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流寇?”


    自從方明玨身上的傷好了之後,便將批閱奏折的地點又挪回了禦書房,此時他坐在禦案後,臉色仍透出些虛弱的蒼白,眉目間神色卻晦澀難明。


    他合上折子,手腕一垂,還未放下,就被蕭乾半路截了胡。


    蕭乾瞟了兩眼,冷笑道:“合著隻會吃牛皮啊。嗬嗬,這楊晉定然是一個活口也沒撈著。這口鍋又必須有人背,扣誰頭上都不合適,也唯有大晉,別說刺殺皇後和將軍,就是刺殺皇帝,南越也連個屁都不能放。”


    這話當著方明玨說,蕭乾也深知難聽至極,但他要說的就是這個實話。


    方明玨顯然被他懟慣了,練就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絕技,神色不變,淡淡道:“那依你看,該是何人指使?”


    蕭乾捏了捏眉心,搖頭笑道:“安昌侯府,楊晉本人,大晉軍隊……南越要開始亂了,這些勢力都有嫌疑。安昌侯府極有可能識破了我們那點遮掩,派人刺殺,是真是假便看明日他們將作何反應。”


    方明玨捧著熱茶喝了口,“但若真是安昌侯府,那未免太過愚蠢,竟會選在楊晉麵前行刺。”


    “刺殺之初,刺客明顯對我窮追不舍,”蕭乾回憶著,“但後來我駕車衝出回春巷,卻無一人來追。”


    方明玨端著茶碗的手忽然一頓,“那個丫鬟呢?”


    蕭乾也是一怔,忙將小德子傳喚進來。小德子該機靈的時候十分機靈,直接帶著霖鈴進了禦書房。


    霖鈴等人駕著第二輛馬車並未跟著一同前去楊府,而是出了安昌侯府便直回了皇宮,因此也算是躲過一劫。


    一進禦書房,霖鈴的大眼睛便盛滿了水光,跪倒在蕭乾麵前,“陛下,公子,奴婢辦事不利,還請陛下和公子責罰!”


    蕭乾心頭一跳,已然猜著了七八分,他與方明玨對視一眼,擺了擺手,“無妨,起來吧。那丫鬟丟了?”


    “是……”霖鈴仍跪著,低著頭。


    蕭乾笑了:“行了,丟便丟了,有人要她,也不是你個小宮女能攔得住的。別在這兒跪著,起來說說究竟怎麽回事。”


    霖鈴一直是個幹脆的女漢子,賣不了柔弱,聞言便站起身,眼淚也咽回去了,仔細回憶道:“奴婢奉公子之命出了安昌侯府便駕車上了正街。兩名侍衛大哥都坐在車外,奴婢在車內看著那丫鬟。”


    一路平平穩穩,直到到了條午後人多的繁華大街,馬車突然一晃,像是壓著了什麽東西。然後晃晃悠悠往前走了幾步,竟然停了下來。


    霖鈴疑惑之下掀開車簾往外一看,便見兩個侍衛竟然血濕衣襟,喉間俱被開了道口子,已然沒了氣息。


    這時候任換了哪個小姑娘也得駭得三魂丟了七魄,驚叫一聲暈個七葷八素。但霖鈴顯然不是個一般小姑娘,當然,蕭乾聽完之後甚至都懷疑她不是個小姑娘。因為霖鈴隻是錯愕一瞬,便立馬轉身去看車內。


    空無一人。


    隻是一個查看車外的工夫,那躺在車內昏迷的丫鬟便不翼而飛。


    若想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實現這一行動,要麽是那丫鬟壓根兒沒昏迷,而且是個武林高手,要麽是裏應外合,有人早有預謀,身手利落,騙過一個沒半點功夫的小宮女還算綽綽有餘,當然,還有種可能,便是霖鈴在說謊。


    “奴婢還未及反應,城防衛便來了人,”霖鈴繼續說道,“奴婢表明身份,便連同馬車一塊被送回了宮中。”


    蕭乾垂眼琢磨著,問道:“城防衛去了幾個人?”


    霖鈴不假思索道:“五個。”


    “眼力不錯,”蕭乾笑了笑,“那兩個侍衛的屍體也被城防衛帶走了吧。”


    霖鈴點頭:“是,公子。那領頭的說要調查死因。”


    “你也受驚了,下去歇著吧。”


    蕭乾擺擺手,全讓人退下了,自個兒伸著懶腰,一屁股坐到一張被他從偏殿抻過來的矮榻上,歎了口氣,“真真假假,撲朔迷離,這可不是安昌侯府那幾個貨色的腦子可以鼓搗出來的。”


    “你近幾日小心些。”方明玨低聲道。


    蕭乾兩腿一分,坐姿相當狂野,笑得也沒正形:“陛下擔心臣?”


    方明玨學會了無視這人的厚臉皮,蕭乾討了個沒趣,便抄起一本兵法看起來。然而不學無術的蕭大將軍重生一次也擺脫不了這個看書就睡的魔咒,書翻了沒兩頁,哈欠打了卻有幾十個。


    方明玨劃著朱批,頭也沒抬便猜得著蕭乾的德行,無奈道:“皇後困了便先行歇息吧。”


    蕭乾的哈欠打到一半,也知曉自己陪不了這東家長西家短都管的小皇帝熬夜,便又讓人端了幾盤新鮮熱乎的茶點給小皇帝備著。


    然後溜達到旁邊,十分無賴地在小皇帝白嫩嫩的臉上偷襲捏了把:“再熬臉皮都不嫩了。”


    方明玨拍掉他的手。


    蕭乾又給方明玨剪了燭芯,比老媽子還操心一萬倍地又囑咐了兩句,才推開禦書房的門,走了。


    四麵燈火煌煌,明燭高懸。


    明黃的紗幔垂落,墨香與騰起的煙嵐糾葛一處,凝出一絲清冽沉鬱的氣息,撲滿袖袍衣袂。


    窗戶打開道縫,清風徐入,一個人影從紗幔後繞了出來。


    “陛下,”人影跪在禦案前,“人已送往郊外莊子,派了啞奴看守。”


    手裏禦筆一頓,方明玨的眉眼掩沒在燭火的背陰裏,顯得陰鬱暗沉,“楊府那邊呢?”


    那人道:“楊晉私軍甚多,絕非表麵上那般隻為看家護院。屬下無能,今日隻隨人查到了一處,屯兵足有兩千。”


    方明玨依舊是心平氣靜的模樣,握著禦筆的手四平八穩,唯有聲音,刹那森寒,“賊心不死,日漸猖獗。”


    他合上折子,輕輕轉了轉手腕,眉目寡淡,“盯緊了,小心行事。若有異動,也不需理會。”


    “是,陛下。”那人躬身要退,腳步卻微微一頓,猶豫道,“陛下,今日行刺之事,您實不該以身犯險……”


    “好了。”一道清冷平淡的聲音。


    那人話語截斷,默然低頭。


    “此事……”方明玨捏著禦筆的手指有些用力,一滴朱墨遞到雪白的奏折頁上,如一點血色暈染,“此事,以後莫要再提。”


    那人神色一怔,有點摸不著頭腦。但他眼中的方明玨絕非什麽軟弱可欺的良善主子,先前之語已讓他不悅,再不可多說一句,觸怒龍顏,便隻好匆匆退下。


    空蕩偌大的禦書房再次冷寂。


    那人走時忘了關窗,便有微冷的夜風鑽過窗欞,吹得燭火搖曳,心脾發冷。


    方明玨盯著那奏折上一點朱紅墨漬半晌,才動了動都要僵冷的手指,放下了禦筆。


    折子胡亂往旁邊一堆,差點推翻那碟子還冒著熱氣的點心。


    他下意識看了眼旁邊的矮榻,像被吸了魂魄般,又出了會兒神,方才自暴自棄般甩袖,回了頌陽殿。


    頌陽殿內,蕭大將軍毫無睡意,興致勃勃地……捏泥人。


    方明玨一進門就差點被蕭乾的鐵砂掌給糊了一臉,嚇得後退了好幾步,“你這是做什麽?”


    蕭乾指揮著宮人將捏好的泥人用個罩子蓋上,挨個放到外麵晾著,邊洗手邊道:“捏著玩玩。你先拿塊點心墊墊肚子,白天的都吐了,晚間你也沒吃多少。”


    方明玨往桌麵上一瞅,一盤子他喜歡的桂花糕,還有一碟剝好的核桃仁。沒同人說過,也不知這人是怎麽琢磨出來的。


    這問題若是問蕭乾,約莫也會把蕭大將軍自己難住。


    二十七八的年歲也未曾說上媳婦,且不說蕭乾常年駐守邊關,戰場生死無常,沒有哪些真正愛護自家閨女的大臣肯嫁女兒,便說有那利欲熏心,指望鎮國將軍權傾朝野的富貴的,也全被蕭大將軍的不解風情榆木腦袋給逼退三裏地。


    就連朱昆殺心未重時,想將自己的姐姐長公主許配給他,也全被蕭乾麵見長公主一句混不吝的“大姐,我一人挺好,您就別來我家守寡了”給氣了個仰倒。


    由此可見,蕭大將軍身上委實是沒有什麽情商的。


    然而事實就是這樣,沒有情商的人關懷起人來,才彌顯珍貴。也更令人,欲罷不能。


    “發什麽呆呢?”蕭乾伸手在方明玨眼前晃了晃,見他抬眼,便將人拉起來,帶到床邊,寬衣解帶。


    霖鈴和小德子熄了燈,識趣地退到了外麵。


    自從蕭乾搬來頌陽殿,照顧慣了傷中的方明玨起居,便接手了這份工作,服侍著小皇帝寬衣,總感覺自己像是提前抱了個大兒子。


    “手真涼,”蕭乾褪了他的外衣,捂了捂他的手腕,“明日讓霖鈴把手爐找出來,可別把我的小寶貝兒給凍著。”


    小寶貝兒方明玨冷漠地看他一眼,並不想說話。


    回宮便沐浴過,現下脫了衣衫,兩人便都輕輕鬆鬆躺到了床上。


    蕭乾將被子往方明玨頸邊壓了壓,低聲道:“跟你說個事兒。”


    方明玨睜開眼,漆黑的眼瞳在寂靜的夜色裏蒙著一層淡淡的水暈。


    蕭乾看得心頭一動,伸手握住方明玨露在被子外的手指,輕輕捏著柔軟的指腹,聲音在夜色裏竟有幾分溫柔:“我懷疑城防衛有問題,”


    蕭乾單刀直入,“此次正好借著刺殺這由頭,換掉一個統衛,打進這鐵桶裏,再好不過。”


    方明玨看著他:“你有人選?”


    蕭乾沒有隱瞞:“有一個。進去容易立足難,其他人我不熟悉,也並無信心。但若是此人,或可一試。”


    方明玨閉上眼,明明身處溫暖之所,卻覺手腳越發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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