!”


    劉峙立刻站起,雙手接過電文,細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緩緩坐下雙眼濕潤:


    “校長寬宏啊!不但沒有責罵,反而諄諄教誨諸多安撫鞭策……小毅,幹得好!給,這份是校長專發給你的,估計嚴立三(嚴重)和陳辭修(陳誠)已經將戰事過程電呈校長,校長對你和你的獨立團非常滿意!”


    安毅看到極其擔心自己會被撤換的劉峙變得如此激動,佯裝不知,笑著接過電文細細閱讀,看到文中的“中流砥柱”、“甚慰”、“惦念”、“戒驕戒躁”等詞匯,讓安毅驚愕之餘深感自豪,知道一定是對自己深懷感激的陳誠和嚴重兩位師長,將自己獨立團的傑出表現匯報給了校長,讓安毅最感開心的是,恩威並濟的校長在電文最後說,指定供給“模範營”的一批補充物資已經上路,安毅知道這裏麵絕對有好東西。


    隨後再看一遍電文,安毅突然從蔣校長看似飽含深情與關懷的字裏行間,體會到校長委婉的真意,那就是這回不要奢望什麽立功受獎了,在這樣影響惡劣的慘敗之下,獨立團的那點作為實在無法拿上桌麵來。


    安毅細細一想立刻明白過來,從東征到現在還從來沒見過打敗仗的部隊有誰獲得晉級嘉獎的,對於上層來說一切均需全局考慮,如此敗績能掩就掩,怎麽會宣而揚之自討沒趣?慶幸的是獨立團獲得了校長的專配物資,沒有功,愛才心切的校長卻給了自己利,正好遂了自己悶頭發財不遭人嫉妒的心思。


    心情複雜的安毅臉上卻是一片感慨之色,感謝校長完畢,恭敬地向劉峙請示自己的下一步任務。


    劉峙滿意地表示安毅目前的措施已經很好了,隻需繼續擔負起城防任務和維護秩序即可。


    安毅連聲答應隨即趁熱打鐵,隻用了十五分鍾就弄到了劉峙簽名的招募處申辦公文,穩健周到的劉峙還特意在第二審批欄上,清晰地蓋下了由他持有的國民革命軍第一軍第三號大印。


    對安毅未來的發展壯大具有重要促進作用的“國民革命軍第一軍南昌征募處”從此誕生,普普通通的新兵招募處也從最初的團級單位一步步上升為軍級單位,由最初的一塊牌子衍生為“國民革命軍第一軍征募處”、“國民革命軍兵工署培訓基地”和“國民革命軍南昌士官學校”三塊牌子,並推動了國民革命軍唯一的特種兵專業訓練基地的建立——坐落在道教聖地西山萬壽宮所在的逍遙山南麓的秘密基地,對外稱之為“西山士官訓練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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