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樸的校長會客廳裏,早已接到消息的蔣介石非常高興,他通知秘書叫來各部門的頭頭,和自己一起接見尋找多時的優秀青年。除了長期在外奔忙的軍校黨代表廖仲愷、有外聯任務的政治部周副主任之外,副校長李濟深、教育長方鼎英、前教育長王柏齡、總教官何應欽、政治部主任邵力子、教授部主任李鐸、訓練部主任嚴重、顧問長白禮別諾夫、工兵顧問互林等九人非常樂意地前來一觀,大家對久久沒有露麵的安毅充滿了好奇。


    簡短的通報之後,安毅被校長辦公廳主任張定理領進會客廳,胡宗南等七人也被一同叫進去。正在匆匆調整心態的安毅臉色有些發紅,兩個多月的修養讓他的皮膚白了不少,因此臉上的紅暈較為顯眼,看到胡宗南等人整齊地敬禮站得筆直,安毅隻好深深鞠個躬表示自己的崇敬與問候。


    頭頭們全都盯著挺拔英俊的安毅細細打量,覺得眼前這個斯文秀氣的小夥子除了頭發長了一些之外,無論身材相貌都令人滿意,謙遜得有點羞澀的表情顯出他的誠懇,與大家想象中瘋狂駕車連闖兩道障礙軋踏一座堡壘的悍勇形象對不上號。


    坐在中央的蔣介石與自己的同僚們相視片刻嗬嗬一笑,會客廳裏立刻響起愉快的輕笑聲,老蔣揮揮手示意胡宗南等人稍息,用他極具特色的官話和藹地笑道:“年輕人了不起啊!龍眼洞一戰給我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你的突然出現,使得整個戰場的膠著之勢被打破,為我軍贏得了寶貴的進攻機會,做出的貢獻非常了不起啊!嗬嗬,我聽說這段時間賀衷寒、陳賡他們一直在找你,兩次見到你你都避而不見悄悄溜走了,這是為何啊?”


    安毅心裏更為緊張,沒想到老蔣知道得如此清楚,一來就問起這尷尬的事情,自己總不能說是煙膏沒賣完沒工夫搭理這幫老大吧?可如今問起了就不能不回答啊!


    安毅嘴巴緊張地動兩下:“這是我不對,我一直在想那天打完戰怎麽人影都不見一個,是不是大家都把我給忘了?後來我才知道,我連人帶車衝進了小河裏,被教導團的工兵抓住機會衝上去,用木頭門板在我腦袋上將就架成一座橋了,留在後麵打掃戰場的人,誰也沒留意黑乎乎的橋麵下還有輛撞得不成樣子的破車子,更不知道那破車裏有我,結果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了,要不是當地農會自衛隊長三伯領著一百多人幫忙,把車子扛上岸連人帶車用牛送回城裏,恐怕我自己還出不來呢。”


    眾人聽安毅說得如此有趣,全都哈哈大笑,就連曆來難見一笑的李濟深也不禁莞爾,都覺得眼前這小子是那麽誠實可愛。


    李濟深突然輕拍額頭,對身邊的老蔣說得:“我現在明白了,前段時間下麵的師長問我,九頭牯牛拉著一輛破車大遊行的奇觀是不是我們軍校組織的?他們的幾支巡邏隊看到遊行的隊伍龐大深受感染,也都參加進去了,遊行完一想竟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遊行,又是哪個部門組織的?我還奇怪呢。那段時間天天有遊行慶祝動輒幾萬人,聲勢一個比一個大,加上公務繁忙我也就沒有繼續留意,沒想到原來是我們小英雄經曆的,你說巧不巧?”


    “這麽說我們攻進廣州城的首個盛大遊行慶祝活動,就是眼前這年輕人發起的?”邵力子驚訝地問道,眾人隨即望向安毅。


    安毅連忙解釋:“不不!那件事誤會了,不是故意的,誰都不知道會變成那樣!剛開始也就熱情的自衛隊幾十號人趕著幾頭牛把我連人帶車拖回城裏,誰知走著走著人越來越多,把自衛隊的話傳來傳去最後變成天大的事情,等進城的時候前前後後的人已經數不清了,我當時在車上把方向盤也嚇得不輕,到了通往我們‘泰昌’商行後院的巷子口,我就求三伯快點趕牛把車拉進去。當時我嚇壞了,至今還後悔不已,早知這樣那輛破車就不要了。”


    眾人驚訝之餘哄堂大笑,胡宗南幾個也笑得東歪西倒的好不容易才站直,足足笑了幾分鍾大家才平靜下來,對眼前的安毅大有好感。


    老蔣摸摸光禿禿的腦袋,對邵力子笑了笑,邵力子會意地點點頭轉向安毅:


    “小安,你的官話非常好啊!我還聽說你的口才很好,性格率真,總是能給朋友們帶來笑聲,剛才你一席話我們都深有同感,哈哈!”


    邵力子忍不住又笑了一聲,邊上幾位老大受其感染又笑了,溫和的邵力子收起笑容,和藹地問道:“你工作的那家商行老板歐耀庭先生,是省港兩地著名的開明富商,也是我們的好朋友,他對我們革命事業一如既往的支持,具有非凡的學識和難得的政治覺悟,聽說歐耀庭先生非常看重你,想必小安在對革命的認識和中山先生倡導的三民主義都有一定的了解吧?”


    安毅知道自己最擔心的事情來了,想來想去都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腦門上沁出一粒粒汗珠。


    老蔣微微一笑:“小安,別緊張,怎麽想就怎麽說,說錯也沒人會笑話你,說吧,大膽點!”


    安毅不由自主地點點頭:“我……我沒認真學過孫先生的三民主義,所接觸到的一些都是從報紙上看到的,我說不好,也不知道該怎麽說……記得我剛流浪到廣州的那天,差點被當成商團軍砍了腦袋,這件事對我刺激很大,病了幾天起不來,後來才慢慢知道商團軍,知道反對革命的陳炯明,知道軍閥楊希閔和劉震寰等等的所作所為。那天我之所以意外出現在龍眼洞的戰場上,是因為我被楊希閔的滇軍用槍頂著幫他們開車送軍用物資準備打仗,我之所以幫他們開了四十四天的車,是因為我要是不去的話,那些無惡不作的滇軍真的會燒了我們老板歐先生的商行,他們征用車子的那天晚上一百多人舉著火把圍住商行,把陳掌櫃給打了,就連六十多歲的九叔也被打了,所以我得跟他們走,不走車保不住,商行保不住,估計陳掌櫃和同事們的命也保不住。”


    安毅說到這裏口幹舌燥,他咽了咽咽喉,擦去額頭的汗:“我就這麽去了,每天在滇軍軍官的監管下往一個個陣地拉貨,有子彈、有麻袋、有大米還有鴉片。龍眼洞戰鬥前的那天晚上,我被命令拉一車麻袋去瘦狗嶺,看到了一千多名被強行拉來折磨得半死不活的民夫,這種民夫在滇軍陣地上到處都是,可別的地方沒有瘦狗嶺的被使喚得那麽慘。卸完麻袋不一會,再也受不了的幾十個民夫突然扔下肩上的擔子和木頭逃跑,滇軍立刻開槍,轉眼間幾十人全都被打死。有個孩子不到十五歲,他慌不擇路向我跑來,火光下我看清他的長相大喊‘別開槍,我攔住他別開槍’,結果,追趕他的幾個士兵沒開槍,站在我身後幾十天來一直監管我的警衛連長開槍了,新嶄嶄的德國駁殼槍一槍就把孩子的腦袋打爆,我已經伸出雙手想抱住那絕對逃不了的孩子,心想攔下了再幫他說情,誰知,他就死在我腳尖前麵,我抱著他腦子亂成一團,熱乎乎的血和腦漿流到我胸口上我才醒來,質問那個警衛連長一句,他給了我兩腳……”


    安毅的眼睛濕潤說不下去,會客廳裏一片沉默落針可聞,方鼎英幾個也拿下眼鏡擦眼。


    安毅吸了下鼻子,接著說道:“當晚就返回西大營,拉上一車鴉片煙土趕到龍眼洞的胡思舜滇軍陣地,第二天天沒亮就遇到了趴在鋸木廠水溝裏的黃傑和宋希濂,他們離開之後我也回到停車的地方想法子怎麽逃走。中午過不久,滇軍一個連工兵搬運彈藥不小心發生爆炸,胡思舜的督戰隊把剩下的工兵全殺了,我乘著混亂的時機也把監管我的那個警衛連長殺了,趁他摔倒擰斷了他的脖子,這是我第一次殺人,一點兒也不害怕,反而很激動。這事被偷偷潛回來的老宋看見了,後來戰鬥越打越激烈,老宋要我幫忙開車衝進敵陣引起敵人混亂,否則黃埔軍傷亡很大,我想著對麵那麽多我的弟兄不知何時被子彈打死,所以就答應了。”


    眾人頻頻點頭,胡宗南、蔣先雲等人萬分感動,大家看安毅的眼神都不一樣了,更沒有一個人責怪他的答非所問。


    誰知此時的安毅已經放開,沒等邵力子和方鼎英再次詢問,就脫口說出一大串令人震驚的話:


    “各位前輩,各位將軍,我剛才突然想起這些至今仍曆曆在目的事情,是因為我知道軍閥是什麽了,特別是看到英國人殺害我們的國人還把軍艦開進白鵝潭耀武揚威之後,我終於知道孫先生的民族、民權、民生的意思。最近報紙上有人把民族主義分成兩種,一種博大,一種狹隘,主張自省其身不主張冤冤相報,大力批判所謂的狹隘民族主義,說實話我很反感,如果真讓我選擇的話,我寧願做個昂起腦袋迎向槍炮的狹隘民族主義者,絕不願意做個把腦袋縮進褲襠裏忍辱偷生的博大者,一個民族如果沒有自己的尊嚴,總是逆來順受,那這個民族就沒有希望了。至於民權民生我認為很好理解,打倒軍閥統一全中國就是最好的實現道路,否則,各地軍閥割據橫征暴斂,時不時為了自己的利益打得你死我活,最終受苦的都是人民,隻有消滅軍閥實現國家統一,才能安穩坐下來談人的生存權、勞動權、發展權和其他權利,才能萬眾一心建設自己的國家,抵抗一切外辱,這些,就是我對孫先生三民主義的認識。”


    眾人驚訝地注視著眼前這位頗為激動的年輕人,對他自己心中的三民主義理解深感震驚,難以想象如此獨特的看法、如此堅定的信念,竟然會出自一個胡子都沒長硬的年輕人之口,他竟然能說出狹隘民族主義、生存權、勞動權、發展權這麽深奧的詞語,而且語句通順實實在在,並對軍閥有著如此刻骨銘心的仇恨,對實現三民主義的道路有著如此執拗、如此直接的理解,讓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議。


    “好!我們沒看錯你,你是個優秀的青年,是個有思想、有見識的進步青年!小安同誌,我現在問你一句話,你願不願意進我們黃埔學習,用紮實係統的知識培養堅定的信念,去實現你心目中的三民主義?”


    蔣介石站起來,雙眼精光閃閃望著安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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