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陡然平靜。


    楊晉忙著安插人手頂替常太師的人,方明玨恍若未覺,隻一心操持著春試再次舉行。


    一大批鮮嫩的學子入了翰林,這回沒了作妖,方明玨雷厲風行,狠狠拉攏了一大批學子心。


    他未急著與楊晉爭鋒,將這些學子安排入朝,而是全讓他們去了翰林院或窮鄉僻壤,如滴水入了汪洋,頃刻消失不見。


    布置完這些,方明玨才有心思拿起早就藏進暗格裏的一封密信。


    之前蕭乾交待陪同前往遼東的人的身份的信函,他當麵未看,但事後終是忍不住,拆了。


    一個許久未曾入過他的眼的名字出現在紙上,令方明玨一貫清淡的麵容閃過難以掩飾的錯愕。他想不到竟會在此處,看見這個人的名字。


    大晉鎮國將軍,蕭乾。


    這個名字,可真是南越的克星。


    也是如今這還算太平的盛世裏,最耀眼的那顆將星。隻是狡兔死,走狗烹,蕭乾恣意張揚,朱昆又沒那個容人之量,終還是昏聵蒙頭,毒殺了兄弟。


    方明玨記憶中與蕭乾隻見過一麵。


    那算得上他短短二十載裏最屈辱的幾個日子之一。南越國破,大晉鐵騎兵臨城下。若非他那時在大晉動了手腳,讓朱昆對蕭乾疑心陡重,不放心他接管南越,連下數道聖旨逼回,恐怕南越從那日起便要在這世上抹除。


    他記得那日。


    洪鍾鳴顫,淩霄殿的大門應聲而開,當先一人勁裝覆甲,大步流星地邁了進來。光如浪湧,簇擁在身後,有風灌進,揚起他烈烈如火的披風。


    這人便也如烈火般,眉目意興飛揚。


    手一壓,拋下卷書,懶散無謂道:“簽了,老子好回家吃頓好的。你們南越的飯跟人似的,娘娘唧唧,沒滋味。”


    方明玨這麽一回想,頓覺這副吊兒郎當的氣人樣,與肖棋足有十成像,恨不能讓人噴他一臉爛墨水。莫非……一個蕭,一個肖,還真有血緣關係?否則,蕭乾的人,又為何會被肖棋驅使?


    方明玨想著,又將這信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才起身換了衣袍,誰也未知會,拿了一座偏僻宮殿的後門鑰匙。


    出門,便有一輛早已等候的馬車過來,將人接走了。


    馬車晃晃悠悠駛過正街,沒入偏僻的街道,往城門外而去。路過城門時,一名女子小心地閃躲了下,低垂著蒼白的臉,交了入城費,擠在人群裏,快步進了城。


    女子穿著一身素藍的衣裳,外麵裹著厚披風,兜帽罩在頭上,隻隱約露出毫無血色的雙唇。她背著包袱,挨著街邊兒慢慢走,走了不多時,腳步一轉,拐進一條小巷。


    在人群裏跟著人的男子眉頭一皺,加快腳步,也追了進去。


    頭頂日頭正旺,男子剛拐進去,卻便沒了身影。


    不多時,女子從一扇門裏出來,碾了碾地上的鮮血,將男子身上的腰牌塞進懷裏,脫了披風,罩上一件水紅的外衫。


    雙手一邊利落地在腦後挽了個發髻,腳下一邊不停頓,不緊不慢地從另一頭走出了巷子。出去前,還不忘從牆邊順起一個籃子,挎在胳膊上。


    她挎著籃子再次來到城門口,在個攤子前挑釵子,然而看了還沒幾眼,便有一道窈窕身影走過了城門。


    女子笑了笑,迎麵走上去,正好與人一撞。


    東西撞掉了,女子俯身去撿,“這位小姐,這可是你掉的釵子?”


    籃子上的布微微掀開點,露出一塊腰牌的一角,依稀模糊是個“常”字。


    對麵的人變了神色,蒼白的臉頰上湧上點血色。那女子對她一笑,沒再說話,轉身往一處偏僻暗巷走,她未及多想,腳步踉蹌著跟了過去。


    “董姝,”女子入了暗巷,神色也淡了,“太師命我來接你。”


    董姝,便是剛入城的女子,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張溫婉清麗的麵容,兩頰凹陷,卻是形容憔悴。她急切道:“太師當真願意助我?”


    女子含笑:“那是自然。方明玨昏庸無道,性情很辣,明明有龍陽之好,當初卻偏要強占於你,如今勢起,恐又要對你下手……”


    董姝麵色一白,眼底恨意如潮,壓得眼眶瞬間通紅:“姐姐當我……為何前來京城,求助太師?幾日前我尚有夫有子,卻一夜之間滿門被滅,夫死子喪……”


    女子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驚愕:“這……”


    “這便是那狗皇帝做的孽!”董姝恨意滔天,姣好的麵容一時都有些扭曲,她的嗓音裏帶著哽咽,“那哪裏是什麽強盜!別人我不認得,那其中一人便是蒙了麵,我也分毫不會認錯,正是那狗賊身邊的侍衛!”


    女子心中哂笑,麵上卻花容失色:“堂堂一朝皇帝,竟做出此等事來!”


    “當年之事我已承諾,他卻非要趕盡殺絕,”董姝滿目的仇恨慢慢攏進眼底,如層層疊疊的暗雲,麵上卻微微一笑,溫柔極了,“如今正好,我孤家寡人,便是天不怕地不怕了,舍得一身剮,還不能將他這皇帝拉下馬嗎?”


    “妹妹節哀。”


    女子安慰了一聲,便惡寒得不行,實不想與這人演什麽姐姐妹妹的瓷器花情誼,她又頗有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輕蔑。明明是常裕祿派人做下的,這董姝卻瞧不出分毫,也是活該被人利用。


    女子嫉妒又快意地想了會兒,將一包銀子塞進董姝懷裏,柔聲道:“妹妹別傷心,太師知曉此事,定會助你報仇雪恨。此等惡人,也絕坐不了帝位長久。”


    董姝感激涕零:“隻要能報仇,不論太師有何吩咐,董姝自是不有二話。”


    女子笑笑,又領著董姝去了座小院子,暫時安頓她,留下些吃食,才轉身離去。


    董姝坐在桌上看著一桌飯食,手指在袖口一摸,抽出兩根銀針來,挨個在飯菜裏試了一遍。沒毒,但她卻冷笑一聲,將一碟碟飯菜全都倒進了井裏。


    “常裕祿……又算得個什麽東西?人死了就死了,我放了一把大火尚且不心疼,哪兒來的你貓哭耗子呢?”董姝輕聲說著,“若是人不死……我還真能窩在那荒郊野嶺,當一輩子村婦嗎?”


    她看著井水裏的自己,尚是雙十年華,猶稱得上年輕貌美。


    伸出手指捏了把自己的臉,董姝自顧自笑了:“還得再瘦些,入了宮……他才能更心疼我些……”


    董姝相信常太師必會讓她入宮去攪風攪雨,但她未成想,常太師的人根本沒見著她。那與她接頭的女子,轉身便換了衣著,進了一間琴閣。化了妝容,蒙上麵紗,竟是一位風姿綽約的琴姬。


    若是蕭乾在此,定會一眼便將人認出來。


    因為這琴姬不是別人,正是朱昆一條不怎麽得力的走狗,一名容貌昳麗常常男扮女裝的太監,顏知秋。


    顏知秋半路截了常太師的胡,自然不是為了幫常太師把人送入宮。


    他對南越朝堂這點事半分興趣也無,朱昆也不在意這點老弱病殘能折騰出什麽來,隻要他一聲令下,南越歸入大晉版圖,也不過是換張沙盤的事。


    之所以動了董姝,這位據說是南越皇帝少年時的心口疤,朱砂痣,不過是為了他的那位皇後,肖棋。


    顏知秋來南越已有兩月有餘,但卻隻見過肖棋一回。


    便是那一回茶樓之中,爭搶端硯先生新作。那日顏知秋做個尋常婦人打扮,坐在角落。他本為打探其他事而來,卻意外見著一人進門,挑眉,輕笑,眯眼,除了容貌不同,從舉止到神態氣質,與蕭乾幾乎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但他比蕭乾低調太多,沉穩太多,年紀又實在是輕太多,身形也不似,一時卻又叫顏知秋不敢定論。


    世上連易容術都無,更何況真正的改頭換麵,縮骨易齡?


    顏知秋見蕭乾偷換話本,一手功夫又是分毫不差,不由懷疑到了借屍還魂上。他是信鬼神的,想到此,便打定主意試探一番。


    若不是也便罷了,若真是,他少不得要把這個禍患替主子早早掐死。


    但此事說出去沒人信,他也不便回稟朱昆,便自己攬下此事,欲用董姝試探一二。


    不得不說,顏知秋的眾人皆醉我獨醒真是沒半點虛假成分,蕭乾要是聽了他的猜測恐怕半夜都得嚇醒,疾呼一聲老妹兒,就你一明白人!借屍還魂,他就差自己親口跟小皇帝說出來了,卻還不見人猜著。


    顏知秋猜著了,但自己也半信半疑,於是沒兩日,他定了計,再去找董姝。


    “勾引皇後?”董姝驚得臉上的粉都要掉了。


    顏知秋歎了口氣,為難道:“別無他法。妹妹有所不知,這皇後肖棋極其善妒,連宮內的宮女被皇帝臨幸了,都要砍死。若真將你這樣送入宮,無異於羊入虎口。”


    董姝眼神一顫,顯然也是聽過蕭大將軍的話本事跡,“可……”


    顏知秋循循善誘:“妹妹且想想,這肖棋再如何,也是個男子。男子哪有真的不愛女子的?如今他似與方明玨冰釋前嫌,連楊晉那兒都反了水,但真叫他九尺男兒雌伏身下,想必也是不甚痛快。妹妹若是真想入宮,必要借他的手,倒也不必真與他如何,虛與委蛇一番,他必想把妹妹留在身邊,到時由他說服方明玨讓你入宮,可比太師要強上許多……”


    說到這裏,顏知秋見董姝仍猶豫不決,便牙一咬,下了把猛火:“況且……聽說皇帝身子已不利落,恐是床上……有疾,皇後還正身強力壯……”


    董姝身子一震,終於鬆口了。


    她是想要榮華富貴,但還不想守活寡。不過麵上,她仍得是個為夫報仇的弱女子。


    “姐姐!莫要說這些!”董姝怒道,屈辱至極地咬著唇,“我……我聽你的便是。”


    顏知秋心裏冷笑,麵上卻又噓寒問暖了一番。


    於是,翌日董姝起了個早,描了一副極其柔弱小白花的妝,換身素麗白裙,單薄得風一吹就跟要上天似的,無懼嚴寒,咬牙便出了門。


    來到烤鴨館附近,隔得還遠,董姝便瞧見了那道身影,比尋常人高大些,身姿挺拔。


    她走近了,也擠到那家包子鋪前,柔聲喊了一句:“老板,我也要兩個包子。”


    這輕柔婉約的一嗓子,瞬間在一眾粗糙的大嗓門中殺出重圍,吸引了一票視線。其中便包括那位男皇後的。


    男皇後轉臉看了她一眼。


    董姝這才見著這人容貌,隻一眼便紅了臉。


    竟生得這般俊美,又有男子氣概。


    董姝想著,不由又往那邊擠了擠,探身去接老板遞來的包子時,佯裝腳下一崴,倒向那男皇後的懷裏。


    任誰一個正常人見著一位柔弱姑娘倒下,哪怕出於道義,都該扶一把。


    然而蕭乾,第一他不曉得道義這個破玩意兒是能當飯吃還是能當方明玨玩,第二他不是個正常人,第三,便是這套路,讓他瞬間回憶起了在方明玨和徐慕懷麵前掉褲子的不堪經曆。


    於是他一個箭步,連輕功都用上了,眨眼閃出半丈遠。


    但蕭乾也深知這種套路失敗之後又會有什麽套路,於是他閃出去後,順手抄起旁邊一根竹竿,往前一伸,剛好頂住了董姝的背,讓她摔不下去。


    董姝:“……”


    周圍人也是一靜,隨即爆發出一陣掌聲,比說書先生的精彩橋段還熱鬧。


    “好!好!”


    “再來一段!”


    蕭乾手腕用力,把人一撥,瀟瀟灑灑一抽竹竿,對周圍拱手:“獻醜了,獻醜了。”


    董姝此時或許與方明玨有點共鳴,因為她十分想抄起一屜包子,塞滿蕭乾那張咧到耳根的大嘴。


    她以為此事今日是成不了了,等人散了,正欲離開,卻忽然被蕭乾攔住了去路。


    “這位姑娘,方才實在對不住,一時技癢難耐,未曾好好接住姑娘,”蕭乾笑得如沐春風,難得一見的人模狗樣,“姑娘還未用過早膳,不如由在下做東,請姑娘前去聚福樓,擺酒賠罪。姑娘意下如何?”


    董姝驚詫之餘,穩住心神,含羞帶怯地抿嘴一笑,“公子客氣了。不過小女子倒真有些餓了……”


    “姑娘,請。”蕭乾手一抬,董姝垂首,走到他身側。


    蕭乾盯著到了跟前的發頂,微微眯起眼,心裏冷笑。


    肖棋沒見過你,我可見過。小皇帝這回可是新歡舊愛樣樣不缺了,等他回去,是該讓他屁股開花呢,還是屁股開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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