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驚寒眼前漆黑一片,耳畔回蕩著嚴子棋的無奈苦笑,神思卻回到了數十年前。


    數十年前的長青山與眼下迥然不同。


    那時的長青山是修道聖地,山水幽美,林木繁茂,盈盈綠意四季不敗。沒有什麽山寨,也沒有平凡百姓,有的隻是一座時隱時現,超脫於凡塵俗世的道觀。


    時逢亂世,民不聊生。妖魔縱橫,百鬼夜行。


    世外的修者逢劫必出,都紛紛下山,選中自己想要輔佐的明主,共渡此劫。長青觀自然也不會例外。


    “奉陽國主已在山下等了數月,幾番考驗,都算心誠。如今其他修者大多都入世了,再晚怕是要趕不上此劫的造化了。寒兒,今日你便下山,去輔佐那位奉陽國主,斬盡妖魔,在這亂世中尋求自己的造化吧。”


    風聲颯颯的竹林間,長須白髯的老道低歎一聲,拍了拍身旁弟子的肩。


    “是,師父。”素白道袍的青年微一頷首,麵色清淡。


    老道瞅了青年一眼,笑罵:“真是個冰塊性子。”聲音一頓,卻是一笑,“也好,這樣的性子,總不會入了世,就被七情六欲蒙了眼。”


    “寒兒,切記,入世容易出世難,定要守住己心,不忘初衷啊。”


    老道的叮囑聲慢慢落在了身後,顧驚寒穿了一身道袍,手持一柄桃木劍,半點行李也無,就這樣趁著晨光下了山。


    山路崎嶇,撥雲見霧。


    顧驚寒在陣法中繞了不多時,便見到了輕裝簡行的奉陽國主。


    那是個半點沒有國主模樣的人。


    墨衣烏發,跨在馬上,手中把玩著一根柳條,一雙姣好驚豔的桃花眼半眯著,似有些百無聊賴。


    也不知師父那句心誠,是從哪兒看出來的。


    就在顧驚寒隔著稀薄霧氣打量著奉陽國主時,那雙半闔的桃花眼驀地一抬,望向了霧氣內。


    沒有再隱藏下去的必要,顧驚寒信步走出繚繞的白霧,踏著朝陽輝光施了一禮,“長青觀,顧驚寒。”


    逸世出塵,仙人之姿。


    那雙桃花眼中翻湧起無可遏製的震撼與癡迷,然後輕輕一眨,將一切情緒盡數收斂,笑著回了一句:“奉陽,容斐。”


    這才是他與容斐真正的初識。


    而那時他還並不知道,自此一眼始,便是在劫難逃。


    顧驚寒同容斐離開了長青山,一路斬妖除魔,回到了奉陽國。


    爭奪天下,顧驚寒不想沾手,便搬到了容斐的寢宮,隻負責他的安全。


    日夜相伴,朝夕相對,陌生的兩人漸漸熟稔。


    顧驚寒話不多,也沒有太多情緒,許多時候都是容斐在說,顧驚寒在聽。


    偶爾容斐會讓顧驚寒講些斬妖除魔的事,或者山中修煉的日子,無趣平板的敘述全當了催眠曲聽,模模糊糊睡過去前還要嘲笑一句“過得跟個小老頭似的”。


    在顧驚寒看來,容斐是位極好的國主。


    勤政愛民,處事公正,心懷慈悲。他沒有過大的野心,窮兵黷武,卻也絕不會任人欺負,喪權辱國。寢宮的燈常常一亮一整夜,都是容斐在處理政務。


    有時會有些魑魅魍魎鑽進來,意圖謀害容斐,都盡數斬在了顧驚寒的劍下。


    漸漸的,長青山顧驚寒的名聲便傳揚了出去。


    知道了他的來曆,那便有了應對的法門和計策。


    在一次出征中,敵方以數百百姓結陣,困住了不能隨意對普通人出手的顧驚寒。等到脫困而出,容斐已是渾身浴血,奄奄一息。


    顧驚寒用丹丸吊住了容斐的命,日夜兼程趕往長青山,想求師父救容斐。但天有不測風雲,長青山周遭忽發瘟疫,容斐身體羸弱,還未入城,就染上了這疫病。


    就像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容斐垂死,藥石罔效。


    而就在這時,三名修者來見顧驚寒,告知他這瘟疫並非突發,而是天道之亂,天魔降世,若是不能及時封印,那便是滅世之災。他們想讓顧驚寒幫忙,集眾人之力,將天魔封印進一位大功德之人的體內,以功德之力,壓製魔意。


    “當世大功德之人,奉陽容斐。”


    嚴子棋低聲道,“顧天師,奉陽國主既然已經無法醫治,倒不如……”


    顧驚寒胸中平白翻湧出一股怒氣,向來平靜無波的眼中冷光湛湛:“不可。”


    他看向嚴子棋:“別和我說非要大功德之人不可,除此,修者亦可用畢生修為封印天魔……”


    嚴子棋搖頭道:“修者是可以,但要近百年修為才有一線機會,我隻問你,如今這世間還有幾個過百年修為的修者?顧天師,若你幾十年後來說這話,或可一試……”


    顧驚寒蹙眉:“我……”


    “我願意。”


    一道有氣無力卻斬釘截鐵的聲音,將這件事蓋棺定論。顧驚寒隻是保護容斐,沒有反對他的理由,而且他也不知他為何想要反對這位奉陽國主的決定。


    四名修者結陣,將方圓數百裏的疫病之氣聚起,逼迫天魔現身,趁其虛弱,還未成形,封入了容斐體內。


    封印刹那,顧驚寒注意到有兩縷疫病之氣逃出,鑽進了嚴子棋和另一名修者體內。但兩人均未有所感應,也無不適,隻好壓下。


    天魔入體,容斐氣息斷絕之時,忽有回光返照,讓他枯瘦的容顏瞬間恢複了往日模樣。


    他朝顧驚寒伸出手,桃花眼中波光瀲灩,浮光掠影,萬象幽昧,卻隻拓了一人模樣。


    容斐輕聲道:“顧天師,寡人有些冷……能幫寡人……暖暖手嗎?”


    風搖起高台上的層疊紗幔,如萬雪齊舞。


    那隻手蒼白修長,瑩潤勁秀,從紗幔中抬起,停在顧驚寒身前。


    望進容斐的眼中,顧驚寒終於察覺到了什麽,心中驟然一悸。


    怔忪之下,身體僵住,竟不能動作。


    然後,他就眼睜睜看著那隻固執朝他伸來的手輕輕一晃,猝然落下,如雪落枯枝,悄然崩塌。


    容斐死了。


    十年後,亂世結束,顧驚寒將容斐的屍身帶回了長青山。


    因魔氣溢出,長青山淪為凡山,師父死後,長青觀不再,顧驚寒遊曆天下,尋找解決天魔的方法。


    嚴子棋再次看見他,隻說了一句話:“凡人追逐仙者,便如螻蟻欲登天,不自量力,癡心妄想——這是容國主都明白的道理,顧天師,你為什麽看不透呢?”


    “你真的心動了嗎?”


    顧驚寒閉關了。


    一閉關便是數十年,等他出關時,挖了眼,剜了心,卜算出一線轉圜之機,然後,他在長青山腳下擺起了算命攤,等到了轉世的容斐。


    回憶到此為止。


    時隔數十年,嚴子棋再度問出了當年讓顧驚寒避而不答的問題——


    “你的心都掏出來了,眼睛都挖了,還會為了這個凡人心動嗎?”


    現在的顧驚寒該怎麽回答他?


    短短的回憶走神之後,顧驚寒在嚴子棋的注視下竟然笑了笑,“我已有百年修為。”


    “你不才修行了七十年嗎……”嚴子棋茫然了一瞬,旋即瞪大了眼睛看著顧驚寒,難以置信道,“你……天魔封印本不該動搖,是你故意提前破開的?你……你這般拚命修行,是想……以身替之?”


    顧驚寒閉上了眼:“勞嚴天師相助,三日後子時,引天魔出,封入我身。”


    他看不得容斐因著身封天魔,一世比一世壽短,一世比一世淒苦。如果這件事終究要有人來背,那不如是他。


    嚴子棋怔怔看著顧驚寒,閉了閉眼,不再言語。


    三日眨眼即逝。


    第三日,顧驚寒先嚴子棋一步上了長青山。


    延展曲折的山路上,容斐乍一見顧驚寒眼中便湧起了狂喜,正要上前,卻又驀然一停,抬起了手中的弓箭。


    拉弓搭弦,箭在弦上。


    “你究竟是誰?”狂喜被懷疑掩蓋,容斐神色冰冷。


    寒芒直指眉宇,顧驚寒卻恍若不知,一步一步走上來,直到箭尖刺上他的咽喉,滲出一顆細小的血珠。


    “你怎麽……”容斐一驚,忙要收手,卻被顧驚寒一把擒住了手腕。


    嚴子棋發動了前兩日布下的陣法,顧驚寒感覺到源源不斷的陰冷氣息湧入體內,滲入魂魄,令他幾乎渾身凍結。


    隻除了手心這抹溫熱。


    顧驚寒攥著容斐手腕餓手微忪,卻不等縮回去,便順勢向下,將他整隻手裹進了手掌內。


    這時的容斐還小,手比顧驚寒小上一截,被納入手心一裹,便是全然不同的氣息的侵襲。


    容斐終於意識到不對,弓箭一扔,抬起另一隻手抓住顧驚寒的手,“你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顧驚寒感受著手掌內的溫熱,低冷的嗓音柔緩下來,道:“我有事要跟你說,你聽仔細,記清楚。”


    容斐一怔:“你說……”


    “今夜過後,方圓百裏,瘟疫橫行,長青山有藥草名青甘,可控……”顧驚寒開口吐出第一個字時,鮮血便控製不住地從他的唇縫溢了出來,落紅衣襟。


    “三年後,兵亂起,淮城有名將,善弓.弩……”


    “十年後,南方大旱……”


    “十九年後,北河改道……”


    “二十七年後,岐山地動……”


    血染道袍,骨肉脫落。


    “閉嘴!別說了……我讓你閉嘴,顧驚寒!你瘋了嗎!”容斐想要掙開顧驚寒的手捂住他的嘴,雙眼通紅,目眥欲裂。


    顧驚寒死死按著容斐,他感覺到了天魔入體的陰寒,在身軀徹底死亡前,低而快地說道:“你會忘了這一切,隻記得我說過的話。”


    “阿斐,睡吧。”


    容斐倒在了子夜的樹叢。


    “你竟然窺探了如此多的天機……”嚴子棋從林翳間走出來,臉色蒼白,“你不想有下輩子了嗎?!”


    “終歸一死,我希望他餘生順遂。”顧驚寒低聲道。


    有風穿林而過,月影重重。


    嚴子棋看著顧驚寒血肉模糊的屍身,對身後走來的修者道:“沉淵,我真的難以置信……長青山的顧驚寒,竟然死了,死在一個凡人身上……”


    “入世容易出世難。”


    陸沉淵歎了一聲,握住嚴子棋的手,“不過若你是個凡人,也有此一劫,我想必也會和顧驚寒做同樣的選擇吧。誰說他是個冰疙瘩……”


    幽沉的歎息散入風裏。


    “……明明是個至情至性的人。”


    大岐王朝開國皇帝容斐的一生堪稱傳奇。


    容斐年幼失怙,落草為寇,後借一場瘟疫獲取民心,於亂世中擁兵自立。


    艱難時於淮城得名將輔佐,終平亂世,建大岐王朝,定都岐山。


    容斐稱帝之後,手段淩厲,勤勉心善,廣施仁政,百姓愛戴。


    在位期間,賑南方大旱,防北河改道,預岐山地動,攘內安外,堪為千古一帝。


    容斐一生無妻無子,百年後,葬入岐山大墓,陪葬品僅有一塊簡陋木牌,成為史書上一道傳奇。


    同年,長青山上。


    一名麵容冷淡四五歲大的小孩來到廢棄的道觀前,茫然之色於眼底一閃而過。


    白發蒼蒼的老道從觀內走出來:“小孩,怎麽一個人來這荒山野嶺的?”


    “拜師。”


    老道眯起眼:“喔,想當小道士啊,那你叫什麽啊?”


    男孩看著老道:“顧驚寒。”


    “好,貧道可以收下你,讓你留在長青觀。但你須得每日申時在山路上那處竹林等人,等到那人來為止。”老道笑著說,“那人姓容名斐,是你師弟。”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差不多要揭開所有伏筆了……其實都是陰差陽錯qwq不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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