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安毅端坐在將軍廟前的高台上,呆呆地望著前方四米長、三米寬的沙盤和鬥得不可開交的屬下們,看樣子像是緊張注視著屬下攻守雙方的推演戰局和進度,其實是在默默想著自己的心事。


    僅僅三天時間,二師發生了極大變化,由於蔣總司令深感參謀班子力量不足,以及正在組建的二十二師急需經驗豐富的領軍將才,六團長惠東升調任總司令部少將參謀,四團長晉升新組建的二十二師少將副師長,六團團副張漢章晉升上校團長,四團團副梁自厚晉升上校團長,兩團各級軍官均有升遷。


    如此一來,第二師的三個主力團的主官梁自厚、文誌文、張漢章均為黃埔畢業生擔任,就連師部直屬的模範營也是他安毅這個黃埔生擔綱,整個第二師從此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黃埔嫡係。


    深思過後,安毅清楚地認識到其中的原因,正是有了第一師的慘敗,才更好地襯托出第二師的優秀,也通過蔣校長的這次大幅度調整,意識到二師在校長心目中的分量越來越重,也看到了校長迅速擴軍的意圖和隨之體現出的緊迫感。


    安毅清楚地知道,師級擴編完畢,下一個擴編對象就是自己的模範營了,因此他非常重視眼前即將開始的南昌之戰,緊張的盤算權衡之後,安毅暗暗下定決心,此戰隻需表現得中規中矩即可,決不能再去做奉新之戰類似的拚搏,隻要平平穩穩地度過這一戰,自己的模範營就會登上一個新台階,在此後的北伐征途中,以嶄新的麵貌迎接一個個接踵而來的殘酷考驗和發展機遇。


    “報告營長,校長與白副總等總部長官正在前來我營的路上,距離營門約八百米,從員三十餘人馬。”值星官穆追憶大聲稟告。


    安毅吃了一驚,站起來大聲下令:“弟兄們,把手頭的所有事情暫且放下,各連排主官立刻趕回各連,隻需麵向高台原地集合即可,這地方太小擺不下。傳令兵,吹號集合,列隊迎接!”


    “是!”


    嘹亮的集合號驟然吹響,縈繞山間,蔣總司令和白崇禧將軍在三十餘名侍衛的簇擁下,騎著駿馬徐徐而來。


    兩人聽到集合號聲,相視一笑,白崇禧放下望遠鏡,用馬鞭指指將軍嶺上的觀察哨低聲通報,蔣總司令接過王世和遞上的望遠鏡細細觀察,看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山頂隱蔽得很好的觀察哨,笑著說怪不得安毅這小子吹響了集合號,估計我們剛出城北就被他的哨兵發現了。


    總司令一行來到營門,安毅已經領著胡子、尹繼南七人整齊地排列在寬大的營門口,挺胸仰首,循常例向總司令報告,然後轉向落後總司令半個馬頭的白崇禧將軍莊重敬禮,大聲致意:“恭迎白長官蒞臨指導!”


    白崇禧露出淡淡的笑容回了個禮,與總司令一同下馬,在安毅一行的恭迎下步入大營。


    警衛連和營部直屬各連的弟兄們已經整齊列隊於道路兩旁,一個個昂首挺胸精神抖擻,等待檢閱,讓蔣校長和白副總非常滿意。


    晚霞絢麗,空氣清新,沐浴在夕陽餘暉中的將軍嶺竹木蒼翠,楓葉爛漫,山下小河清澈,流水淙淙,總司令心情大好,不住誇獎安毅會挑地方紮營,安毅說剛來時滿目荒涼,估計誰也看不上眼,於是就便宜學生了。總司令微微一笑,說這是你的福分,你性格率真任勞任怨,所以不需強求什麽一切自然會來。


    安毅來不及細品蔣校長話中深意,看到白崇禧將軍悠然四顧,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連忙示意尹繼南陪伴校長,微微靠向白崇禧低聲問好:


    “屬下數次前往總部,聽說將軍到武漢戰場視察未歸。黃埔一見猶如昨日,將軍音容笑貌深刻屬下腦海,遺憾的是有幸聽到將軍授課的全是上期學長,屬下沒有機會聆聽將軍的指導與教誨,心中一直深感遺憾。”


    白崇禧頗為驚訝地看著安毅,見安毅臉上真摯的笑容自己也笑了:“北伐以來你做得很好,成績是有目共睹的。你這營地的選擇以及營區的構建相當不錯,明暗哨位與火力點的布置準確嚴謹,外表上看平和中正,實則防備森嚴,諳合兵法各要素,看得出你的基礎相當紮實,在不少方麵遠遠超出了許多友軍將校的水平。”


    “將軍過獎了,請……”


    安毅禮貌地側過身讓出登上高台的石階,回到蔣校長身後與王世和並肩跟隨登上台階。


    王世和靠近安毅悄悄說道:“白副總很看得起你,平時下去視察他從不與各部主官說這麽多話,有什麽說什麽說完就走,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詳細點評讚譽頗多,你做得真不錯。”


    安毅低聲說道:“王哥,你還不知道小弟有多少斤兩嗎?別讚小弟了,北伐臨行前,我家老道苦口婆心地對小弟說,誰沒事誇你你得小心了,至少得捂緊荷包小心錢財。”


    平時嚴肅自律一絲不苟的王世和忍不住笑出聲來,登上高台的蔣校長和白副總聽到笑聲回過頭,王世和尷尬地閉上嘴巴,安毅卻是毫無顧忌地咧開大嘴,把蔣校長和白副總也逗樂了。


    兩人都知道安毅的隨和與詼諧性格,所以也不奇怪,倒是高台大一側樹底下的碩大沙盤立即吸引了蔣校長和白副總,兩人相視一笑,並肩走向沙盤,看到上麵進行到一半的推演,蔣校長點點頭難得地問安毅哪邊希望大些?安毅老實回答正打得不可開交呢,激烈程度堪比武昌城。


    蔣校長笑了笑深以為然,他知道明天的這場攻城之戰實在不好打,如果不是形勢逼人,他絕不會再運用慘烈的攻城手段,因此他不但不責怪安毅回話中的魯莽,反而認為安毅能看出此戰的艱險仍直言不諱,足以證明他擁有真才實學和耿直豁達的好性格。


    白崇禧看到沙盤製作得如此精確,惟妙惟肖,各種標識清晰明確,木製的南昌城牆比例合理,方位準確,城裏四橫三縱的主要街道都一一體現,湖泊水潭、村落民房和贛江兩岸的大小碼頭無一不有,城外五公裏內的道路裏程和贛江水麵寬度竟然精確到米的計量度,就連江中十餘個大小沙洲也一一展現,比總部的地圖還要準確詳細十倍,來自總司令部的一群圍觀者無不為之動容。


    蔣校長看得連聲稱讚,喜歡不已,白崇禧驚訝之餘低聲問道:“安營長,這個沙盤是如何製作的?依據又是什麽?”


    “這是屬下的連排長們根據師部下發的南昌區域詳圖、再經過六組偵察隊員帶回的手繪圖匯總製成草圖,草圖畫出之後,請來我營中熟悉南昌城內外的弟兄們逐一印證,不斷補充完善。這個沙盤的製作得益於我營在四天前俘虜到的兩個敵軍連級軍官,他們鎮守南昌已達四年之久,對城內城外的軍事據點和重要設置非常熟悉,通過他們的講述完成這個沙盤之後,我們又請來近期歸順的弟兄逐一辨認核實,最終形成這個沙盤和兩幅存檔地圖。”安毅頗為自豪地回答。


    白崇禧微微一歎:“從沙盤中足以體會到你們的敬業精神,還有嚴謹求實的戰鬥作風,相比如今革命軍各軍中那些連圖上作業都不知道怎麽回事、連個作戰計劃都寫不出來的各級將校,你們的表現可以用紮紮實實、兢兢業業來形容,難能可貴啊!”


    誰知安毅毫不在意:“這沒什麽,我營隻要是排長及其以上的指揮員,都要求必須熟練掌握製圖、圖上作業和沙盤製作。原先我營有個這方麵的高手,名叫蔡光慶,奉新之戰結束後與他麾下八十餘名幸存官兵整體調到四團。蔡連長熟練地掌握工兵爆破技術,繪製工兵橋梁、工事等施工圖,他在製圖和方位、距離的判斷上擁有超出常人的天賦,他離開那天我這心差點碎了……前幾天我還請求陳繼承團長要好好重用他,如今陳團長離開二師了,不知道新上任的老梁識不識貨,如果他不重用我就把人搶回來,這段日子一想起光慶我這心就隱隱作痛,他可是我模範營成立之初的老兄弟啊……”


    眾人看到安毅痛心疾首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蔣校長和白副總卻沒有笑,這兩個擁有超凡智慧的領軍之人深知安毅的痛苦和不舍,以及安毅自然流露的深厚情誼和率真坦然的懷舊情愫,同時也對模範營基層指揮員的軍事素質深感驚訝。


    白副總不知模範營獨特的教育和學習方式,蔣校長卻在安毅近期不斷上呈的報告中了解到其中的奧秘,而且非常支持模範營成立教導隊和舉辦軍士以上的培訓班。今天,僅僅從這個漂亮而又精確的沙盤中,蔣校長就直觀地看到了安毅報告中的成果,感慨之餘也為自己擁有這樣一個優秀的學生深感欣慰。


    白副總扶了扶帽簷,不動聲色地隱藏住腦海裏飛速一閃的念頭,他眉頭舒展,深邃的目光帶著淡淡的笑意,根本不理睬沙盤上進行到關鍵時刻的南昌城攻防模擬推演,而是和氣地詢問安毅選定的浮橋架設地點以及施工護衛等計劃。


    安毅哪裏知道白副總的心思?看到蔣校長眼中的鼓勵之色,連忙撿起指揮棒,將模範營的浮橋選址、施工計劃、預計時限、保衛措施以及力量分布、火力保證等要素詳細匯報,聽得周邊將校頻頻點頭,歎服不已,許多人都是第一次領略安毅嚴謹的思維、精密的計算和合理的配置。


    最後安毅大聲說明,這是收集了所有連排長的意見、再經過所有營級主官反複討論的結果,是屬於集體的決策,並非我本人或者哪一個人獨有的策略。


    一席坦坦蕩蕩的實在話,讓聽者深思不已,精明者知道安毅的最後表態既討好了上峰又讚揚了下屬,巧妙圓滑非常高明,蔣校長和白副總心裏暗暗稱讚,對安毅年紀輕輕卻擁有超越年齡一大截的城府印象深刻。


    白崇禧對於安毅的回報予以較高的評價,肯定了模範營的計劃,隻是在第二座浮橋的架設地點上提出建議:


    “通常情況下,隻要明天淩晨的槍聲響起,生米渡口北麵一公裏的浮橋就會被敵人自己炸毀,不過,二軍擁有自己的工兵部隊,所以你們可以不考慮生米渡口以北的方向。你們在南昌城正西的江段以南四點五公裏處搭建的第一座浮橋很合理,能夠利用江心沙洲,大大縮短施工難度和時間,這個選擇非常好。不過,我建議你們考慮一下,將第二座浮橋移到第一座浮橋南麵二點三公裏的江段……就這裏,江麵最狹窄的區域,隻不過浮橋的搭建難度比較大,不知道你們能否像第一座浮橋的施工一樣,能在三個小時之內完成?”


    安毅沉思片刻回答:“幸好是秋冬季節,水位下降不少。這段江麵寬約六十八米,水流比較急,敵人不會想得到我們會在這樣的地段架橋,防衛上的壓力相對小一些。如果不要求承載火炮通過的話,屬下有把握在兩個小時之內建成,堅固度足以連串跑馬,如果要求與第一座必須能承載火炮通過的浮橋一致,施工時間至少需要四個半小時,而且還是在完成第一座浮橋施工任務的一個連弟兄增援之後,才能做出四個半小時完成的保證。”


    白崇禧滿意地笑了:“很好,第二座浮橋隻需能同時讓二十匹馬穿行其上即可,能達到這個標準已經很不錯了,不過我想問一下你打算怎麽建造?”


    “很簡單,今晚九點屬下派出一個作戰連先行開往施工點,再派出一個工兵連,將高安城附近錦江上兩百多艘漁船中較好的五十艘緊急征用,將原本在城西訓練所用的十九塊現成的一體式連接模塊搬上船,順流而下定能在明早七點左右抵達施工點,利用江岸上的大樹、生根石和敲下的固定木樁予以牽拉固定,隻需在兩岸淺水處各建一段寬四米、長六米的結實引橋,接著直接在五十艘漁船上進行模塊連接加固即可。由於一體式模塊早已成型,粗鏈、格式鋼件等已經備齊,順利的話一個半小時即可建成。”


    “好主意!”


    白崇禧情不自禁誇獎起來,蔣校長和一幫副官侍衛也高聲叫好,倒是讓安毅覺得不好意思隻能嘿嘿傻笑。


    興致盎然的蔣校長再次巡查起來,對模範營的一切深感滿意,走到營門他和聲勉勵一番,婉言謝絕模範營一幹校尉邀請他和眾人留下用晚餐的請求,懷著愉快的心情領著眾隨從離開將軍廟營地。


    送走了校長和白副總一行,安毅快步回到沙盤旁,盯著架設第二座浮橋的河段目不轉睛冥思苦想,細細回味白崇禧悄悄告訴他的計策。


    弟兄們知道安毅的這個習慣,也沒叫他吃飯,坐在長桌周圍邊吃飯邊看著一動不動蹲在那裏的安毅。


    兩小時後,恍然大悟的安毅終於站起來,擦去腦門上的汗珠,揉搓發麻的大腿和膝蓋,自言自語地仰天長歎:


    “果然是小諸葛啊!對各軍各師的戰鬥力了如指掌,對敵軍各種可能行動的判斷精妙周詳無所不至,不但把老子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竟然還能麵麵俱到、步步穩健,這份稠密心計,這等敏銳預見,不知老子要學多少年才能擁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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