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細雨,恰似上蒼悲傷的淚水,淅瀝瀝下個不停。


    巨大的一片焦土上,布滿了一個個或大或小的熾熱彈坑,積水的水潭溝渠被戰火蒸熏得水霧繚繞,半焦的潮濕蘆葦和灌木滋滋冒出青煙,三百多米長的土丘被削成一節節低矮的殘垣,令人窒息、刺痛肺葉的濃鬱硝煙味和血腥味仍在蒸騰彌漫。


    嗚嗚的哭聲逐漸響起,不一會兒響成一片,其中一兩聲尖厲的哀嚎令人心悸痛入骨髓。


    混身泥漿的胡子扶起了腦袋被彈片擦傷血流不止的尹繼南,掏出腰間的急救三角巾飛快地包紮起來,看到尹繼南恢複神智、搖搖晃晃站起來走向倒下的弟兄們,胡子鬆了口氣,飛快衝向安毅最後站立的方向,把隻露出半邊臉的安毅從泥土中刨出來,抱在懷裏大聲呼喚:“小毅,你醒醒!小毅……我日你大爺,張開你的狗眼啊……”


    安毅劇烈地咳嗽起來,吐出滿嘴黏糊糊的泥土,有氣無力地問道:“弟兄們怎麽樣了?還有……還有翔哥呢?還活著嗎……”


    “起來!給老子站起來,老子扶你一起去看看……”


    胡子一把抱起安毅,停住很久把安毅晃醒過來,看到安毅倔強地推開自己,這才慢慢鬆開手。


    安毅跌跌撞撞走向自己的弟兄,無比悲涼地與一個個僥幸齊全的弟兄默默點頭,跪在胸口冒血不止的邊光達麵前,一手壓在尹繼南緊捂住邊光達胸口的雙手上,一手輕輕捧起邊光達滿是泥水塵煙的腦袋,流下了熱淚:


    “光達,老子對不住你……”


    小扁擔許光達圓睜快要失神的眼睛,激動之下,血塊和殘碎的肺片哇的一聲湧出口腔,他伸出顫抖的手,抓住安毅僅剩的半截袖子,用盡最後的力氣艱難地說道:


    “營長,俺……機槍使得好,可俺笨……不會挖洞……弟兄們都比俺……挖得快……營長……俺想和你學……挖……洞……”


    “光達——”


    安毅抱著邊光達的腦袋,失聲痛哭,可是小扁擔再也聽不到了,他的眼睛已經閉上,嘴角的血水還在潺潺流淌,但是他的神情是安詳的。


    史俊仁擦去眼淚,半跪在安毅身邊,勸安毅節哀鬆手,嘮嘮叨叨地告訴安毅說:“營長,光達閉上眼睛了,走得順暢……”


    弟兄們跟隨著無聲哽咽的安毅,走到一個個死難弟兄身邊,看著安毅為一個個沒合上眼的弟兄抹合眼皮無比傷心。


    這個剛剛成型相互間甚至未能叫全名字的大家庭,轉眼之間死了二十七人、重傷三十六人,被彈片和泥石擊傷的輕傷者多達六十餘人,讓安毅、胡子和尹繼南等長官羞愧不已,痛苦難當。


    看著一個個不同大小、不同深度的掩體,看著弟兄們滿是血跡的雙手和分辨不清人樣的焦黑麵目,安毅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那麽的無能與無奈,又是那麽的無助和脆弱。


    “繼南,把班長、排長以上弟兄集合起來,檢查弟兄們的傷勢,收斂好死去弟兄的遺體,我就回來……胡子,你和我去友軍那邊看看。”


    安毅轉過身,在胡子的陪伴下一步步走向東麵,看到大難不死的黃琪翔和兩個副官在滿是廢鐵和深坑、到處冒著濃煙、滿目狼藉的炮兵陣地上搖搖晃晃地行走,幸存的十幾個炮兵麻木地拖拽著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體,集中在中間的大彈坑旁。


    燒焦半邊頭發的黃琪翔在副官的提醒下轉向安毅,擦去滿臉的烏煙泥漿,咽了口口水艱難地問道:“還好嗎?”


    安毅點點頭:“翔哥,今晚還打算去嗎?”


    “去!老子一定去!”


    黃琪翔咬著牙關,惡狠狠擠出一句話來,一雙通紅的眼睛堅毅地盯著安毅。


    安毅點點頭:“翔哥,晚上麻煩留條船給小弟。”


    “不愧是我的兄弟!大哥把最好那條船留給你!”


    安毅點點頭,看了一眼淒慘的炮兵陣地,打了個嗝立刻轉身離去,走向自己弟兄們時他的步子漸漸變得沉穩起來,通紅的眼裏射出異樣的光彩。


    這瞬間的巨大轉變,讓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的胡子深深歎了口氣。


    弟兄們看到安毅回來,全都站起,用哀傷的眼睛默默看著高高揚起腦袋的安毅。


    安毅舔舔幹涸的嘴唇問道:“弟兄們,今晚老子要過河去,痛揍那些王八蛋,為死去的弟兄複仇……誰願意一起去的舉個手。”


    一陣發愣之後,腦袋上包著厚厚紗布的魯雄大步上前:“老大,老子跟你去!”


    “算我一個。”老四川屈通源提著花機關槍走到安毅身邊。


    “我去!”


    “帶上俺!”


    “老子是最好的機槍手。”


    “兔子,你狗日的滾一邊去,別跟老子爭……”


    ……安毅看著一個個眼中滿是怒火和委屈的弟兄,欣慰地點了點頭:“隻有一條船,隻能坐三十個人……除了我和胡子隻剩下二十八個空位,既然弟兄們都想去就做好準備吧,晚飯之後胡子去通知,通知到誰就是誰,沒機會去的和繼南一起在家照顧受傷的弟兄,並整理好行裝隨時準備開拔。”


    “大哥,這怎麽行?得請示師部。”尹繼南著急地說道。


    安毅自信地說道:“放心吧,你在家看著,不然我和胡子不放心,咱們這就回去,回去之後我親自去找師座……弟兄們,帶上咱們的弟兄回大營。老魯,老史,幫我把光達扶起來,我背他……”


    數百悲傷憤怒的殘兵拉著長長的隊伍,行進在細雨中,緩緩拐過一道彎,逐漸消失在綠茫茫的蘆葦蕩盡頭。


    淩晨三點五十分,二十三條大小木船在黑沉沉的夜幕中“嘩啦啦”駛出湖區,進入東北水巷。


    破釜沉舟的黃琪翔往每一條木船上至少塞進了五十人,嚇得收入巨額酬金的數十名船家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唯恐一個不小心沒命享受飛來的橫財,隻有載著安毅三十人小隊和黃琪翔二十餘名隨從的第三條船上的船老大非常放心地說:裝得沉點更耐風浪。


    十餘分鍾過去,黃琪翔對身邊背著花機關槍的安毅低聲歎道:


    “你的人不得了,一看就知道個個是久經戰陣的老油條,特別是那十二個身上背滿彈夾的輕機槍手,絕對是殺人不眨眼的惡人,這樣的精銳放在二線部隊實在太可惜了!”


    “翔哥放心,很快他們都會到一線部隊去的,包括小弟在內。說來不怕你笑話,我們這三十人個個都殺過人,隻有小弟殺人最少,也沒上過真正的戰場。”


    滿嘴酒氣的安毅輕鬆地回答。


    黃琪翔吸吸鼻子笑道:“我明白了,估計這仗打不死你,你又要高升了,哈哈……你喝酒了?”


    “都喝了,胡參謀長送的五瓶酒壯行,拿出白晃晃的劣質酒瓶竟然騙我說是杜康,不過還挺純的。”安毅咧嘴一笑。


    黃琪翔剛想大笑,立刻識趣地閉上嘴,搖搖頭當胸給了安毅一拳:“快出河口了,站穩點。”


    黑茫茫的江麵上,泛起輕輕的白霧,雨後的蒼穹上一顆顆星星從雲層間隙探出白蒙蒙的腦袋來。


    經驗豐富的船家一進寬闊的激流,立刻拚命搖槳,每一條船上的勇士們都拿起事先準備的短槳和木板全力劃水,一條條緊緊相連的木船在船家低沉的引導聲中乘風破浪,飛快渡江。


    當第一艘船艱難地靠近大橋北岸上遊三公裏處堤岸的時候,第一條船上的三十六團五十六個弟兄敏捷跳上堤岸,數十人緊緊拉著粗大的纜繩,將木船的前部生生拖上濕滑的岸上。


    後續木船猶如一條被降服腦袋的長龍,一節節甩尾靠岸,一千二百五十七名勇士緊閉雙唇,悄然離船爬上堤岸,借助滂湃的激流聲掩蓋沉重的步子,在夜幕下遠遠看去,如同一條黑線緩緩飄上河堤。


    “弟兄們衝啊——”


    隨著黃琪翔石破天驚的一聲呐喊,震天的怒吼和密集的槍聲打破了黎明前的黑暗,一頂頂帳篷和臨時搭建的茅屋裏熟睡的敵軍尚未醒來,就遭到密集的子彈打得血肉模糊地跳動起來。


    一千多勇士排成一線,由東向西快速移動,千支火力強大的輕機槍、花機關槍和駁殼槍突出千條奪命的火舌,打得敵軍鬼哭狼嚎,慘叫聲、驚呼聲此起彼伏,聲震四野,一顆顆手榴彈爆炸激起的濃煙和火光將敵軍一公裏縱深的北岸陣地照亮,緊接著一排排子彈向驚恐逃竄的人堆飛去,成片倒下的敵軍猶如被一把巨大鐮刀收割的麥苗。


    與此同時,南岸第七軍、第四軍和一軍二師集中前移的一百二十門火炮震天動地地咆哮起來,在統一的指揮下,密集的炮彈從西向東一片片覆蓋,將敵軍右翼陣地打成一片紅海,打得汀泗橋兩岸硝煙彌漫,塵煙四起,就連方圓數十裏上空的空氣和雲層也在灼燙的氣流中急劇膨脹翻卷。


    大鐵橋北端在一輪密集的炮火覆蓋過後,熊熊的火舌和蒸騰的硝煙正在衝起,隱蔽在南岸的強攻部隊齊聲呐喊,蜂擁向前,四軍獨立團葉挺部一馬當先,飛快衝上大橋齊齊開火,密集的彈雨將橋北守敵連同粗大的鋼梁和筆直的鐵軌全部籠罩其中。


    被敵軍折磨得滿腔怒火的李宗仁部鍾祖培旅和胡宗鐸旅緊隨其後,喊殺聲震天響起,響徹雲霄。


    北岸陣地縱深,勢不可擋的三十六團和安毅特遣排殺得雙眼通紅,一千多勇士在黃琪翔的指揮下,來來回回殺戮兩輪,達到預定的作戰目的後立刻兵分三路,攻向敵人的各個指揮中樞。


    安毅率領二十九個一往無前的弟兄突然掉轉方向,殺向敵陣西北,弟兄們隻顧往衝鋒的方向集中打擊,在高速的奔跑和射擊中,根本不理睬兩側魂飛魄散、東奔西撞的黑壓壓敵人,在數百沒頭蒼蠅似的逃兵中間殺出一條血路,迅速登上了孫家嶺炮兵陣地,對亂成一團的敵人炮兵發起瘋狂的打擊。


    迫近主陣地,十五名弟兄在安毅的一聲怒吼中,齊齊扔出手榴彈炸開營柵,在濃烈的硝煙中衝入缺口,進入陣地後立刻四散開來,強大的火力打得亂成一團的敵軍淒聲哀嚎,猖狂逃匿,隻用數分鍾時間就輕鬆攻到山腳反斜麵的炮兵指揮部前,對準十餘名來不及逃跑的敵軍將帥就是一陣狂吼掃射,打得這十餘將校血肉模糊猶如篩子。


    已經殺得麻木的弟兄們在安毅野獸般的叫囂聲中,再次轉身拉開隊形,對零星逃敵展開又一輪殺戮,打得槍管發紅熱氣撲麵仍不善罷甘休,似乎要將滿腔仇恨全都發泄到炮兵陣地上的一切可以移動的物體上。


    天際的光明透過滾滾濃煙,緩緩灑向大地,尚未露臉的朝陽將天際的雲彩染得金黃。


    北岸九公裏長兩公裏縱深的陣地上火光熊熊,伏屍遍地,站在高處的安毅俯瞰快速衝過陣地下方對逃敵發起迅猛追擊的千軍萬馬,用沙啞的聲音大聲吼道:“黃應武,把旗幟給老子豎起來——”


    “遵命——”


    滿身硝煙、麵目全非的黃應武將手中冒煙的花機關槍放到地上,從懷中掏出沾滿臘肉油漬和煙垢的旗幟衝向五十米上方的祭旗台,飛快降下敵軍的五色戰旗“呲呲”撕下,綁上火紅的“第一軍第二師”戰旗飛快扯上旗杆頂端。


    無比驕傲的黃應武跳上淩空伸出數米的大石板,望著下方迅速接近山腳的劉歭等十餘名官長,打開已經沙啞如破鑼的嗓門兒:工兵營不辱使命!終於給死去的弟兄報仇了——山崗北麵的敵軍炮兵指揮部門前,老四川屈通源皺起黑貓似的臉,樂嗬嗬地向安毅報告:“老大,裏麵好多大洋啊!足足兩大箱子,至少五六千塊啊!”


    被硝煙熏成黑炭頭的安毅此時哪有心情管大洋的事,他密切注視著清點陣地上火炮的四名弟兄,迫切地想知道此次繳獲的再也不會被別人搶去的大量火炮總數有多少,看到老四川依舊圍在身邊喋喋不休,氣惱地轉頭罵道:


    “你狗日的就這麽點出息啊?幾千塊大洋樂得你這吊樣,以後還怎麽跟老子混?滾一邊去!”


    “不是啊老大……”


    老四川眼看劉歭等官長在特務連數十官兵的護衛下大步走進陣地,情急之下再也顧不得什麽含蓄了,直接抱住安毅在他耳邊著急地說道:“聽我說完啊,老大,一箱金條足有三百兩以上,要是給師部收走了我心裏滴血啊!”


    安毅大吃一驚,猛然回頭:“快收起來啊,你這笨蛋!快去啊!”


    “嘿嘿!老大,屬下已經全都塞進那兩個被咱們打成篩子的敵將肚子裏了,還用兩件侍衛的衣服給他穿上綁緊了,嗬嗬!屬下不蠢吧?”


    老四川笑得更加肉麻。


    安毅大喜:“狗日的行啊!這次老子寧願不升官也要給你弄個少尉當當,記住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決不能透露出去,而且你要親自負責弄回去,和繼南一起悄悄存進咱們的公積金私帳裏麵,老子另賞你五百大洋!”


    “我就知道,跟著老大準沒錯,哈哈!哎唷……師座來了,你快上去吧,屬下去收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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