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修長有力的手從床帳內探出,準確無誤地摸索到一件垂落在幾案上的外衫,勾著手指挑進賬內,悉悉索索的聲響和輕微的悶哼聲傳出來,細弱得如同窗外撲簌簌的葉顫。


    蕭乾披上外衫,手卻仍在被子內有一下沒一下地動著。


    方明玨不堪其擾,半闔的眼挑起來看他,轉頭對著他的手臂就咬了一口,不疼不癢,就是琢磨人。蕭乾拂開他眉間垂落的發絲,親了親他含著濕紅水汽的眼角,沒忍住,又嘬咬了一下,頓時讓那片殷紅更加濃豔了幾分。


    “舍不得了?”蕭乾低啞著嗓子,貼著方明玨的耳邊調笑。


    曖昧的氣息困頓帳中,猶未泄出一絲半縷,連帶著蕭乾靠近的朦朧的五官都無端籠上了動人心魄的光暈。方明玨看得微怔,回過神來,垂了眼,慢騰騰側過臉,用自己的鼻梁蹭了蹭蕭乾的,低聲道:“你若立刻趕回去,便是兩三日都未合眼了。”


    蕭乾享受了會兒方明玨難得的親昵,才歎了口氣,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將方明玨痕跡斑駁的肩頭蓋住,卷起半麵床帳,利落下床。


    外麵已經隱約傳來了人聲,天色快要大亮了。


    “沒事,”蕭乾坐在床沿套褲子,“小德子約莫還有半個時辰才叫你,你再躺會。”


    話音未落,一雙手從蕭乾身後繞過來,從他掌心裏接過褲帶,一勒,然後不緩不急地給他打了個結,身後傳來聲音:“你大可不必趕回去,我安排下,今日便啟程,到了遼東遼西的交界,你作為主帥,自然是要來接駕的。”


    說到此處,蕭乾被美色衝昏了的腦袋終於露出一絲清明,他一把抓住方明玨的手腕,側頭道:“不是說好了嗎?等我入晉,能保證你的安危了,你再過來。如今形勢不算樂觀,朱昆這兩日也該到了,他自幼習武,腳程快些。”


    方明玨就著這個姿勢,探出半個身子,將頭靠在蕭乾的大腿上,“朝內已然穩定,曾子墨和周朝峰一文一武輔佐,澤顥監國,我左右也無甚大事……”


    蕭乾驚訝地捏了捏小皇帝的下巴,笑道:“怎麽著,為了今朝費了那麽大勁,得著了卻又厭了?嘴裏還有沒有一句實話,嗯?”


    方明玨在他大腿上蹭了蹭,轉頭親了下,“想你了。”


    蕭乾聽了,簡直想掄圓了胳膊給自己一巴掌,看看自個兒是不是打仗打傻了,青天白日做什麽春秋大夢。他難以置信地怔了會兒,見小皇帝蹭了兩下猶不滿足,又伸出兩條錯落了紫紅痕跡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腰,才恍然驚醒。


    他將方明玨塞回被子裏,遼西的早間天仍有些涼意,然後轉身半壓上去,親了親那兩片被吻得有些腫的薄唇:“我也想你了。”


    方明玨純黑透亮的眼珠晃著一層淡淡的水澤,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蕭乾的唇瓣。


    蕭乾將人罩在身體的陰影裏,低笑道:“怎麽了?這才幾日不見,這般粘人?一時半刻也離不得,要親要抱……”


    “八十三日。”方明玨突然輕聲打斷他。


    蕭乾一愣。


    方明玨垂眼道:“你離宮至今,已八十三日。”說完,卻不見蕭乾答聲,摟著蕭乾脖頸的手臂不由鬆了下來,唇角也繃緊了,道:“一時情難自禁,這般小女兒情態……”


    “唉……”蕭乾忽然重重歎了口氣,大腦袋一股腦往被子裏一塞,使勁兒往方明玨懷裏拱,拉著他的手去摸自己的胸口,含含糊糊道,“都割給你,都割給你……”


    方明玨被他大貓似的舉動逗笑了,唇一抿,將他推起來,兩人笑著貼了貼臉,一個拉上被子躺回去,一個利落地穿上衣裳,跳窗離開。


    這一夜的放縱快活便如偷來的一般,等天光乍現,便得四散而逃。兩人都清醒得很,胡話說完了,恣意的瀟灑揮霍淨了,該得如何,還是要如何。


    蕭乾眷戀地回望了一眼那扇被他親手關好的窗子,身形極快地避開巡邏的侍衛,翻牆離開了。


    他心知肚明,方明玨的禦駕親征是實打實的精心籌謀,而他的百裏縱馬,則都是他任性搶來的,多不得一刻耽擱。戰場瞬息萬變,現在的南越軍還離不得他。


    蕭乾趕在城門剛開的時候溜出了城,城外留了馬,出城便是快馬加鞭,往回趕。


    一路朝露伴塵霜,掠濕了蕭乾的發鬢,隱約擦白。


    從清晨奔至夜幕,終於是又趕了回去,還沒到營地,蕭乾就看見一隊人馬在山腳下等著,火把燃著,如夜色裏飄搖的星火。


    高衡遙遙地呼喝了一聲,少年興高采烈的。


    蕭乾到了近前,一拍高衡的肩,“喲,能起身沒幾日,就坐不住了?”


    高衡笑嘻嘻,看著蕭乾眼睛發亮。蕭乾見怪不怪,拍拍他,便跟孫長逸邊打馬往前走,邊說話。


    以前蕭乾的身份還沒暴露前,這幫人看蕭乾雖然也算是敬佩他的本事,好奇他的神秘,但別的都談不上。但現下一經戳破,蕭乾可算是收獲了一大批對他崇拜不已的小弟。畢竟這些在蕭乾死後仍留下的人,本來就是蕭大將軍的迷弟。


    而關於蕭乾身份暴露的事,經過這麽久也已調查清楚。


    其實顏知秋當初的懷疑隻不過是佐證罷了,真正的緣由還是霖鈴的出賣。霖鈴雖未猜出蕭乾身份,但卻陰差陽錯,將蕭乾隨手練的沒來得及燒毀的字送到了朱昆手上。


    朱昆早有懷疑,卻隱忍不發,直到顏知秋身死,這根線終於得到了印證。


    顧宴得知自己幫了倒忙,歉疚不已,但這等事,誰又能說得準?


    “前方來了消息,”孫長逸道,“朱昆已經到了晉軍中。”


    蕭乾臉上籠著濃重倦色,眉眼卻神采奕奕,“來得快,也未必不是好事。”


    孫長逸看他一眼,低聲道:“依照朱昆的性情,勢必要拿下天密關。天密關經之前一役,還未修繕完畢,難以再扛一遭,就算有皇上帶來的五萬大軍,也很難保下。”


    畢竟朱昆也不是一個人赤手空拳來的。大晉在兵力上,確實優勝於南越。


    蕭乾沉默了片刻,道:“棄天密關,退守百義城。”他這句話說完,不等孫長逸開口,又道,“我之前讓你送出去的那封信,何時送走的?”


    孫長逸張了張嘴,一腔話語咽回去,道:“這兩日晉軍封鎖不嚴,前日夜裏我命人分三路送出去了,不出意外,今晨便到了。”


    蕭乾笑了:“好啊,這回請朱昆玩個大的。以往沙盤陣演,都是我讓著他,他莫不是還真以為自己有幾分用兵打仗的才幹?可醒醒。”


    孫長逸有點無言,他怎麽記得蕭乾和朱昆從小到大的沙盤陣演,贏的都是蕭乾?想著,還有些同情朱昆了。


    仿佛從一認識小蘿卜丁一樣的蕭乾開始,朱昆就一直處處被壓一頭。一個皇子,哪怕當時再不受寵,卻竟然不如一個將軍家的孩子在老皇帝麵前討得喜歡,這可是奇恥大辱。也就是朱昆從小心機深,一副溫良恭儉讓的形象,忍得滴水不漏。


    後來十歲出頭的蕭乾被送出京城,到了戰場,朱昆以為自己可算苦盡甘來,喘了口氣,再不用活在別人家的孩子的陰影下了,卻不想,沒幾年蕭乾在戰場上的威名又傳了回來。他不僅要壓下一腔嫉恨,還要假惺惺哥倆好地去拉攏這位少年將軍。


    可不容易等到登基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卻還要依仗蕭乾平天下,定四方。朱昆一直在忍,一直在等,直到四方平定,直到他在民間的書冊上看見一句話——


    時人不知聖上歲庚,卻常念將軍誕辰。


    殺機早有,此時難耐。


    每每回想起蕭乾震驚憤恨地看著他,唇角淌下一縷又一縷黑血的場景時,朱昆向來平靜的心便激動得難以自持。他終於將這個名字從頭頂抹除掉了,恨不能仰天長嘯,下旨普天同慶。


    但這才過了多久,這個名字的主人,又回來了。他是厲鬼,來找他索命的。


    朱昆從睡夢裏驚醒,猛地睜開雙眼,脊背緊繃了一瞬,又悄無聲息地鬆緩下來。他平靜地抬手抹了下額頭,一手的冷汗。


    賬外已亮了,他翻身起來,屏風外的小太監聽見動靜,進來伺候。門外候著些時候的幾位主將也得了召見,魚貫而入。


    朱昆坐在桌邊,就著小菜喝一碗白粥。


    他昨日來到軍中,雖少時練武,但到底荒廢太久,身子骨連日折騰,有點挨不住,便早早歇了,沒來得及見這些人。如今打眼一看,見這幾人神色各不相同,怯怯者,桀驁者,默然者,諂媚者,一眼便知,人心各異。


    幾句場麵話過去,其中那個麵色桀驁不馴的似是忍不住了,瞅了朱昆兩眼,竟直接開口道:“陛下,近日軍心不穩,有傳聞說蕭大哥是您殺的,這事是真的嗎?”


    此話一出,賬內所有人頓覺一陣冷風刮過脖子,項上人頭晃晃悠悠,馬上就要掉了。


    另外的將領大驚失色,沒想到這位仁兄竟如此憨直,他死不要緊,拉著他們死可就是天大的罪過了。所有人惶恐跪下,正要說話,卻見朱昆筷子往碗上一扣,清脆一聲,震得人冷汗如瀑。


    朱昆也果然不負眾人所望,輕描淡寫,眼也沒抬道:“拉出去,斬了。”


    既然軍心不穩,人心有異,那他就把這些異心一個個全給斬了。他大晉就是人多,少這麽一兩個無關緊要的小將,還能鬧出什麽來?


    而且他砍人是因著以下犯上,可並非是承認了謀害蕭乾,更何況就算他殺了蕭乾又如何?君臣有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還能翻出花來?


    議事在戰戰兢兢的氛圍裏結束,膽小受怕的年輕將軍一出主賬,就擠進了一直沉默應諾的國字臉將軍的營帳,拿起茶壺來就往嘴裏灌,喝夠了一抹嘴,一臉悲痛憤怒地壓著聲音道:“皇上……這是瘋了嗎?!”


    國字臉將軍不說話。


    年輕將軍坐下又道:“張華雖平日有些愣,卻絕不是莽撞之人,今日怎的……”


    國字臉將軍往茶碗裏倒了點茶水,手沾濕了,在桌上寫了一行字。


    年輕將軍一看,猛然抬頭盯著國字臉將軍,便見他一直緊閉的嘴抿了抿,歎出一口氣,苦澀道:“隻當他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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