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昆一想到對麵的主帥是蕭乾,便從未想過虛晃一槍,就可以真的在之後的真刀實槍中輕而易舉地拿下百義城。


    但也正因他對蕭乾的了解,仍有些故步自封地停留在蕭乾擅長奇兵緩招,卻並不一定應付得來快打快進。所以他急切地打到了百義城,絲毫沒有顧慮大晉軍隊已呈現出一股隱藏的疲憊。


    百義城內刹那燈火通明,城樓烽煙高揚。


    方才還死寂如沉水的城池,在晉軍悄無聲息地靠近到半裏地範圍時,如打盹的猛獸般,瞬息睜開了猩紅的獸瞳。


    “殺——!”


    無數的火把如洶湧的火海淹沒城樓,鐵甲的碰撞聲仿佛助陣般,鼓噪著震天的喊殺聲,澎湃而強悍。隨著這聲音而下的,便是漫天火雨,弦羽顫動聲幾乎連成一片令人眩暈的巨大蜂鳴。


    晉軍雖說一直在警惕著,小心翼翼地前進,但架不住南越軍實在是太突然了,聲勢嚇人,在他們攻勢還沒徹底擺出來的時候,人家已經開始反擊了。


    匆忙地舉起盾牌抵擋,利箭鑽過縫隙射穿眼瞳,慘叫聲響徹灰蒙蒙的夜空。


    晉軍中的混亂隻有初時的一會兒,將軍們很快發號施令,穩住了自己的部下,朱昆的戰車也出現在不遠處,沒有靠近箭雨火海,但皇帝親自上陣打仗,這對於士兵的鼓舞,是不可估量的。


    投石車如潛行的暗夜獸類,裹挾著巨大的聲響靠近,火石開始填裝。


    這次的攻勢遠比天密關更猛,蕭乾的戰略卻似乎並不如在天密關的時候,隻是一味地嚴防死守。這次百義城的準備卻比天密關還要強些,滾石與圓木準備充足,砸落下一波又一波賊心不死的攻城兵完全不在話下。


    隻是麵對投石車,百義城的守將也不得不暫避風頭。


    百義城前方的地勢並非是像天密關那般廣闊無垠,反而是起伏崎嶇,連接山道,所以投石車想要瞄準便需要耗費更大的力氣,砸出去十個,也不一定有一個能中了城樓。


    蕭乾衝在最前麵,像下餃子似的,一腳踹下一個試圖爬上來挑釁他的攻城兵,同時手上開弓,三箭齊發,幾乎箭無虛發。


    雙方死傷無數,這場激烈的消耗戰,打得天昏地暗,從漆黑一片的四更天,打到日上三竿驕陽似火。


    豆大的汗珠帶著疲軟的倦意和滾燙的鮮血從額角滑落,城下屍體堆積如山,城樓上不斷有士兵矮著身子跑動,將屍體和受傷的兵將抬下去。


    有血積窪,黏黏糊糊地撕扯著蕭乾的靴底。


    他被顧戰戚替下去一會兒,風風火火地跑下城樓,鑽進草棚。頭盔摘下來,裏麵鬢發全濕,揮汗如雨。


    方明玨在草棚裏十分接地氣地給將士們送水鼓勁兒,還跟李冬聊了聊行軍打仗,李冬腿斷了,翹著腳坐著,對著已頗具威嚴的小皇帝支支吾吾,紅著大臉說不出一句完整話,轉眼一見蕭乾進來了,立刻一嗓子:“將軍,陛下找你呢!”


    蕭乾一聽,布滿血汙的臉上露出個痞笑,扯了個濕抹布,摘了麵具一邊擦臉一邊走過來:“你小子,沒大沒小的,在陛下麵前瞎喊什麽?”


    李冬做了個鬼臉,裝死。


    方明玨端了碗水給蕭乾,蕭乾仰頭就灌,溢出來的水澤漫過喉結,滾進衣領,方明玨的視線頓了下,微微轉開,道:“快結束了?”


    蕭乾對一個小兵招了下手,小兵送過來一套衣服,蕭乾邊換邊道:“快了,朱昆也知道我是塊硬骨頭,這回啃不下,是不肯繼續傷筋動骨啃的。他之前被勝利和憤怒衝昏了頭,現下也該反應過來晉軍的氣勢不足,還有半個時辰,就該退回去休養了。”


    說完,衣裳也快手快腳地換完了。


    一身漆黑勁裝,外麵披了件晉軍的鎧甲,臉上的汙痕沒有完全擦淨,令他的麵目仍有些模糊。


    方明玨看了他一眼,心裏咯噔一下:“怎麽穿成這樣?”


    蕭乾很想隨口胡謅個理由,來個先斬後奏,但氣管炎這個屬性已經從裏到外將他泡了個透,方明玨蹙下眉,他一肚子的草稿到了嘴邊,都變成了耿直的大實話:“擒賊先擒王,我要去殺了朱昆。”


    方明玨一把攥住了蕭乾的胳膊,難以置信道:“你瘋了?!”


    蕭乾看了看四周,這麽多雙眼睛炯炯有神的盯著,還真不是個說話的好地方。投石車已經撤了,不用擔心腦袋上空降大石頭,蕭乾便拉著方明玨走了出去,到一處僻靜地方。


    方明玨攥著他的胳膊不鬆開,蕭乾往牆後一轉,飛快地親了下方明玨的嘴,低聲道:“這場仗至關重要,必須贏。彭溪的人送來消息,他們已經埋伏在了晉軍的退路,等下他們撤退,必然大亂,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下次朱昆就會有了防備,再難成事。”


    方明玨緩緩吸了口氣,沉默不語。


    “南越軍與晉軍的差距短時間內難以彌補,”蕭乾沉聲道,“持久消耗下來,輸的肯定是南越。隻有出其不意,方可製勝。”


    方明玨抬眼看他:“這是你早有的打算。”


    肯定的語氣,沒有任何疑問。


    蕭乾不要臉地咧嘴笑,用鼻尖蹭了蹭方明玨的鼻尖:“我怕你擔心。”


    他不僅是怕方明玨擔心,他還知道自己此行是必去無疑,無論方明玨還是他,絕沒有第二個決定。若早告訴方明玨,除了讓他憂怖難受,再沒有其他用處。


    “我不擔心,”方明玨牢牢攥著蕭乾胳膊的手微微抽搐了下,緩緩鬆開,聲音微澀,“如今戰事吃緊,我也明白形勢,不會任性妄為。你以前說的話我一直記著,我首先是一國之君,然後才是方明玨。我不會忘。”


    蕭乾拄著牆麵,靜靜地看著他,慢慢笑了下,“長大了,我的陛下。”


    方明玨垂著微顫的眼睫,輕聲道:“現在長大了,以後還會變老。你可要記得回來看……看看我老了,你還喜不喜歡我……”


    一瞬間心底湧出的酸漲幾乎如楔子般將蕭乾的雙腳釘在原地,他直起身,理了理小皇帝的頭發,轉身走了。


    刺殺一國皇帝,談何容易?尤其是在上次天密關,王詡被刺殺之後,晉軍難道是傻子嗎,還不知道防範?


    但正如蕭乾所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他根本沒辦法放棄這次機會。因為縱使他用兵如神,也無法真的保證可以讓南越打贏大晉,也正是他用兵如神,才明白,現下的膠著局麵都是暫時的,照這樣打下去,晉軍取得勝利,是早晚的事。


    走到今天這一步,不論是國仇,還是家恨,又豈能真的放下?就算他方明玨做個千夫所指的懦弱昏君,帶著蕭乾臨陣逃脫,但又真能躲避著一切嗎?


    這場仗從來不是贏與輸,而是生與死。


    蕭乾必須拿命去賭這一場,以傷換傷,甚至,以命換命。


    方明玨獨自在牆邊站了會兒,直到城外退兵,四處的歡呼聲如潮水般湧來,幾乎將他淹沒窒息。


    “陛下!陛下!陛……陛下您怎麽在這兒?顧將軍正找您呢,晉軍撤兵了,還要您主持大局……”小德子找來,連聲喊他,他淡淡地點了點頭,往外走。


    蕭乾離開,城內的主帥權自然落在了方明玨身上。


    他從未做過這些,但有顧戰戚在旁輔助,方明玨又自有能力,戰後的善後便進行得有條不紊,混亂的場麵很快平靜下來。直到他途經徐慕懷的身邊,徐慕懷愣了下,為他倒了杯茶,雙手遞上。


    方明玨伸手去接,卻在碰到微涼的茶碗時猛地攥住茶碗,摔了出去。


    “嘩啦”一聲碎瓷響,瓷片四濺。


    徐慕懷嚇了一跳,瞬間滿腦門汗,完全想不到自己好心拍個龍屁怎麽還拍龍屁股上了:“陛、陛下……軍中一時熱水難尋,微臣見您手……手抖得厲害,這茶還算溫涼解暑……”


    方明玨麵無表情地坐在椅子上,擺了擺手。


    徐慕懷立刻屁滾尿流地下去了。


    方明玨將手掌翻過來,低頭看著被小瓷片劃出一道細小傷口的掌心,血水滲出些許,染紅了小半邊手掌。他掏出一條帕子來,慢慢擦血,擦著擦著,手掌抬起,連帶著掌心的帕子,一同捂住了眼睛。


    涼的。


    茶水,是涼的。


    木然的腦子瞬間開化了般,方明玨按在眼睛上的手指驟然縮緊,輕微地抽搐著,然後他慢慢彎下腰,從椅子上滑下來,抱住了腿。


    而城外,緩緩撤軍的晉軍中,蕭乾改頭換麵,不知不覺混了進去,扛著槍跟著跑。


    晉軍重氣勢,即便是退兵也喊得聲勢極大,很壯人膽。蕭乾跟著身邊的士兵一塊嘶吼,胸腔如破風箱般拉扯著,吼聲裏像堵了團濕棉花,沉重壓抑。


    跑在他身側的小兵奇怪地看他一眼,小聲低吼道:“老弟!咋地了!喊這麽賣力,可多不出一碗飯!”


    蕭乾臉上黑乎乎一片,摻雜著血汙,表情和麵目都看不真切,隻有一雙輪廓深邃的眼睛,通紅至極,喉頭滾動,嘶聲回答:“……想家了。”


    才離開就想了。


    這真不像個像樣的生離死別,他偽裝得風輕雲淡,固執地粉飾太平,突如其來,又早有預謀。他甚至都沒好好親下小皇帝。所以,他更要好好回去,讓小皇帝咬他罵他,撕扯著他的喉結警告他再也不許以身犯險。


    “陛下有令,全軍靠攏!”前方忽然傳來大喊,打斷蕭乾的神思。


    蕭乾神色一震,翻湧的潮思刹那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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