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魚珠碼頭回到城裏,已經是中午一點半了。李鐵奎帶著他的十幾個弟兄在東門下了車,叮囑安毅幾句就列隊離開。安毅獨自駕車沿著沿江大馬路返回,沒到天字碼頭,就被數千遊行的廣州各高校學生浩浩蕩蕩的隊伍攔住去路,安毅隻好稍稍靠邊,跟在兩輛國民政府的小車後麵停下,伏在車窗上欣賞一群群激昂的男男女女和望不到頭的革命標語,“殺死陳炯明”這樣的口號引來萬眾合應驚天動地,安毅卻在想:要是給陳炯明看到聽到,會不會下令開槍?


    幾個龐大的陣營過去,女子師範的遊行隊伍舉著標語大步走來,讓安毅看得大呼過癮,看到那些平時走路都目不斜視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們,此刻臉紅脖子粗地高呼口號,這些或是婀娜苗條或者環肥燕瘦的女生,激動之餘非常投入,聲嘶力竭之下大牙都露出來了,更讓安毅無比佩服的是,舉著沉重橫幅的一個個女生竟然不知道累,這些平時快走幾步可能都香汗淋漓氣喘籲籲的嬌小姐們,這一刻迸發的革命力量令人驚歎不已。


    “咚咚——”


    兩個短發女生捶了兩下安毅的右車門,安毅連忙回頭,看清捶門的人立刻露出迷人的微笑:“金小姐,還有潘小姐,哈哈!初三那天在花市見過兩位一次,原以為你們都還在家裏歡度新春呢,怎麽樣?沒開學就能召集這麽多同學出來逛街啊?”


    “呸!你這油腔滑調的家夥,一點兒革命覺悟也沒有,怎麽能把上萬愛國學生聲援革命軍東征的義舉說成是逛街?虧你還是那麽多黃埔軍人的兄弟,就這種思想境界?”率直的潘慧勤毫不客氣地批評安毅。


    安毅嘿嘿一笑,看到金慧淑不停打量自己的空車廂就知道壞事了,心如電轉托詞開口就來:“哈哈……我這不是開玩笑嗎?其實我也是支持東征的,我那麽多弟兄頂著槍林彈雨上前線,我能不受感動嗎?實話對兩位說了吧,我剛從魚珠碼頭回來,運送的是黃埔軍的一批物資,一路上還碰到老賀幾個領著軍人聯合會的一群兄弟趕去和大部隊匯合,要不是汽車快沒油了,我立刻就讓他們上車,掉頭就開回魚珠碼頭,我還想遠遠仰望黃埔將軍們的風姿呢,可惜,我們掌櫃太摳了,每次都不給足夠的油,遺憾死了!“


    金慧淑頗為失望:“原來這樣,我還想請你加入我們的隊伍,把旗幟都插在你的汽車上遊行呢,看來沒辦法了。不過你很了不起,用實際行動支持了革命事業,值得我們學習,就是……就是你說話好像都沒個正經,經常是幾句挺好的話過後,就會跟著一句胡說八道的話,以後可得改改。”


    “就是!人長得這麽正派,說起話來卻沒個譜,氣死人了!”


    潘慧勤瞪了安毅一眼,拉著金慧淑重新加入遊行隊伍,安毅禮貌地向兩人揮揮手,看著兩個動感十足的身影淹沒在人潮中,情不自禁擦了把汗,心想以後最好別再碰麵了,否則少不了說錯哪句話,又換來一堂政治教育課。


    半個多小時後,安毅開車回到商行院子裏把車停好,一陣狗肉的誘人香味即時傳來,安毅吸了吸鼻子,下車把門鎖好,剛要走向門衛房後麵阿彪幾個的住處,陳掌櫃已經快步走到他麵前。


    “把車鑰匙交出來。”陳掌櫃冷冷地伸出手。


    安毅微微一笑,把鑰匙遞了過去:“回來時被遊行的學生和市民隊伍堵了半小時。”


    “我沒長眼嗎?”


    陳掌櫃不悅地看著安毅:“從今天開始,你不用開車了,這麽貴重的汽車要是被軍隊征用了怎麽辦?我們的八大商行也從今天開始停業,但是你不能休息,必須和阿彪他們一起值班,怎麽排班你們自己商量,聽清楚沒有?”


    “明白了。”


    安毅毫無怨言,心想這樣更好,老子能抽時間買房產去。


    陳掌櫃剛走,阿彪和幾個店裏的夥計立刻圍上來,大家對陳掌櫃的態度非常不滿,一頓埋怨過後都說安毅脾氣好。阿彪惱火地說道:“老子辛辛苦苦燉好一鍋狗肉等你回來,誰知陳四眼聞到香味就過來了,一個人吃掉一大半,完了一句感謝也沒有拍拍屁股進去了,丟佢老母!”


    安毅驚訝地看了看前堂,轉向阿彪笑道:“誰讓你燉狗肉的手藝這麽好?我開車進來就聞到香味了,哈哈!算了吧,下次我出錢你來做,反正我們得日夜排班看守商行和倉庫,機會多的是。”


    大家心裏這才舒服了些,沒有實現諾言的阿彪大方地說道:“你剛出車回來也累了,回去休息吧,明天睡個懶覺,吃完午飯再過來一起商量排班的事,今天我頂班了。”


    “那麽就麻煩大家了,阿彪你知道我住的地方,要是有急事就叫我一聲,我走了。”安毅笑了笑走向後門,和看門老頭打個招呼跨出小門離去。


    回家的一路上,安毅一直在想東征的事情和陳掌櫃的態度問題,不知不覺走過了燉品店,最後不得不折回來,向熟悉的老板娘點點頭買回一大罐燉雞,連大砂鍋一起裝在籃子裏提回去,說好明早再把砂鍋送來。


    剛走到普濟街口,安毅看到一群痛哭流涕互相攙扶著的街坊中間有歐總管的身影,不由嚇了一跳,佇足看了片刻悄悄走到歐總管身邊低聲問道:“歐叔,這是怎麽回事?”


    歐總管擦去老淚,看清是安毅歎了口氣:“小毅啊,我明天也要舉家遷到香港去,東家已經幫我們一家找好了房子,今天來和我這親家告個別,沒想到親家也想舉家跟我到香港,卻又舍不得前年剛買的房子,他們一家也苦,一輩子的儲蓄就是這座房子了,當時還把東莞鄉下的祖屋賣了才湊夠錢的,可如今想賣也賣不掉啊,個個要避難個個賣房子,哪裏還有人來買啊?陰功啊……”


    安毅心念一動,連忙安慰道:“歐叔,其實不用恐慌的,我認為陳炯明打不進廣州城,就放心住在這裏吧。”


    歐叔搖搖頭:“你還年輕,不懂戰亂的苦,要真是陳炯明打回來我們就不急了,忍一忍戰事總會過去,他陳炯明怎麽樣也不會對本省人太過絕情,他也要收稅,也要有人來統治才行,可如今世道變了,外省的軍閥越來越殘暴,他們可不管你什麽廣東人廣西人,在他們眼裏根本沒有鄉裏鄉親,沒有街坊鄰居,我們怕啊!唉……我自己也難,雖然東家幫忙找到房子,可到了香港每一分錢都是保命錢,想幫我親家點兒忙都有心無力,可是看到他們一家老老小小這麽絕望,我心裏難受啊……”


    安毅歎了口氣:“歐叔,你這親家的房子在哪裏?要賣多少錢?”


    “就在這街口進入第二個小院,普濟藥房隔壁就是……小毅,你問我這幹什麽?莫非你知道誰要買房子?”歐叔驚訝地看著安毅。


    安毅笑道:“不瞞歐叔,是我想買,你也知道我一直在下一個街口的潮興街芩家大院租房子住,這幾個月歐先生給我薪水很高,我都存著,加上春節前的紅包,也算攢下點錢,要是不太貴的話,我想想辦法估計能一次付清,隻是不知道房子是不是太大了,太大了我就買不起了。”


    “不不!小毅,要是別人這個時候買房子,我和親家求之不得,可是你不行,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把好不容易攢下的錢買了房子,沒幾天就變成廢墟,這樣的事我姓歐的不肖去做。”歐叔連連擺手:“行了,你回去吧,沒事的,我們再想想辦法吧。”


    安毅抓住歐總管的手誠懇地說道:“歐叔,我相信自己的判斷,陳炯明打不進廣州城來,外省軍閥也不能在廣州城稱霸多長時間,總的來說還是安全的,如果你的親家不願賣這房子就算了,如果真的打定主意舉家遷到香港,那賣給誰不是一個樣?我年紀輕輕的沒那麽多負擔,哪怕真的買回房子第二天就被毀了,我也不會一輩子抬不起頭,總有一天還會在廢墟上蓋起新房,畢竟我年輕啊,你老平時不是總說年輕就是最大的本錢嗎?”


    歐叔歎了口氣:“小毅,你可想好了,真要買?”


    “歐叔,我真想買,但是不能太貴,否則我沒能力。你說吧,多少錢?”安毅此時也不管房子長什麽樣了,他想到的是既然勸不回來,就想法子怎麽樣幫幫這一家人,助人的同時也方便自己,多少錢沒關係都是人掙的,自己一身本事還怕沒能力賺錢?


    “唉……你的強脾氣一點兒沒改,你等等我吧!”


    歐叔走到人堆裏叫過自己老婆,兩人一起把哭哭啼啼的親家母扶出來,站在安毅麵前和聲安慰她:“親家,這是我們商行的小毅,是個懂事仁義的年輕人,以前我和你們說的技術比洋人還好的人就是他,他現在想買你的房子,你說個價吧。”


    滿臉鼻涕眼淚的中年女人立刻擦去淚水:“太好了、太好了,救命菩薩啊……隻要買下多少錢都行啊!”


    安毅哭笑不得,再次溫和地問道:“阿姨,你當初買這房子多少錢?”


    “四百六十塊大洋啊,現在兵荒馬亂的你隨便給個價吧。”


    安毅轉向歐總管:“歐叔,你說說吧,不能這麽含含糊糊的,你明天就要走了,阿姨這一家老老小小的……這個時侯講禮節,不是個事啊!”


    歐叔咬咬牙:“這麽吧,我做主了!小毅,你就給個一百八十塊吧,討個吉利行了!”


    安毅放心地笑了:“這樣吧,我給三百八十塊,也是個吉利數,大家都不爭了,就這麽定下來。歐叔,麻煩你老人家幫忙立個字據,把原來的地契房契一起準備好,再請兩個街坊作證就行,街坊的謝禮我來給,我得先把這雞湯送回去給病人,一個小時後我回來。”


    “唉……喂……小毅,你還沒看房子呢,我們不能收你這麽多錢。”


    “我相信你,歐叔,快去準備吧,我很快回來……”


    安毅說完,人已在十米之外,讓街口的歐叔夫婦和親家的一家老小感動得再次掉淚,歐叔望著安毅的身影消失在潮興街口,嘴裏不停地呢喃:“仁義啊!仁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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