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過半月,初冬已至。


    皇後遇刺一事餘波漸息,顧戰戚也泯然於眾。


    期間,蕭乾讓人四處散播安昌侯府蔑視皇權、輕待皇後的消息,更暗示刺殺一事侯府脫不開關係,勾引一群言官狠狠咬了他們一頓,讓安昌侯府一時半會不敢往蕭乾跟前湊了。


    這日天朗氣清,方明玨早早上朝去了,蕭乾換上身便服溜達出了宮。


    這段時間的錘煉已讓他的身手恢複不少,加之宮內已然全換上了新手,小德子沒事就帶著竇寧四處講雙口相聲。沒幾日蕭乾就化身成了鎮宅鍾馗,凶神惡煞,萬萬得罪不得,在宮內的地位一度高過這位傀儡皇帝。


    所以出宮這種小事,已經難不倒我們蕭大將軍。


    蕭乾先是按照慣例去福滿樓買隻烤鴨,喝茶聽會兒書,然後提溜著肥鴨子再去城門口打包兩屜小籠包,穿過一條熱鬧街道,折身回宮。


    不過今日卻有些不同。


    蕭乾常走的熱鬧街道新開張一家飯館,人聲鼎沸,門口聚了一大票人,吵吵嚷嚷地放著鞭炮。


    蕭乾擠進人群,嘹開嗓子開路:“勞駕讓讓!”


    艱難地在一堆棉襖裏穿梭,蕭乾一手高高舉著烤鴨和小籠包,另一手卻垂在身側,攥住了塞進手心裏的細竹筒。


    不動聲色地將竹筒收進袖子裏,蕭乾借著人聲雜亂,視線微移,與拚命擠向飯館門口,高喊著“老板娘,二樓看座!”的黑瘦青年飛快對視一眼,一個出了人群,一個吆五喝六進了飯館。


    顧戰戚,確實是個不錯的苗子。


    蕭乾悠閑地轉進一條小巷。


    說來這人他也並不熟悉,之所以會讓方明玨冒著風險將他弄進城防衛,隻因為這小子在蕭乾的副將左晏飛手底下當過兩個月俘虜。


    顧戰戚常年混吃等死,是個典型的兵痞子。在南越與大晉戰況最激烈時,他曾被編入軍中,上過戰場。


    左晏飛就是在那場戰役抓了他。


    具體恩怨,蕭乾也並不清楚,隻知道最後顧戰戚是左晏飛放走的,並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地讓嚴肅的左副將誇了句,這人知恩。


    手下無人,他本就是身在困局。方明玨比他強些,也有限得很。所以鋌而走險,在所難免。隻是未成想,顧戰戚倒還算個人才。


    小巷行人兩三,走到一麵高牆下時,蕭乾瞅了眼頭頂的日頭,摸著下巴道:“老夫觀此地風水,黑氣繚繞,人跡罕至,最宜殺人行凶。”


    說著,前麵的小岔路走出三五個人來,行裝打扮如平常百姓,眼神卻凶戾可怖。


    眼角餘光向後一瞥,果然身後也被包圍。


    蕭大將軍向來都是個能動手絕不叨叨的人,更遑論如今肖棋這副身子骨將養過來了,還沒鬆過筋骨。


    他二話不說,抄起旁邊牆頭一塊碎瓦,蒙頭砸了上去。


    蕭乾戰場行軍是出了名的堂堂正正,隻奇不詭,但打架卻是非常陰險下流。


    掃堂腿直接蕩開一人,接上一拳砸上鼻梁,哢嚓一聲清脆得如在耳畔。腦後生風,有人一掌劈來,蕭乾猛地側頭回身,抓住胳膊,向上一頂手肘,來了個分筋錯骨,還不忘給對麵撲來的補上一記撩陰腳。


    來人都沒武器,赤手空拳,不足半刻便都被蕭大將軍的陰險招數給放倒了。


    **個漢子躺在地上哎哎叫,蕭乾踢了一腳,活像個搶地盤的大流氓一樣,嘴裏刁個小籠包,痞裏痞氣道:“你們頭兒呢?出來會會啊。”


    被踢的漢子弓著身子縮成了個蝦米,兩腿還直打哆嗦,“大、大爺……饒了小的們吧!我、我們也是……拿錢辦事……有人讓我們給您帶一句話,再打您一頓……沒想到您點子這麽硬……我們也是被害苦了……”


    蕭乾氣笑了,又踢了他一腳,“行了別哆嗦了,我又沒給你們踢個斷子絕孫。說說,帶的什麽話。”


    漢子一臉迷糊道:“說‘那天茶樓已見,死人自身邊來’……就這麽一句。”


    蕭乾將小籠包全塞進嘴裏,含糊嚼了兩下咽了,轉頭大步離開,萬分瀟灑,扔下一句:“五日後,老地方。”


    蕭乾走後沒多久,巷子裏七仰八倒的漢子們都扶著牆站起來,一個穿靛青長袍的男人走進來,笑著問:“如何?”


    “就是一孫子!”之前回話的漢子沒好氣道,“他們姓蕭的都是老子的克星!”


    “像嗎?”長袍男子笑容一褪,神色凝重,低聲道。


    漢子沉默了會兒,點了點頭。


    “有多像?”長袍男子問。


    “身手差得多,”漢子道,“但招數路數足有**分相似,尤其那股子老子天下第一操蛋的架勢,絕對進過他們老蕭家的糞坑!”


    長袍男子沉吟道:“那日回春巷中遠看並不真切,但這肖棋身上確有幾分蕭大哥的影子。尤其那手鞭子,是蕭老將軍打孩子的鞭法,極為刁鑽。”


    “說不準這小白臉還真與他們老蕭家有點關係或者親緣……”漢子想了想,說道。


    長袍男子又思索了會兒,笑道:“無需多慮,是與不是,且等老地方便是。”


    蕭乾或許萬萬沒想到,他與老部下的重逢,始於一場刺殺裏老子打孩子的鞭法。


    當然,就算他知道了估計也不以為意,畢竟連大晉當朝皇帝朱昆,也曾在老將軍鞭下飲恨。


    蕭乾一度懷疑,朱昆殺他,有多一半都是老將軍生前拉的仇恨。


    回到宮裏,頌陽殿已經擺了午膳。


    蕭乾輕車熟路摸回來,往坐在桌邊準備開飯的方明玨嘴裏放了個小籠包,然後閃進屏風後快速換裝,明顯不是第一次作案。


    “你的鴨子怎麽漏了?”隔著屏風,方明玨清冷的聲音傳進來。


    蕭乾腰封一扣,轉身走出來,“怎麽?”


    方明玨嫌棄地用筷子虛點了下袋子破的一塊,肥嫩的鴨子油都流到了桌子上。一旁伺候的小德子趕緊端來個空盤子,小心地將烤鴨撤了袋子放進去,抄起刀來準備片鴨子。


    “我來,你們下去吧。”蕭乾對小德子擺擺手,接過輕盈的匕首。


    小德子和霖鈴已經伺候了蕭乾不短的時日,算是摸到了這位主子的幾分心思。


    所以在蕭乾與方明玨獨處時,都很識趣地乖乖退下,能裝啞巴絕不說話,凡事皇上第一皇後第二,保準蕭乾看了滿意。


    蕭大將軍刀工了得,烤鴨片得工整漂亮,最後還脫出個完整的鴨架。就算不混皇後這口飯吃,將來也決不會餓死街頭。


    方明玨卷了一片,抹上一層薄薄的醬汁,轉眼就見蕭乾張大了嘴,擠眉弄眼,還發出感情豐富的音節:“啊……”


    也不知這人是怎麽把一副英俊五官擠出一副街頭無賴樣。


    方明玨無力至極,筷子一轉,落到了蕭乾的盤子裏。


    “顧戰戚……”飯到一半,方明玨喝了口茶,忽然開口,“這人確是個人才,已在城防衛站住了腳。隻是這人心思不淺,滑頭得很,你要留心些。”


    方明玨明顯是想打探顧戰戚和他的關係,但卻並不直言,而是試探著問。


    若是以往,蕭乾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除了重生之秘,絕無隱瞞。畢竟兩人相交,講究的就是一個坦誠。


    但今日,蕭乾忽然想起那些人帶來的話。


    死人自身邊來。


    這是大晉軍中的一種暗語,死人喻指死士,身邊即如今居住的地方。也就是說,那些人提醒他,刺殺的死士,來自宮中。


    方明玨蒼白的臉與發亮的雙眼,那日格外熨帖的配合與突然的提議,呼啦啦如走馬燈般閃過蕭乾的腦海。


    他從不懷疑,是因為願意相信,腥風血雨裏難得的便是一個可靠的後背。但若這並不是一個後背,而是一把捅人的刀呢?


    事貴坦誠,蕭乾決定明說。


    “我明白,顧戰戚我以前見過幾麵,為人尚可,算是個知恩之人,我待會告訴你聯絡方法,你用著便是,”蕭乾淡淡說,語氣一頓,突然道,“你是真的想殺我嗎?”


    方明玨的表情一凝,他抬起眼來。


    看著方明玨細微的表情,本來壓上來的全副信任陡然踩空,墜入了無盡深淵。


    蕭乾心口一涼,如數九寒天身置冰窖,冷透了。


    “你聽說了什麽?”方明玨的表情依舊清淡,摻了點嘲弄的淒涼,“你便是這般不相信朕?許是你我近日走得太近,有人想動了……”


    蕭乾不言不語,直直地看著他。


    方明玨自認演技超群能將滿朝文武都耍得團團轉,但在蕭乾如炬的目光下,他的喉嚨背叛了他,哽塞一聲,再吐不出一個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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