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呢?”


    方明玨左右看了眼,吩咐道:“收拾幹淨了。”


    天漸漸暖了,蕭乾便不愛軟塌,反倒常席地而坐,方明玨補上一句,便生怕留下了碎瓷,讓蕭大將軍屁股開花。


    小德子這麽久禦前侍奉,儼然是個長了眼色的好公公了,但此刻他卻恨不得自己這眼色倒退回幾個月前,做個無憂無慮的二愣子。


    然而這並不可能,於是德公公便隻得硬著頭皮道:“陛下,皇後娘娘……回冷宮了。”


    方明玨往殿內走的腳步一頓,視線在櫃子與床頭掃了一圈。當看到床上隻有孤零零一床被子,唯一的那隻枕頭不知所蹤時,方明玨終於確認小德子並沒有那個膽子欺君罔上。


    蕭乾確實又卷了鋪蓋,回娘家了。


    小德子支支吾吾又道:“娘娘說……他吃醋了。”


    方明玨心裏咯噔一下。他聽出了這話裏的戲謔意思,但還是摸不著這人命脈。真情假意,往往還就藏在玩笑之間。


    他在原地站了會兒,自己換了常服,去禦書房批閱奏折。


    近日來楊晉的人手頂了上去,雖說個個不頂用,但還算得上各司其職,未曾讓南越眨眼便亂了套,所以方明玨的案頭,奏折便肉眼可見地少了一大堆。


    方明玨直到夜色降臨,才處理完大半公事,他揉了揉眉心,摸到一本軍務折子。


    字跡宛若瘸了腿的蜘蛛爬的,還通篇廢話,驢唇不對馬嘴。南越將領的學識真的是極其令人糟心。


    這樣的折子若是皇後看了,想必不是破口大罵,便是陰搓搓地朱筆一點,一個“閱”字寫得仿若畫了個大王八,任誰看了都得氣個仰倒。


    方明玨這般想著,一回神,竟是自己握著筆,畫了個荒唐至極的小烏龜。


    那小烏龜還瞪著兩隻紅彤彤的小眼睛,似是不滿控訴。


    方明玨盯著看了會兒,扔下奏折,起身往外走。


    小德子一看這架勢,心裏一時還有點打鼓。雖說皇上皇後時不時就要來上一出,但總覺著今時不同往日,像要出什麽事似的。


    他不敢懈怠,忙匆匆跟上。


    從頌陽殿到冷宮這段路,蓋因小皇帝實在是常來常往,蕭大將軍生怕人黑燈瞎火不看路出了閃失,便十分心機地把這一路的宮燈都命人修好了。


    往日黑漆漆一條宮道,如今卻燈火如龍,一路蜿蜒。


    方明玨很快到了冷宮。


    冷宮清寂,四下無人,連霖鈴都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陛下,此時正是用膳的時辰,娘娘說不準去了禦膳房。”小德子忙道。


    方明玨擺擺手,向後繞去,見一間小屋子亮著燭火,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站在窗前,似乎正坐著,盯著桌麵。


    小德子閉嘴,還沒來得及挽救一下自己的言論,便見方明玨三步並作兩步上了台階,卻不敲門,反而走到窗前,對著那窗上的人影躊躇了會兒,低低喚了聲:“蕭乾。”


    春夜風大,小德子隻聽了個模糊的音,便全都被風吹散了。他覷著方明玨神色,不敢上前,反倒退到了遠處。自家主子小兩口說個體己話,他要還沒眼色地在那兒發光發熱,哪還真是嫌命長了。


    但方明玨此刻卻沒半點心思理會他。


    方明玨注視著這人影,見他無動於衷,仍低著頭,心裏一鬆,卻又一空。


    他抬手按住窗台,冷宮年久失修的木框裂出毛刺,紮得他掌心刺痛,神智卻越發清明,“朕……我對董姝,並無半點思戀。兩年前接近她,也無非是為了父皇駕崩之事。”


    人影依舊不動。


    方明玨緊繃的聲調卻慢慢鬆了:“父皇駕崩之時,董將軍任羽林衛統領,知曉諸多辛秘。兩年前,未見董姝之前,我隻是懷疑,並未有何證據。但我曾無意間聽董姝談及,她突然認祖歸宗,並非偶然,而是因她身上有一樁大秘密,關係先皇……”


    從未與人談及這些,方明玨語氣有些僵硬,手指縮緊,木刺紮進了掌心。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呼出一口白霧,“常裕祿若不死,總有卷土重來一日。你……莫要疑心我。”


    若是蕭乾真的在此,絕對是忍不住要一腳踹開窗,把難得坦誠一把的小皇帝抱進屋好好疼愛一番。然而,蕭大將軍此刻還駐守在董姝的房頂上。


    於是,方明玨低了頭,服了軟,甚至吐露了心聲,卻隻得一個不動如山的背影。


    四麵清冷,寒風穿廊而過。


    方明玨打了個寒戰,將下巴縮進披風的毛領裏,按在窗台上的手掌鬆了,抬起來,垂落回袖子裏。


    他麵色冷了,往後退了一步,正要轉身,卻見屋內似乎進了陣風,一陣的燈火搖晃,那背挺得筆直的人影,啪嗒一聲,倒了。


    方明玨臉色陡然一沉,一把拉開了窗戶。


    窗子本就是虛掩著,輕輕一拉便開了。裏麵正對一張桌子,桌上一個小泥人傻呆呆倒著,旁邊的燭台特意被挪到了遠處的椅子上,遠遠投過來一片光。


    一腔真情全給了個泥菩薩,方明玨不知該笑還是該哭,隔著窗探手取來那泥人,在手裏捏了捏,**的,還咧著嘴笑,跟那個臭不要臉的一個德行。


    在泥人腦袋上狠狠打了兩下,方明玨轉身:“去鳳儀宮。”


    蕭乾不在冷宮,也不在頌陽殿,這麽晚也不會去演武場,那便隻可能是到鳳儀宮刺探敵情去了。


    想到蕭乾跟徐慕懷對坐下棋,掉了褲子的場景,方明玨的腦仁就一陣陣的疼。


    蕭大將軍此時半點不知自己錯過了小皇帝的真情流露,還百無聊賴地趴在屋頂,貼在瓦片上的耳朵都要被凍掉了,也隻是聽那位董小姐震天撼地的呼嚕聲。估摸著這位董小姐再打一個時辰,能把房頂的蟑螂都給震幹淨了。


    總這樣等下去不是辦法,蕭乾還等著半夜去頌陽殿偷香竊玉,不可多費時間。


    他皺著眉思索半晌,突然眼神一動,瞄見了隔壁徐公子那當窗賞花的清弱身影。


    “妙計!”蕭大將軍一拍腦門,竄進了徐慕懷的房間。


    徐慕懷正一邊賞花,一邊為心愛的宮女偷偷畫像,卻不想後窗一動,蹦出來個江洋大……“皇後?”徐慕懷心頭一跳,直覺沒好事,同時裝作漫不經心,扯來一旁白紙蓋上畫作。


    但蕭大將軍明察秋毫,豈是這麽容易糊弄的?


    蕭乾一個淩波微步衝上來,直接伸手一抽,畫像便到了手。他定睛一看,轉身避開徐慕懷搶奪的手,將畫一卷,塞進了懷裏,瞪了眼徐慕懷。


    沙場磨出來的氣勢瞪個小弱受自然不成問題,徐慕懷手一僵,默默縮了回去。


    蕭乾走過來拍拍徐慕懷的肩,和藹道:“天冷了,多加件衣裳。你看你,都凍得發抖了。”


    徐慕懷:“……”那分明是被你惡心的!


    把柄在人手,何況這位還自居嶽父,徐公子敢怒不敢言,皮笑肉不笑:“皇後娘娘深夜造訪,不知所為何事?”


    蕭乾一笑:“據聞有人覬覦我家小孩,本宮便來看看是哪個小太監這般膽大包天。不管是不是太監,本宮都能讓他變成太監。”


    徐公子雙腿一並,麵色肅然:“但憑皇後吩咐。”


    蕭大將軍下巴一抬:“去跟隔壁的狐狸精會會。”


    徐慕懷一早便聽說皇上的心上人住進了鳳儀宮,現下聽見蕭乾的話,立時便明白了。他鬥誌昂揚,決定為了自己的幸福而戰,正要出門,房門卻被蕭乾伸手一壓,“等等。換身打扮。”


    半刻鍾後,徐慕懷穿著一身水色掐腰的單薄衣衫,一張比尋常女子還要柔美幾分的麵容施了妝,碧玉簪挽著發,好一朵弱柳扶風的小白花,單從姿色上便碾壓了隔壁顧影自憐的臭糞球。


    蕭乾藏身窗根,徐慕懷去敲門。


    “誰啊?”董姝被吵醒。


    蕭乾十分“粗心”地未來得及給她配幾個宮女,於是董小姐便隻得親自起床,擦了口水來給人開門。


    “是我。”徐慕懷淡淡應了聲。


    董姝聽出來是今晨搬入宮時,另一間偏殿那個小白臉的聲音,本不欲理會,但又想到自己在宮中毫無根基,兩眼一抹黑,不如打探一番,便整上一副喜笑顏開的溫柔相,開了門。


    一朵比她更加茁壯的白蓮花出現在門外。


    董姝一怔。


    徐慕懷瞄了人一眼,突然一腳把董姝踹進了門裏。


    董小姐半點沒有將門虎女的樣子,一屁股坐地上,疼白了臉,“你竟敢踢我!”


    徐慕懷進了屋,把門一關,笑眯眯道:“踢的就是你。”


    董姝臉色一變,正要爬起來,卻又被徐慕懷一腳踹倒,“你!”


    “你什麽你?”徐慕懷趾高氣揚地抬著下巴,“別以為我不曉得你打的什麽主意。陛下的心上人?嗬嗬,你照照鏡子,看看你那張寒酸的老臉,你配麽?陛下不喜皇後娘娘五大三粗,但若論美貌,你還比得上我嗎?”


    聽牆角的蕭乾:“……”一個男人跟個女人比容貌,還沾沾自喜?


    蕭大將軍覺得他的宮女可能並不需要一個貌美如花的媳婦。


    董姝向來自恃容貌,此時盯著徐慕懷的臉,恨不得拔下頭上的簪子狠狠戳上兩下,但她並非是個蠢得沒邊兒的,臉上猙獰神色一閃而過,便捂著臉,突然期期艾艾地哭了起來。


    “草民初來乍到……不明不白進了宮……沒半點名分,怎敢肖想……”美人梨花帶雨,然而筆直的徐公子卻偏生喜歡霖鈴那樣的糙漢,半點看不進眼裏。


    “少跟我來這套,”徐慕懷隨手倒了碗茶,“你進宮若不是打的陛下的主意,又何苦冒著杖責二十的風險,來挑這事?你可糊弄不了我。”


    董姝含淚道:“公子錯怪草民了!草民……草民是對皇後娘娘一見傾心……”


    “噗——!”徐慕懷一口茶全噴董姝臉上了。


    他噴完了,見董姝一閃而過的陰狠神色,又想到這位女俠的狂言,心一橫,抬手便摔了手裏的茶碗,然後捏起片碎瓷,在脖頸上飛快地劃了道,推開門便往外踉踉蹌蹌地跑,大喊道:“救命……救命!”


    原本對老人欺負新人視而不見還等著看熱鬧的宮人們大驚失色,忙紛紛上前攙扶,又焦急地著人去請皇後娘娘。


    皇後娘娘沒來,皇上先來了。


    方明玨一進門便見亂作一團,見徐慕懷捂著脖頸,一片殷紅,忙叫禦醫來。


    屋內,董姝完全未反應過來,見徐慕懷衝了出去,想要追出去辯解,但見宮人們氣勢洶洶,心頭一緊,便趕緊關了門落了閂,匆匆往裏屋跑,跑到一半,卻聽外麵山呼萬歲,麵上喜色剛一露,頸後便驀地一疼。


    蕭乾一手拎起暈倒的董姝,把人往床上一扔,開始尋摸。


    若是未曾與小皇帝認識,他或許對小皇帝心儀此人還能信上一二,但既是彼此傾心了解,蕭乾再一見董姝這德行,便明白,當年之事,恐怕遠非表麵那般簡單。而小皇帝將人帶進宮,也絕非舊情難忘。


    但人進來了,他若像個木樁似的沒反應,恐怕立時便得露餡。


    而他也好奇得很,這董姝究竟打的什麽主意?前兩日還勾搭他,今日便又要入宮,女人都這麽善變?而且,她身上又有什麽東西,是小皇帝想要的?


    蕭乾將屋內翻了一遍,一無所獲。


    這在意料之中。畢竟董姝今日剛住下,心還沒安定,又怎會把緊要的東西安排進來?但若要讓他搜身……


    蕭乾呲了呲牙,覺著惡心得慌。


    他聽見屋外響起方明玨的聲音,深知得速戰速決,便在屋內繞了一圈,拎出癢癢撓。


    拿著癢癢撓,離得遠遠的,蕭乾像戳屍體似的,在董姝身上戳來戳去。


    戳到腋下時,他的手一頓。


    此處不似其它地方布料柔軟,卻好像有什麽東西厚了一層。


    蕭乾找了把剪刀,正要剪開董姝腋下的衣物,卻聽見一陣腳步聲快步而來,眨眼便到了門前。蕭乾來不及跳窗,身形一貓,鑽進了床底。


    進來一雙雲紋錦靴,後跟著幾名宮人。


    “等會叫萬太醫來瞧瞧,”方明玨道,“等董姝醒了,送去甘泉宮。”


    “是。”小德子應著去了。


    方明玨看了董姝一眼,視線一轉,卻看見了旁邊的癢癢撓。他往床邊走了幾步,俯身正要撿起,卻忽然身形一頓。


    但隻是一頓。


    方明玨手指一伸,撿起了癢癢撓,放到一旁,走出了門。


    床底的蕭乾鬆了口氣,他也顧不上再找便跳窗離開,生怕等會宮人往來,露了行跡。一國之母當到這份兒上,也是很不容易了。


    徐慕懷製造出的機會平白浪費,但蕭乾心中仍確定了些事,便轉頭去了頌陽殿。


    方明玨比蕭乾先一步回來。


    蕭乾繞路先去了禦膳房,端了熱乎乎的兩碗湯圓,進門給小皇帝盛了滿滿一大碗,塞人手裏,“暖暖手。”


    方明玨微透著點蒼白的臉在熱氣後,熏得黑白分明的一雙眼,迤邐出些微桃花色的紅。


    這紅撓人心肝,微微一顫,水波流轉地望向他:“你不氣了?”


    蕭乾笑著捏他下巴,“你還盼著我氣?”


    “怎會。”方明玨眼睫垂下,細密纖長,沾著蒙蒙的水汽,他隨口說了幾句朝堂之事,便自然而然道,“聽說安昌侯夫人大病初愈,便四處赴宴,言說幼子曾有一門婚約……”


    蕭乾伸長了勺子,從方明玨碗裏偷來一個湯圓,又很沒生意頭腦地還回去兩個,老神在在道:“幹我何事?”


    方明玨話到嘴邊,寒風裏尚且瑟瑟發抖的坦誠,卻忽然在這暖人心脾的水汽裏蒸發殆盡,又彎彎繞繞,口是心非地成了一句:“男子……哪有不想妻妾成群,兒孫繞膝的?若你……”


    若你真同我在一處了,以後便絕了子嗣,沒了妻妾,哪怕多看一個女子一眼,我都要嫉恨出一腔毒蠍心思。


    你可想好了?


    這話當真是矯情得厲害,難以啟齒。像是平白矮了一頭,上趕著去剖開一顆不明不白的心。方明玨自娘胎裏出來,頭一遭想說這麽些惡心話,但一股異樣的羞恥,卻令他微微一頓。


    恰是這微微一頓。


    蕭乾端著碗的手微微一顫,熱湯緩緩傾出,流到他手上,燙紅一片。但他卻毫無所覺,隻怔怔看著方明玨,見他垂目不敢看他,終是無聲地苦笑了下,閉了閉眼。


    旗開得勝,便已想到了子嗣皇位嗎?縱是心悅,也要大局為重。


    合該如此。


    將滿目狼狽收拾好,蕭乾不顧燙,將一碗湯圓囫圇吃了,熱燙滾到肺腑,全成了冷沉沉的冰疙瘩。


    他淡淡開口:“陛下言之有理,南越的江山……豈能無人承繼?男女之道,陰陽調和,才是正理。”


    方明玨微啟的唇一顫,猛地抬眼看他,深吸了口氣,盡力平穩道:“你……真作如此想?!”


    蕭乾隔著熱氣辨不清他神色,但聽他聲音冰冷,心便也跟著冷了,但狠話要出口,卻終究不忍:“陛下事成,廢後也罷,如何都好,微臣總不會攔著。隻是若是讓微臣還當著皇後,看後宮佳麗三千,恐怕陛下就得日日見血濺三尺了。”


    方明玨神色一動,突然放下碗撲到蕭乾身上。


    蕭乾下意識伸手接住,還習慣成自然地將人一摟。


    待到反應過來要鬆開,卻見方明玨一仰頭,咬住了蕭乾的下巴,狠狠一下,還不容蕭乾吃痛,便囫圇地吻了上來,軟乎乎的舌頭全然不似主人的清冷自持,蠻橫地往蕭乾嘴裏鑽。


    等蕭乾要去捉,那舌卻又靈巧地避開了,濕漉漉地舔著蕭大將軍的嘴角。


    小皇帝瓷白的臉近在咫尺,細密的眼睫布下弧長的陰影,微一抬,卻泄出一絲迫人的冷光,死死盯著蕭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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