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的夏季來得很早,春韻尚未淡去,夏風已撲麵而來。


    安毅捧著個沉甸甸的紙袋在街口久久徘徊,像個失去目標的困惑旅人,他低著頭緩慢踱步,心裏忐忑不安。


    這是他與龔副局長認識到現在的第一次踐約,不知道見麵之後該談些什麽,又該從何談起。


    經過幾個月的數次接觸和旁敲側擊式的打聽,安毅知道這個端莊美麗對自己關愛有加的女人,就是黨部機要局的副局長,專門負責黨務調查、保密工作和內部甄別事項,但安毅不知道這個部門就是簡稱“中統”的“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的前身,如今的中央代理組織部部長陳果夫將會成為這個部門的頭頭。


    左思右想之後,安毅抬起頭走進平整的石板街道,來到一扇普普通通的大門外看了一眼門楣上的門牌號,深深吸口氣抬手敲門。


    “來了……”


    輕盈的步點聲越來越近,大門打開現出龔副局長美麗大方的笑臉:“小毅,你好大的架子……傻站著幹嗎啊?進來吧。”


    安毅禮貌地點點頭,抬腿跨進門檻,走出幾步大聲讚道:“這個小院不錯,外麵看普普通通,進來一看綠意盎然,幽靜雅致,尋常人哪兒有這等生活品味……好香啊!一定是水煮牛肉。龔副局長,沒想到你還會做菜。”


    “唷!幾天不見,學會一套套的馬屁功夫了?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油腔滑調,沒個正經!”龔美人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小狗鼻子還挺靈的,竟能聞出水煮牛肉的味道來,但不是我做的,是一直照顧我的吳媽,她手很巧,能做多種風味的家常菜,聽說你要來,她一大早就去菜市場買菜回來了。進去吧,等等!我幫你把軍帽摘下……懷裏捧著什麽,怎麽這麽重啊?讓大姐看看。”


    “等一下。”


    安毅連忙走進客廳,將手中紙袋慢慢放在矮幾上,小心翼翼地撕開紙袋口,幾朵含苞欲放的水仙出現在眼前:


    “初次到來,不知送什麽禮物,隻好到花街買了盆水仙以表敬意。書上說水仙花清雅孤絕,暗香盈袖,也不知道是不是,這盆‘玉玲瓏’是花街譚老四鋪子裏的珍品,他死活不賣被我搶來了,他那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我想起就忍不住笑,哈哈!”


    龔副局長驚喜地走近矮幾緩緩蹲下,伸出圓潤修長的手指輕撫淡雅的青花瓷盤邊沿,動人的眼睛呆呆凝視生機盎然的水仙花,透出無限溫情,驚喜中自然洋溢的專注柔媚之態,讓安毅看得心搖意亂。


    “謝謝你,小毅,謝謝你!這是近年來我收到的最美最珍貴的禮物。”


    龔副局長站起來走近安毅半步,尚未說話,吳媽已經端著托盤進來,把幾碟精美菜肴放到桌上,晃眼看到水仙花,歡喜地小跑過來:“太漂亮了!這麽大一盆,恐怕得二三十斤吧?就連我這老太婆都忍不住要看看……小茜,這位帥氣的小夥就是你常對我說的安毅吧?”


    “阿姨好!我是安毅。”安毅禮貌地鞠躬問候。


    吳媽高興地上下打量一番,嘴裏嘖嘖稱歎:“多俊俏的小夥啊!高高大大,一表人材,果然不出所料,能當得起我們家小茜誇獎的人不多啊……你們聊,我得去做菜,馬上就好!”


    安毅尷尬地摸摸下巴,坐到沙發上:“龔副局長,小弟一直承蒙你的關照,心裏非常……”


    “小毅,你左一個副局長右一個副局長,是不是我龔茜不值得你信賴,交不起你這個小弟啊?”


    龔茜生氣地打斷安毅的話。


    安毅咧嘴一笑:“哪兒的話?是小弟錯了,小弟這就改過來,哈哈!龔局長,你……”


    “住口!你成心氣我是不是?安毅同誌,請你把你的這盆花拿回去,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謝謝!”


    龔茜冷冷地站了起來,玲瓏的鼻翼上沁出密密的汗珠。


    安毅嚇了一大跳,眼珠一轉站起來也不說話,彎腰低頭,側著腦袋很無賴地望著生氣的龔茜:“龔大姐,你生氣的樣子比平時的笑容更動人,這世界上能有幾個人有福氣看到如此真實的一麵?小弟真幸運啊!”


    龔茜再也忍不住笑撲向安毅,把他壓在沙發上,劈頭蓋腦就是一頓粉拳,打得安毅咿呀慘叫連聲求饒,上菜的吳媽看在眼裏,心疼地微微一歎,仿佛自言自語地呢喃起來:“多少年沒見丫頭這樣開心了,心裏苦啊……”


    看到龔茜打累了坐起來整理淩亂的秀發,吳媽欣慰地露出笑臉,擺好飯菜悄然離開,走進院子拿起精致的竹籃,習慣性地用手梳理一下本就一絲不亂的頭發,走出大門在外麵輕聲關上。


    龔茜將目光從關閉的院門收回來,看到安毅蜷縮身子,橫躺在沙發上用手指挖耳朵,生氣地又給了他一拳:


    “死東西,這麽不講衛生,馬上給我洗手去,否則不許吃飯!院子裏有水龍頭,快去!”


    龔茜誘人的窈窕身影走向餐桌,儀態萬千地扣緊蠻腰一側因打鬥而嘣開的旗袍扣子,理理秀發開始準備午餐。


    安毅輕輕歎了口氣,閉上眼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心裏叫苦不迭繼續挖耳朵。剛才一段零距離的親密接觸和無間摩擦,讓陽火旺盛的他產生激烈的生理反應,小腹下撐起高高的帳篷讓他如何敢站起來?他隻能蜷成一團,借以掩飾自己窘迫之態難言之隱。之所以斯文掃地地挖耳朵,那是因為他曾經聽老道偶爾提到過,閉上眼睛專心挖耳朵能夠讓失控的“老二”很快恢複常態,安毅直到今日才有機會檢驗老道的偏方是對是錯,結果三分鍾不到效果出來了——非常靈驗,安毅同誌終於敢大大方方走到院子裏洗手去了。


    安毅接過龔美人遞來的毛巾,大咧咧坐下:“好香啊!阿姨的手藝決不比粵香樓的大師傅差,這是什麽菜?燒肉丸?”


    “對,我們紹興叫做紅燒獅子頭,聽說你們學校周主任也非常喜歡這道菜,隻是我和他不常見麵,也沒什麽交情,雖是老鄉也難得在一起說說話。”


    龔美人說完,給安毅夾上一個金黃潤亮的肉丸:“多吃點,這是你們四川的水煮牛肉,要是喜歡,以後常到我這裏來,大姐讓吳媽給你做。”


    安毅嘴裏咬著肉丸,吃得津津有味,看到龔美人總是給自己碗裏添菜自己卻不吃,連忙說道:“大姐,你也吃啊,我自己來就行了,這麽好的菜你還指望我客氣?吃不完我打包走!”


    龔茜開心一笑:“看你吃得甜我高興!小毅,你們學校的夥食我知道,難以支撐你們那麽大的訓練消耗,以後有機會你就來開開葷,要是大姐不在家你直接和吳媽說,讓她給你做,就像到自己家裏一樣,可不許見外啊!還有,以後再也不許你叫我什麽龔副局長了,在工作場合可以那麽叫,但是私底下決不許你叫,否則……小心我撕爛你的嘴!”


    “哇?大姐,你什麽時候學會這麽暴力的?”安毅又不正經了。


    龔茜放下筷子,給了他腦袋一下:“有你這麽說老姐的嗎?怪不得葉青回來向我訴苦,說你這家夥把她們幾個耍得像遛猴似的,可把她們氣壞了。”


    安毅放下筷子低聲問道:“對了,大姐,既然你提起了小弟也問問,小弟自認沒什麽出彩的地方,也沒什麽名氣,可為什麽黨部的《中央日報》會派記者采訪我啊?是不是大姐在背後照顧小弟?”


    “不全是。”


    龔茜放下筷子,拿起水杯輕抿一口:“我也是偶然得知的……東征勝利之後全國震動,無數進步青年備受鼓舞,中山先生早就說過青年是革命的生力軍先鋒隊,所以從中央黨部到基層黨組織都開始轟轟烈烈的宣傳活動,你們黃埔軍校一直走在前麵。東征是宣傳的重點,但不能千篇一律,全是東征的事跡,需要從各個方麵樹立眾多的典型和模範,才能讓宣傳工作有聲有色,盡可能擴大覆蓋麵。恰好就在這個時候,你們軍校政治部把你的優異表現整理成報告送到總部來,於是就有了對你的采訪。黨報的葉青也是浙江人,和我關係很好,她曾聽我說過你的一些事,接到采訪任務就來找我了解你的情況。我知道你的臭脾氣,表麵上隨和大方,可骨子裏戒心很強,在某些方麵非同一般的執拗,可以說是拒人於千裏之外,隻不過你做得圓滑巧妙,讓人抓不住你的把柄而已,於是就對她說要是你不合作就給我打電話,我來說服你。”


    安毅點點頭:“原來是這樣,看來我誤解大姐了。”


    “誤解什麽?”龔茜感興趣地問道。


    安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以為是大姐派去的呢。”


    龔茜微微一笑:“大姐是有這本事,但不會刻意去做,若不是你真的優秀,我不會幫一點忙。但是……小毅,你也知道大姐的工作性質,要想了解一個人的情況很容易,特別是你如今和所有的黃埔學子一樣也是個國民黨黨員,從某個角度上來說你屬於大姐管理考察的對象,因此大姐知道你不少事情,你可別奇怪哦!今天大姐就想問問你,為什麽你揣著那麽多心事?”


    “我有嗎?哈哈……”


    “沒有嗎?”


    “有嗎?”


    “難道你沒有嗎?”


    “真的有嗎?”


    “你……我掐死你這小無賴,氣死我了……好端端的談話,讓你糊弄成這樣……我掐死你這詭計多端的小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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